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2-09 05:10:52

沈国明离开后的那几天,陆宅似乎恢复了往常的沉寂。栖雀将自己藏得更深,像一只受惊后缩回巢穴的鸟,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主楼三层那间朝南的小书房里,那里光线最好,有一整面墙的书柜,放满了各种晦涩艰深的书籍,大多是陆聿珩的个人收藏。她通常只选角落那些关于园艺、绘画、古典文学的书籍,一坐就是大半天,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安静下的暗潮汹涌。那天,沈国明留下的那串境外账户信息,像一根毒刺扎在心里,时刻提醒着她现实的冰冷与残酷。她动用“青鸟”最后的备用渠道,匿名汇出了十五万。这是那账户能接收的、不引起注意的单笔上限,且分成了数笔小额,绕了数道弯。这笔钱,是她“青鸟”时代留下的、几乎被遗忘的、为数不多的“私房钱”之一,动用它意味着风险,但她别无选择。她不能让沈国明的贪婪之火,烧到自己刚刚站稳的陆家这个暂时的避风港。

汇款后,她只给沈国明发了一条简洁的短信:“爸,先汇十五万应急。剩下的我再想办法,但需要时间。妈妈的药,请一定用最好的。” 语气是精心计算过的无奈、孝顺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恰到好处的为难。沈国明几乎是秒回,只有两个字:“尽快。” 没有关心,没有询问,只有冰冷的催促。栖雀看着屏幕,眼底最后一丝对“父亲”的微弱期待,也随着这行字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被利用的麻木。

就在她将这段记录连同之前的录音一起加密保存,准备再次翻阅一本晦涩的园艺图册,试图用那些繁复的花卉知识压下心头烦乱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了。

是徐特助。他端着一个浅灰色的文件夹,表情是一贯的恭谨专业,但眼底深处,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解读的、对陆总此举的探究。“太太,陆总让我把这个交给您。”他将文件夹放在她面前的梨花木书桌上,动作很轻。

栖雀的手指在书页上顿住,抬眼看他,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疑惑:“这是……?”

“是陆氏集团旗下‘晨曦’慈善基金会近三年的财务简报,以及上季度欧洲分部的部分损益数据摘要。”徐特助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额外的情绪,“陆总说,您最近似乎有些空闲,可以看看,就当……学着看。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时问他,或者……记录下问题,我也可以代为解答。”

栖雀的心跳,不自觉地漏跳了一拍。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那个看起来普通、内里却可能蕴含惊涛骇浪的文件夹上。晨曦慈善基金会……欧洲分部损益……这两份东西,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都涉及陆氏集团资金运作的核心脉络,前者是陆聿珩亲自掌管的、陆氏对外展示企业社会责任的重要窗口,涉及大量资金流向与社会关系;后者则是陆氏海外扩张的重要试金石,数据敏感,战略意义极强。

陆聿珩……这是什么意思?试探?还是……某种变相的、将她圈入某个范围的“许可”?让她“学着看”?学什么?怎么看?像之前那样,只是“巧合”地瞥到某些东西,然后“不经意”地说出几句点石成金的话吗?

不,这次不同。这是明晃晃的、主动的、带有明确指示的行为。是继上次董事会“列席”之后,更进一步地将她置于某种“观察”和“培养”的境地。是因为沈国明的来访,让他觉得自己这个“陆太太”过于无能,需要“教导”来撑门面?还是因为前两次她“误打误撞”的表现,让他生出了某些更深的好奇,想看看这块“璞玉”到底能打磨出几分光泽?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飞速闪过,每一个都指向不同的可能,每一种可能都伴随着不同的风险。但最终,她只是微微抬眸,眼睫轻颤,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混杂着茫然、意外和一丝受宠若惊的忐忑,声音也带着轻微的不确定:“这……我看这些合适吗?我……我可能看不太懂。陆先生他……会不会觉得我添麻烦?”

徐特助的脸上依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公式化地回答:“陆总的意思,您看看就好,权当了解。看不懂也无妨,只是……希望您能对陆氏的运作,有一些初步的了解。” 他将“初步的了解”几个字,咬得微不可察地重了一点点。

栖雀听懂了其中的暗示。这不是要求,也不是任务,更像是一种……观察的窗口,一个给予她的、带着明确边界线的、踏入他世界外围的入场券。她可以表现得很笨拙,甚至一窍不通,但必须有所“了解”,有所“参与”。这是一种无形的、来自陆聿珩的规则,她不能,也无法拒绝。

“我明白了。谢谢徐特助,也……请替我谢谢陆先生。” 她轻轻点头,伸出手,指尖似乎有些迟疑地触碰到那冰凉的文件夹外壳,然后才将它拿起,抱在怀里,像一个认真接下老师布置的作业、却毫无把握的、惶恐的学生。

徐特助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言,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栖雀抱着那摞文件,在宽大的书桌后坐下,久久没有动作。阳光照在她低垂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

过了许久,她才仿佛下定决心般,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了那个文件夹。

里面是两份装订整齐的报告。晨曦慈善基金会的报告厚一些,印刷精美,图文并茂,详细列明了基金会近三年来的主要项目、捐款流向、受助群体、社会影响力评估以及详细的财务报表,包括收入、支出、投资回报等等,数据详实,逻辑清晰。欧洲分部的损益摘要则相对精炼,但涉及的关键指标、市场分析、汇率波动影响、主要项目盈亏状况等,也一应俱全,是经过高度提炼后的核心商业信息。

栖雀的目光,在那些数字、图表、专业术语上一寸寸扫过。她的心跳,起初是略带紧张的加速,但随着那些熟悉的、几乎刻入骨髓的金融语言和商业逻辑映入眼帘,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平静感,反而渐渐取代了先前的纷乱。这感觉,像是潜水许久的人终于浮出水面,重新呼吸到熟悉的空气。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项目,一笔笔资金的流动,一场场不见硝烟的商战,是她曾经如鱼得水、掌控自如的世界。

然而,她此刻的身份,是沈栖雀。一个出身普通、学历平平、从未接触过高端商业运作的、怯懦的沈家私生女,陆聿珩名义上的、徒有其表的妻子。

她不能看懂,至少,不能完全看懂。但她也不能表现得像个彻头彻尾的白痴,那会让他失去兴趣,甚至可能让他觉得,之前的“灵光一现”真的只是巧合,从而放松对她的观察,那对她调查父母旧案未必是好事。她需要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一个足够“聪明”、能够“看懂”一些基础逻辑,但又充满“困惑”和“不解”,需要“指点”的、可塑的、无害的形象。

她花了整整一个下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阳光从西侧慢慢偏移,将她的影子拉长。她看得很慢,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指尖无意识地在某些数据或术语旁边轻轻点着,嘴唇偶尔无声地翕动,像是在默念某个复杂的词语。她的表情,大部分时间是平静的,带着专注,但偶尔,在掠过某些图表或数据对比时,会流露出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了然,随即又迅速被更深的困惑取代。

比如,在看到基金会某一项长期助孤项目的资金使用效率分析图表时,她的目光在“管理费用”与“项目直接支出”的占比曲线上停留了数秒,指尖轻轻划过那异常平稳、几乎呈完美比例下降的“管理费用”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种“完美”,在涉及大量线下执行、变量极多的慈善项目中,几乎是不可能的,更像是……某种财务上的“美化”或“调节”。但她很快移开了目光,仿佛那只是一个无意义的数字。

又比如,在欧洲分部的报告里,某个东欧子公司的季度营收与当地货币汇率波动曲线呈现出一种微妙的、似乎被刻意“平滑”过的相关性,她纤细的指尖在两条曲线的交汇点附近停顿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凝滞,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却又因无法理解而茫然。

她甚至拿起笔,在一个随身携带的、封面印着素雅花卉的笔记本上,断断续续地、有些笨拙地记录着什么。笔迹是工整的,但偶尔会有涂改的痕迹,写下的问题也显得零散而稚嫩:“这个‘摊销’是什么意思?和折旧有什么区别吗?”“为什么这个项目的预期回报率这么高,但风险评估等级却标了中等?”“汇率波动对海外资产的影响,是不是主要看这个‘敞口’数据?”

她写得很认真,字迹一笔一划,透着一种努力想要理解、却又力不从心的笨拙。阳光将她的侧影勾勒得柔和而沉静,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平静的表象下,大脑正以惊人的速度运转着,分析、对比、归纳、质疑……那些看似简单的问题背后,是她瞬间洞察到的、报告深处可能存在的逻辑矛盾、潜在风险,甚至是……被人为修饰过的痕迹。

当天色渐渐暗下来,书房里的光线变得朦胧时,她终于合上了最后一页报告。她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写满问题的笔记本上,眼神复杂。里面有些问题,是真正基于她看到的疑点而提出的、一针见血的质疑,只是被她用最粗浅、最外行的话语包装了起来。而更多的问题,则是她刻意伪装出的、符合“初学者”身份的困惑。

她知道,这份笔记,连同她下午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个停顿,每一次蹙眉,很可能都会被汇报到陆聿珩那里。她在赌,赌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是否能看穿这层笨拙的伪装,捕捉到她刻意留下的、那些指向真正问题的、隐晦的“线索”。

她赌他对她的兴趣,足以让他耐心“教”她,也赌他的自负,会让他愿意亲自“验证”她究竟是“璞玉”还是“顽石”。

栖雀将报告仔细收好,连同那个写满问题的笔记本,一起放回文件夹。她没有立刻去找陆聿珩,甚至没有让徐特助转达。她只是将文件夹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离开书房,回到卧室,洗漱,准备休息。

直到晚餐时分,陆聿珩没有回来。陈妈说先生有应酬。栖雀独自在餐厅用了简单的晚餐,气氛安静得有些凝滞。她吃得不多,心思显然不在此处。

晚上九点多,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沉稳的脚步声踏上楼梯,停在主卧门前,顿了顿,却没有进来,而是转向了书房的方向。

栖雀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诗集,却一页也没翻动。她能听到书房门被打开,又轻轻关上的声音。她的呼吸,不自觉放轻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书房的门再次打开,脚步声朝着主卧的方向而来。门被推开,陆聿珩走了进来。他显然刚结束应酬,身上带着极淡的酒气和夜风的微凉,外套已经脱了,只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衬衫,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少了几分白日里的冷峻肃杀,多了些许慵懒的、属于夜晚的侵略性。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斜倚在床头、似乎正在专心看书的栖雀身上,然后,滑向她手边床头柜——那里,空空如也。没有文件夹,没有笔记本。

栖雀像是被他的开门声惊动,抬起头,看到他,脸上迅速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和局促,合上书,轻声唤道:“陆先生,您回来了。”

陆聿珩“嗯”了一声,声音比平时略低,带着一丝应酬后的微哑。他没有立刻去浴室,反而走到床边的单人沙发坐下,松了松领带,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她手中的诗集,问:“下午送去的文件,看了?”

栖雀的心微微一紧,捏着书页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尖有些泛白。她垂下眼睫,点了点头,声音更轻了,带着显而易见的底气不足和一丝不安:“看……看了一些。但……很多地方,都看不太懂。”

陆聿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暖黄的床头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他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又像是在评估她这句话里的真实含量。

栖雀在他的目光下,似乎有些无所适从,手指无意识地揪着书页的一角,声音细弱蚊蚋:“我……我记了一些问题,但怕问得太蠢,打扰您……就,就没敢……”

“问题呢?”陆聿珩打断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栖雀像是被吓了一跳,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下,又迅速低下头,脸颊泛起一丝薄红,声音带着羞赧和忐忑:“在……在书房,夹在文件夹里了。我……我现在去拿?”

“不必。”陆聿珩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尖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明天早餐后,来书房。把问题和看不懂的地方,一次性说清楚。”

说完,他没再看她,径直走向浴室。很快,里面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栖雀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靠在床头,听着浴室的水声,久久没有动弹。直到水声停了,浴室门打开,男人带着一身温热的水汽走出来,她才仿佛惊醒般,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放下诗集,滑进被子里,背对着他躺下,闭上了眼睛。

她能感觉到身侧的床垫微微下陷,属于他的、清冽又带着强势存在感的气息笼罩过来。他没有碰她,两人之间隔着一段礼貌而疏远的距离,如同过去每一个同床异梦的夜晚。

但在黑暗中,栖雀睁开了眼睛,望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的月光,眼底一片清明,再无半分怯懦。

他给了她“问”的机会。这是试探,也是阶梯。

明天,在书房,在他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注视下,她必须交出一份完美的答卷——一份既能展现“可塑性”,又必须完美隐藏“青鸟”锋芒的答卷。

这比在董事会上应对沈惊霓的刁难,比在陆聿珩无声的审视下强作镇定,更难。因为这一次,她需要主动出击,却又必须将所有的锋芒,精心包裹在“懵懂”与“好学”的外衣之下。

夜,还很长。而她,已无退路。

(第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