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门声不重,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在寂静破败的院落里却清晰得有些刺耳。
林修盘坐在蒲团上,没动。
体内,《寂灭焚天诀》刚刚停止运转,那一缕苍白火苗蛰伏回气海深处,留下的余韵是经脉被反复灼烧后的钝痛和一丝极微弱的“新生”感。疼痛让他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比平时更沉滞几分。但比起五年来日夜承受的煎熬,这点余痛,早已习惯。
门外,大长老那努力放柔、却依旧掩不住复杂情绪的声音还在继续:“林修贤侄?今日……今日之事,族中想与你细细分说。你身子可还安好?”
细细分说?
林修扯了扯嘴角,一个极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五年来,他拖着这副残躯,在这座被遗忘的独院里自生自灭时,可没见哪位族老想来与他“细细分说”。族测羞辱,退婚逼迫时,更无人问过他一句“安好”。如今神鼎惊世,丹成九纹,这“贤侄”倒是叫得亲热,“安好”也问得及时了。
他没有应声。
不是故作姿态,是真的连开口的力气都吝于给予。与神鼎共鸣,催动寂灭苍炎雏形炼丹,几乎抽干了他残存的所有精力。此刻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脏腑的隐痛。说话,也是消耗。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对面斑驳掉漆的墙壁上。夕阳最后的余晖在那里涂抹出一片暗红的光晕,如同干涸的血迹。院子里荒草萋萋,在晚风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更衬得此地的孤寂。
门外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安。随即,换了一个更苍老些、带着些许威严,但此刻也压低了的声音响起,是二长老:“林修,开门。族中长老齐聚于此,关乎家族兴衰,莫要任性。”
家族兴衰?
林修眼神动了动,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是啊,万药神鼎,九纹灵丹,这两样东西,哪一样都足以让林家在这云城的地位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引来更大的祸患或机遇。他们此刻心急火燎,怕是既兴奋于这从天而降的“至宝”,又恐惧于这“至宝”带来的未知风险,更惶恐于他这个突然变得不可控的“废物”少主吧?
他依旧沉默。
门外响起了轻微的、压抑的议论声。几个声音混杂着,听不真切,但焦躁的情绪却透过门板传递进来。
“……怎的不应声?莫非伤势太重?”
“会不会……还在调息?”
“大长老,二长老,我看不如……”
“闭嘴!今日之事,若传扬出去半分,后果你们清楚!必须见到林修,问个明白!”
脚步声在门外踱了几圈,终于,大长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仔细听,那命令底下,藏着更深的忐忑:“林修,我知道你能听见。今日之事,绝非儿戏。云岚宗那边虽暂时退去,但绝不会善罢甘休。柳家那边也需有个交代。神鼎之事,更需从长计议!你速速开门,我等进去说话!”
提到云岚宗,提到柳家,提到神鼎。句句都踩在点上,也句句都是压力。
林修终于有了动作。
他极其缓慢地,扶着膝盖,想要站起。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眼前又是一黑,身体晃了晃,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被他强行咽下。他闭了闭眼,等那一阵眩晕过去,才撑着旁边的破旧木桌边缘,一点点直起身。
脚步虚浮地走到门边。
他没有立刻开门。
门外,似乎是听到了里面细微的动静,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扇破旧的门板上。
林修伸出手,搭在了冰冷粗糙的门闩上。
然后,他拉开了门闩。
“吱呀——”
木门向内打开一道缝隙,傍晚微凉的风和门外数道骤然屏息的目光,一起涌了进来。
门外,果然站着一群人。以大长老、二长老为首,林家有头有脸的几位实权长老几乎都到了,还有几个族中颇有地位、修为也在筑基以上的执事。人人脸上都带着尚未褪尽的震撼、惊疑,以及努力想要表现的镇定与关切。只是那眼神里的急切、探究,甚至一丝难以掩饰的贪婪,却怎么都藏不住。
门开得不大,只容林修一人站在门后阴影里。他背对着屋内昏暗的光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片近乎冷漠的苍白与疲惫。粗麻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更显瘦削。他扶着门框,身形微微佝偻着,看起来比广场上时更加虚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但就是这样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却让门外所有人在对上他那双平静无波、深处却隐约有苍白色泽残留的眼睛时,心头都不由自主地一凛。
“大长老,二长老,各位族老。”林修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粗粝的砂纸摩擦,“有事?”
没有称呼“贤侄”,没有客套,直接,冷淡。
大长老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林修啊,你……你身子怎么样?今日在广场上,可真是……真是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开了眼界。”他试图让语气显得慈和,“那神鼎,还有那丹药……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这些年……”
“我累了。”林修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需要休息。”
二长老眉头一皱,上前半步,沉声道:“林修!此事关乎重大,岂是你一句‘累了’就能搪塞过去的?那神鼎乃我林家传说中的镇族至宝,如何会在你手中显现?还有你那炼丹之术,从何学来?今日你当众撕毁婚书,羞辱云岚宗,可想过后果?家族……”
“家族?”林修抬眼,目光落在二长老脸上。那眼神很静,静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却让二长老后面的话莫名地卡在了喉咙里。“二长老,五年前我灵力尽废时,家族在何处?今日柳如烟携云岚宗上门退婚,当众辱我时,家族又在何处?”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飘忽,但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寒冰的钉子,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几位长老的脸色瞬间变得精彩纷呈。大长老的笑容僵在脸上,二长老面皮涨红,张了张嘴,却一时语塞。其他长老也是眼神闪烁,或尴尬,或羞恼,或暗自思量。
“神鼎之事,我自有分寸。”林修不再看他们,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院外渐浓的暮色里,“丹药是我所炼。婚书已撕,我与柳家再无瓜葛。云岚宗若要寻衅,让他们来便是。”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你!”二长老终于按捺不住,怒道,“林修!你别忘了,你姓林!你是林家人!惹下如此大祸,难道想一走了之,让整个家族替你承担后果吗?”
“后果?”林修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嘲弄,“二长老以为,今日之前,我林修对家族而言,是助力,还是累赘?是荣耀,还是……污点?”
这话太过尖锐,直指这五年来林家上下心照不宣的冷漠与放弃。几位长老脸色彻底难看起来。
大长老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知道此刻硬逼无用,反而可能将这刚刚展现出惊世潜力的少年彻底推向对立面。他抬手止住还想说话的二长老,放缓语气:“林修,过去之事……家族或有疏漏。但如今你既已……重现不凡,家族自然不会再如从前。你是我林家子弟,血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神鼎之事,非同小可,需从长计议。族中会立刻加强戒备,也会为你提供最好的资源疗伤修行。至于云岚宗和柳家……家族也会设法斡旋。”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修的神色,继续道:“你看,是否先让族中医师为你诊治?你这伤势,拖不得。还有这院子……实在太过简陋,不如搬回内院……”
“不必。”林修再次干脆地拒绝,“我住惯了这里。安静。”
他看了一眼大长老:“若无事,我要休息了。”
说着,便要关门。
“等等!”大长老急道,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玉瓶,隔着门缝递过来,“此乃‘回春丹’,对疗伤有奇效。你先拿着。另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你父母当年留下的那间修炼静室,家族一直为你留着,钥匙在此。”他又掏出一枚非金非玉、刻着复杂纹路的钥匙。
回春丹是三品疗伤丹药,在云城也算珍贵。而那间修炼静室,更是林家核心子弟才有的待遇,灵气远比这偏僻独院浓郁得多。
这算是示好,也是试探。
林修的目光扫过玉瓶和钥匙,停顿了一瞬。父母……这个称呼,在他记忆里已经很遥远了。他们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外出游历,至今杳无音信,也是他在家族中地位一落千丈的起始原因之一。
他没有去接,只是淡淡道:“丹药我收下。静室……不必了。”
他伸手,只拿过了那瓶回春丹,指尖触碰时,能感觉到玉瓶上还带着大长老掌心的温度。
然后,他不再给门外众人说话的机会,向后退了半步。
“砰。”
破旧的木门,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合拢。门闩滑动,重新落下的声音,清晰地将门内门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门外,几位林家长老面面相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们位高权重多年,何曾在一个小辈面前吃过这样的闭门羹?偏偏,这小辈刚刚展现出了他们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力量。
“岂有此理!”二长老压低声音怒道,“目无尊长,狂妄至极!”
“行了!”大长老低喝一声,脸色阴沉,“现在说这些有何用?回去!立刻召集所有长老,紧闭门户,商议对策!今日之事,必须拿出个章程来!”
他又深深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与危险的破旧木门,才带着满腹心思与不安,转身快步离去。其他长老也纷纷跟上,神色各异。
院内。
林修背靠着重新关闭的木门,身体微微下滑。方才短暂的对话与对峙,同样消耗了他所剩不多的精力。他握着那瓶冰凉的“回春丹”,指尖用力,指节泛白。
家族的示好,他信不过。五年的冷暖,早已刻骨铭心。这瓶丹药,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安抚和投资。那间静室,更像是囚笼。
他将回春丹随手放在旁边的破木桌上,没有立刻服用。他更相信自己从神鼎反哺和寂灭苍炎修炼中汲取的力量,虽然痛苦,却更纯粹,也更契合他如今的道路。
他挪动脚步,慢慢走回蒲团坐下。没有立刻修炼,而是从怀里再次掏出那个粗布袋子。
解开袋口,缩小的万药神鼎和那枚九纹玄黄地母丹静静躺在里面。
他先拿起神鼎,托在掌心。鼎身冰凉,那些古老的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今日强行催动,神鼎损耗也不小,此刻气息内敛,需要时间温养恢复。但它与他之间那层微妙的联系,却比之前清晰了许多。他能感觉到,神鼎内部,那浩瀚如星海的能量只是沉寂,并非消失。而他对神鼎的掌控,也仅仅停留在最粗浅的“唤醒”与“共鸣”层面。
“还需要……更强。”他低声自语。更强的实力,更强的控制力,才能更深入地探索神鼎的秘密,发挥它真正的威能。
他又拿起那枚玄黄地母丹。丹丸温润,九道云纹仿佛在缓缓流动。精纯的土属性药力丝丝缕缕散发出来。
这枚丹,他暂时不打算用。四品九纹,太过扎眼。而且,他目前的伤势和修炼,寂灭苍炎才是关键,土属性丹药并非对症。留着,或许有别的用处。
将两样东西重新收好,贴身放置。
他盘膝坐正,再次闭上双眼。
《寂灭焚天诀》的心法缓缓在心头流过。气海深处,那缕苍白的火苗似乎感受到了召唤,微微跳动了一下,散发出冰冷而死寂的气息。
他没有立刻开始修炼,而是将心神沉入了一种奇异的观想状态。
眼前,不再是无边的黑暗或体内的经脉景象,而是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一片无尽的、仿佛亘古存在的虚无空间。空间的中央,悬浮着一簇火苗。
那火苗,与他气海内的寂灭苍炎雏形同源,却又截然不同。它不再是微弱的一缕,而是……铺天盖地!苍白到极致,冰冷到极致,也寂灭到极致!它静静燃烧着,没有热度,没有光芒,只有一种吞噬一切、终结一切的绝对死寂。火焰的边缘,虚空都在无声无息地湮灭、化为虚无。
仅仅是观想这簇火焰的虚影,林修的神魂便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寒与战栗,仿佛随时会被那寂灭的气息同化、吞噬。
《寂灭焚天诀》的最终目标,便是凝聚出这样一缕真正的“寂灭苍炎”!焚灭万物,重开天地!
而他气海内那缕,不过是最初的火种,或者说,是那真正寂灭苍炎投下的一丝微不足道的影子。
这观想,是《寂灭焚天诀》的一部分,既是磨砺神魂,加深对寂灭之道的感悟,也是在时刻提醒他,这条路的尽头,是何等恐怖而又辉煌的景象。
痛苦吗?当然。每一次观想,都像是在凝视深渊,承受着神魂被寂灭气息侵蚀的剧痛。
但他早已习惯。五年来,正是靠着这近乎自虐的观想与修炼,他才能在寂灭苍炎的反噬下苟延残喘,并一步步重新掌控这缕火种。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观想状态中退出,神魂疲惫欲裂,但眼神却比之前更加清明冷冽。
然后,他才真正开始引导气海内的苍白火种,沿着《寂灭焚天诀》的特定路线,在残破的经脉中艰难运行。
痛楚,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骨髓,刮擦着神经。
汗水,瞬间浸透了衣衫。
他咬紧牙关,下颌线条绷得死紧,只有微不可闻的、从齿缝间泄出的吸气声,在寂静的屋内响起。
夜色,完全笼罩了这座偏僻的独院。
远处林家主宅的方向,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显然今夜对林家许多人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而在这破败小院的黑暗中,只有一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苍白色的火光,在一个少年紧闭的眼眸深处,无声而固执地燃烧着。
仿佛在烧尽过往的尘埃与屈辱。
也仿佛在点燃,某种不可预知的、崭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