第5章

更新时间:2025-12-09 05:09:23

栖雀“嫁”入陆家的第七天,陆家主宅的晚餐通知,便送到了。

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一纸传召。精致的象牙白信笺,烫着陆氏的家徽,措辞看似得体,字里行间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信是由陆家主宅的管家亲自送到陆聿珩的独栋别墅的,递信人脸上带着标准的、训练有素的微笑,目光却像X光一样,迅速而隐蔽地将站在陆聿珩身后半步的栖雀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那目光里没有轻视,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冰冷的、评估物品价值般的审视。

栖雀垂下眼睫,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很快又松开,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带着几分怯懦的模样。她接过那封信,指尖触及微凉的纸张,心也跟着沉了沉。陆家主宅,那是陆聿珩的母亲——陆家现任主母周文佩,以及几位在陆家颇有话语权的长辈居住的地方。这场家宴,是避不开的下马威,是必须面对的战场。

陆聿珩的反应很淡。他随手接过管家递来的另一封内容相同的信,只扫了一眼,便放到了一边,似乎那只是某个寻常的会议通知。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只对着前来送信的管家平静地吩咐:“知道了。准备车,七点半出发。”

栖雀的心,在那一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没有任何解释,没有安慰,甚至没有一句提醒。仿佛即将要去面对的,不过是一顿寻常晚餐,而她,只是一个不必多言的附属品。这符合契约,也符合他们之间冰冷、疏离的关系。可不知为何,心底最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失落,还是悄然蔓延开来。但她很快将它压下,用更深的、更无懈可击的顺从和安静,覆盖了那点不合时宜的情绪。

晚上七点半,加长轿车准时驶入陆家老宅的大门。陆家主宅并非栖雀想象中那种富丽堂皇到夸张的城堡式建筑,而是一处掩映在古木参天园林中的、极具中式古典韵味的深宅大院。高墙黛瓦,飞檐斗拱,在暮色和灯光的勾勒下,散发着一种沉淀了数代、不怒自威的厚重与森严。空气里有种淡淡的檀香混合着古木、墨砚的味道,每一步都踩在岁月和历史之上,也踩在无形的等级和规矩之上。

她跟在陆聿珩身后半步的位置,穿过回廊,步向灯火通明的正厅。陆聿珩的步伐沉稳而恒定,带着一种天生的掌控感,仿佛这里的一切,包括那些即将要见到的人,都在他理所当然的统御之下。他今天穿着一身铁灰色的西装,剪裁利落,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孤峭。他没有回头看她,也没有等她,像是默认她必须跟上他的节奏,适应他的步伐,融入他的领地。

正厅里,灯火辉煌。一张巨大的红木圆桌旁,已经坐了几个人。上首位置坐着的,是一位身着深紫色苏绣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保养得宜、但眼神极为锐利的中年妇人,正是陆聿珩的母亲,陆家主母周文佩。她旁边是一位看起来稍年长些、面带三分笑、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男人,是陆聿珩的叔父陆振业。下首还坐着两位衣着华贵、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是陆聿珩两位堂弟的妻子,一个叫苏蔓,一个叫林雅。陆聿珩的父亲早已去世,如今陆家明面上的掌舵人是陆聿珩,但这位主母和叔父,显然也并非等闲之辈。

陆聿珩一踏入正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但那些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不过一瞬,便带着审视、好奇、或明或暗的轻蔑,齐刷刷地落到了栖雀身上。

空气似乎静默了一瞬。

“母亲,叔父。” 陆聿珩神色平静地打了声招呼,声音听不出喜怒。他在陆振业对面为他空出的主位上落座,那是属于家主的位置。他没有为栖雀拉开椅子,也没有示意她坐哪里,仿佛她不存在。

栖雀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显然是陆家的下马威,也是对她的第一道考题。她迅速垂下眼帘,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裙摆,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惊慌和无措的茫然,像是误入龙潭虎穴的小兽。她没有贸然开口,也没有擅自落座,只是将身体微微向陆聿珩那边靠了靠,姿态卑微,却又巧妙地借用了他的影子,来遮挡一部分过于直接的审视目光。

“这就是你新娶的媳妇儿?” 周文佩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带着居高临下的打量。“瞧着倒是……秀气。叫什么名字?”

“沈栖雀。” 栖雀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微微抬起眼,飞快地看了周文佩一眼,又迅速垂下,双手紧张地交握在小腹前,姿态是十足的、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母亲……您好。”

陆聿珩端起手边的茶盏,垂眸抿了一口,没有看她,也没有替她解围。

“沈家?” 陆振业慢悠悠地开口,脸上依旧挂着笑,但那笑不达眼底,“听说,原本要嫁过来的,是沈家大小姐沈惊霓?怎么临时……换了人?”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在栖雀身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玩味。

这个问题尖锐而直接,直指栖雀最尴尬的身份——一个临时的、用来顶替嫡姐的、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女。

厅内几道目光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林雅甚至用扇子掩着嘴,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栖雀的脸颊瞬间染上一点薄红,是羞窘,也是被当众揭开伤疤的难堪。她似乎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脚,头垂得更低了,声音愈发细弱,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是……是姐姐她……身体不适。我,我只是……代姐姐完成婚约,让各位长辈见笑了。”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将“被迫替嫁”演绎得淋漓尽致,没有试图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攀扯沈家的任何是非,只将“责任”归咎于沈惊霓的“身体不适”和沈家的安排,将自己摆在一个无力反抗、只能遵从的、卑微且无辜的位置上。

“身体不适?” 周文佩轻轻哼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银匙,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怕是另有隐情吧。沈家这手牌,打得可真是精妙。用一个……”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栖雀身上刮过,最终没有说出那两个字,但那未尽之语里的轻蔑,比说出来更刺人,“……换了我陆家的承诺。聿珩,这步棋,走得有些急了吧。”

这是对栖雀的彻底否定,也是对陆聿珩决策的直接质疑。

陆聿珩放下茶盏,瓷杯与碟子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众人,最后落在周文佩脸上,声音没有波澜:“婚约是两家老爷子定下的,娶谁,对陆家没有本质区别。至于急不急,母亲,您应该清楚,现在的陆家,不需要依靠联姻来巩固什么。”

他既没有为栖雀辩护,也没有否定联姻的价值,只是用最客观、也最强势的语气,点明了这场婚姻的本质——一纸契约,无关情爱,只有利益。而他陆聿珩,陆氏的掌权人,有这个实力,让这桩婚姻的“价值”不因新娘是谁而改变。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时间,饭桌上安静下来,周文佩的脸色微微一沉,但终究没再说什么。陆振业依旧笑着,眼神却深了些。

气氛有些凝滞。佣人开始上菜,精致的菜肴一道道摆上桌,香气四溢,却驱不散空气中无形的暗流。

“听说,沈小姐以前很少在社交场合露面,不知平日里都有些什么爱好?会弹琴吗?或者画画?我们陆家的媳妇,总得有些拿得出手的才艺,才好应付些场面。” 苏蔓忽然开口,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语气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关心,但“拿得出手”、“场面”这些词,却意有所指。她问的,恰恰是栖雀这个私生女在沈家那种尴尬境地里,不可能得到精心培养的领域。

栖雀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窘迫和惭愧,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没什么才艺。以前……在家主要是看书,偶尔练练字,但都……都登不了大雅之堂。”

“练字?” 周文佩挑了挑眉,似乎来了点兴致,但更多的是审视,“都临摹谁家的帖?”

“临……临摹过一些颜体,但……但写得不好,很粗陋。” 栖雀的声音更小了,头几乎埋到碗里,拿着筷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因为自己的“粗陋”而羞愧难当。

“颜体端正,倒是稳重。” 周文佩不置可否地评价了一句,便不再看她,转头对陆聿珩道:“既然人已经娶进门了,该学的规矩,还是要学。明天让陈妈把家规和注意事项给她讲讲,别到时候在外面失了礼数,丢陆家的脸。”

“嗯。” 陆聿珩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接下来,话题似乎从栖雀身上移开了,开始聊一些无关痛痒的家常,以及陆氏几个不太重要的项目。但那些看似随意的闲聊,往往藏着机锋。苏蔓“无意”中提起某个名媛举办的慈善晚宴,言语间暗示沈家似乎并未收到邀请函。林雅则“不经意”地夸赞某家新晋豪门的太太品味高雅,出身名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目光却总若有若无地瞟向低头默默扒饭的栖雀。

栖雀始终安静地坐着,小口吃着碗里的米饭,几乎不碰那些需要技巧才能吃得优雅的菜品。她们说话时,她只是偶尔抬眼,露出懵懂又有些畏惧的眼神,仿佛听懂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听懂。只有在陆振业提到某个东南亚的矿产投资项目,顺口说了句“当地政策风险有点高,但回报率确实诱人”时,栖雀夹菜的筷子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然后继续安静地吃饭,仿佛那只是手抖了一下。

没人注意到这个瞬间的凝滞,除了坐在主位上的陆聿珩。他端起的酒杯,在唇边停顿了一下,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握着筷子、指节有些用力的手。她的脸依旧低垂着,耳根因为窘迫泛着淡淡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眼神。

一顿饭,在表面和缓、实则暗藏刀光剑影的气氛中接近尾声。栖雀几乎没吃什么,大部分时间都在扮演一个透明、怯懦、上不了台面的背景板。她能感受到那些目光里的轻视、试探、不屑,像细密的针,刺在皮肤上。但她将所有真实的情绪,牢牢地锁在胸腔里,脸上只有恰到好处的、因陌生环境和无声贬低而产生的不安和局促。

“聿珩,” 周文佩用餐巾优雅地按了按嘴角,重新开口,这次目光直直看向陆聿珩,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既然结婚了,就早点要个孩子。陆家的血脉,不能断了。沈小姐……身子骨看着是单薄了些,回头让刘医生开点补药,好好调理调理。”

孩子。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炸在栖雀耳边。契约婚姻,何来孩子?但周文佩的语气,却像是这已经是一件板上钉钉、只待执行的任务。

栖雀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指尖几乎掐进掌心,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陆聿珩,眼神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求助和慌乱。

陆聿珩也抬起了眼,目光平静地迎向自己的母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孩子的事,不急。” 他只说了四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是明确的拒绝,也是不容置喙的宣告。

周文佩的脸色沉了下来,刚要开口,陆聿珩已经放下酒杯,用餐巾擦了擦手,站起身。“我还有个视频会议要开,先走了。” 他转向栖雀,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走吧。”

栖雀如蒙大赦,立刻放下筷子,站起身,微微低着头,快步走到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像一只惊弓之鸟终于找到了可以暂时栖息的屋檐。

“才吃了这么点就走?大哥也太不近人情了,大嫂还没吃饱吧?” 林雅笑着打圆场,但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看热闹的意味。

陆聿珩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栖雀也低着头,紧紧跟着他,不敢有半分迟疑。她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她的背上,有审视,有轻蔑,也有被打断计划的不悦。

走出主宅的大门,夜风带着凉意吹来,驱散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闷。坐进车里,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目光,栖雀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呼吸。她靠在椅背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小片。

车厢内一片寂静。陆聿珩坐在她身侧,闭目养神,侧脸的线条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冷硬而疏离。他没有问她感觉如何,没有评价她在饭桌上的表现,甚至没有就母亲最后关于“孩子”的话题,给她任何解释或承诺。

仿佛刚才那场针锋相对的家宴,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栖雀的心,也一点点沉静下来,变回了那副没有波澜的、安静的假面。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她的指尖,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左手腕上一枚不起眼的、成色很普通的银镯。那是母亲留给她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内侧刻着两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字母——“Q.N.”。

青鸟。涅槃。

刚才陆振业提到那个东南亚矿产项目时,一闪而过的、关于当地政局不稳、环保组织抵制、以及潜在劳工纠纷的信息碎片,在她脑中迅速拼接。高回报率背后,是多重、叠加的、足以致命的风险。陆氏真的会投吗?还是说,这仅仅是陆振业一派的激进主张?

但很快,她将这些念头强行压了下去。这不是她该“懂”的事情。她只是个怯懦的、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女,一个被临时塞进来的、用来维系联姻的工具人。她只需要扮演好这个角色,活下去,然后,找到真相。

车窗外的霓虹飞速倒退,映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像一片片碎裂的、没有温度的光。

身旁的男人,依旧是那道无形的、冰冷的墙,将她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也隔绝了陆家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是保护,也是囚笼。

今晚,她勉强过关了。用笨拙、怯懦、上不得台面,换来了暂时的、被轻视的、但相对“安全”的生存空间。

但下一次呢?陆聿珩母亲那关于“孩子”的命令,陆家叔父那看似温和实则深不可测的试探,还有那些妯娌不怀好意的攀比……她不能永远靠“笨拙”和“怯懦”来应对。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了解陆家的权力结构,需要知道,在这场深不见底的宅斗与商战交织的棋局里,她到底站在了怎样一个危险的位置。

而这一切,或许,可以从那间据说藏有陆氏核心机密的书房开始。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身旁闭目养神的男人。他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着,但栖雀知道,他没有。他像一头假寐的猎豹,对周围的一切,都保持着绝对的警觉。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程的路上,车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栖雀也重新闭上眼睛,但脑海中,已经悄然浮现出一个初步的、大胆的计划。

也许,明天,她可以“不小心”,迷路到那间,他明令禁止她进入的,书房附近。

(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