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话音落地，摘星阁内落针可闻。
窗外喧闹的市声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阁内只剩下一种几乎凝固的寂静。炭火在精铜暖炉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更衬得这份寂静沉重无比。
纳兰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随即化为一片铁青。他手中的白玉酒杯“啪”地一声，被他硬生生捏出一道细微的裂痕，酒液从指缝渗出。那双原本带着倨傲的眼眸，此刻燃烧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与屈辱！
连废料都不如？！
这是何等赤裸裸、毫不掩饰的蔑视与羞辱！比当日广场上那句“连闻一下的资格都没有”更加直接，更加刺耳！
他纳兰明，云岚宗这一代的天之骄子，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更何况，是当着云城这么多有头有脸人物的面，被一个他曾经视为蝼蚁、至今仍怀恨在心的“废物”如此羞辱！
“林修！”纳兰明猛地站起身，周身灵力不受控制地涌动起来，带起一股劲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桌案上的杯盘也微微震颤，“你找死！”
他身旁两名护卫也同时上前一步，筑基期的威压隐隐散发开来，锁定了林修，眼神冰冷如刀。
阁内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剑拔弩张！
沈东主脸色也微微一沉。他没想到林修竟如此强硬，丝毫不给云岚宗和纳兰明面子。这里毕竟是醉仙楼，是他的地盘，若真动起手来，场面难看不说，也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正欲开口打圆场，林修却已先一步有了动作。
面对纳兰明和两名筑基护卫的压迫，林修并未起身，甚至没有调动灵力。他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那双因为疲惫而显得幽深的眸子里，一点苍白的火苗虚影，极其短暂地一闪而逝。
没有威压，没有气势爆发。
但就在那点苍白火苗虚影闪现的刹那，纳兰明和他两名护卫，同时感到气海深处本命真火猛地一悸！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仿佛被更高位阶火焰注视、压制的本能恐惧，瞬间掠过心头！
尤其是纳兰明，他修炼的是云岚宗火属性功法，体内本命真火最为活跃。此刻只觉得真火骤然黯淡，灵力运转都出现了刹那的滞涩，那升腾的怒火和涌动的灵力，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竟硬生生被压制了回去！憋闷得他胸口一阵发疼，脸色由青转白。
两名筑基护卫虽无火属性功法，但筑基修士对自身能量感知更为敏锐，那股一闪而逝的、冰冷死寂到极点的恐怖意蕴，让他们如临大敌，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肌肉，护体灵光隐现，却不敢贸然出手。
一时间，竟是林修仅凭一个眼神，便震慑住了三人！
这一幕，落在沈东主和其他几位掌柜、东家眼中，更是让他们心头剧震，瞳孔收缩。他们修为有高有低，感知也不尽相同，但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就在刚才那一瞬间，阁内的温度似乎莫名降低了一丝，空气也变得粘稠压抑，而源头，正是那个始终安坐、脸色苍白的少年！
这是什么手段？！竟能无声无息间压制云岚宗天骄和两名筑基护卫？
沈东主看向林修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凝重与忌惮。他原以为林修不过是仗着奇遇和神鼎，丹术或许不凡，但自身修为和心性未必过硬。现在看来，此子不仅心性沉稳狠辣，手段更是诡异莫测，绝非易与之辈！
“纳兰公子。”林修缓缓开口，打破了僵持的沉默，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这里，是醉仙楼。是沈东主宴请宾客之地。你若想动手，不妨换个地方，我随时奉陪。”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纳兰明铁青的脸：“不过，我劝你最好想清楚。云岚宗的名声，是前辈们挣下来的，不是用来让你仗势欺人、自取其辱的。今日你若敢在此出手，丢的不仅是你纳兰明的脸，更是整个云岚宗的颜面。届时，恐怕连贵宗的执法长老，也未必会站在你这边。”
这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点明了地点和主人的面子，又搬出了云岚宗的规矩，将个人冲突隐隐上升到了宗门层面。最后那句“执法长老”，更是隐隐带着威胁。
纳兰明脸色变幻不定，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极。但他终究不是完全无脑的纨绔。林修方才那诡异的手段让他心悸，沈东主和其他人那微妙的目光更让他如芒在背。若真在此动手，无论输赢（他此刻竟没有必胜的把握），云岚宗恃强凌弱、在别人宴席上动手的名声是跑不了了，对他本就因退婚之事受损的名声，更是雪上加霜。
“好！好一个林修！”纳兰明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下翻腾的怒火，眼神阴毒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牙尖嘴利！我们走着瞧！”
他狠狠瞪了林修一眼，又冷冷扫过在座其他人，尤其是沈东主，然后猛地一甩袖袍：“我们走！”
说罢，带着两名护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将阁门摔得砰然作响。
阁内再次陷入寂静，但气氛已与之前截然不同。
沈东主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只是那笑容多少有些勉强：“年轻人，火气大，让诸位见笑了。林贤侄，受惊了。”
林修摇摇头：“无妨。搅了沈东主雅兴，是晚辈的不是。”
“哪里话。”沈东主摆摆手，示意侍女重新添酒布菜，试图将气氛拉回正轨，“小插曲而已，不必介怀。来，大家继续，尝尝这道‘冰火玄鲤’，乃是取自北地寒潭的奇种，以特殊手法烹制，别有一番风味。”
众人也纷纷附和，强笑着举杯动筷。只是经过方才那一幕，所有人的心思都已不在酒菜之上，目光时不时瞟向林修，眼神中的含义更加复杂。
宴席继续，但已味同嚼蜡。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沈东主似乎斟酌了许久，再次将话题引回正轨，但这次，他不再提宗门招揽，而是换了一个更实际、也更尖锐的角度。
“林贤侄，”沈东主放下酒杯，状似随意地道，“方才纳兰公子虽然言语冒犯，但他有一句话，倒也问出了不少人心中的疑惑。”
他环视众人，缓缓道：“贤侄的丹药，品质稳定，效果出众，尤其是那‘润脉丹’，构思巧妙，确非寻常丹师可比。只是……贤侄所用的丹方，似乎与市面流传的聚气丹、回元丹、乃至类似的滋养经脉类丹药，都有些微不同？药力融合更加圆融，杂质也更少。不知贤侄是否对古方有所改良？还是……另有传承？”
丹方！
这才是真正的核心问题！
丹药品质好，可能是手法高超、控火精妙。但丹方不同，那就意味着林修掌握的，可能是一种全新的、更优秀的丹药炼制方法！其价值，远非几瓶精品丹药可比！这意味着垄断，意味着技术壁垒，意味着源源不断的财富和影响力！
在座几人，包括聚宝阁的孙掌柜、万药斋的周东家，甚至那一直沉默的精悍武者和美艳妇人，眼睛都瞬间亮了起来，紧紧盯着林修。
丹方，是丹师的命根子，也是最大的秘密。沈东主这般直接询问，已是近乎逼问了。
林修心中冷笑。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先是利诱招揽，不成便抬出宗门施压，再不成，就直接觊觎丹方了。这醉仙楼背后的“沈东主”，胃口果然不小。
他略一沉吟，道：“沈东主慧眼。晚辈确实对几种基础丹方，做了一些细微的调整。主要是药材配比和炼制时的一些火候变化，谈不上什么古方传承，不过是自己瞎琢磨，觉得效果稍好一些罢了。”
这是实话，也是假话。实话是，他确实改动了丹方（用万药神鼎和寂灭苍炎炼药，某种程度上本身就是对原有丹方和炼制流程的颠覆）。假话是，这“效果稍好”的原因，根本不是“瞎琢磨”能解释的。
“哦？自己琢磨？”那位一直沉默的美艳妇人忽然开口，声音柔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林公子真是天纵奇才。仅仅靠自己琢磨，就能改良出如此稳定的精品丹方？这若传出去，恐怕整个丹道界都要为之震动呢。”
她掩口轻笑，眼波流转：“不知林公子可否透露一二，这‘细微调整’，究竟是何原理？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学习学习。”
这妇人看似恭维，实则步步紧逼，话里话外都透着不信和质疑。
万药斋的周东家也接口道：“是啊，林公子。丹方改良，非同小可。若能造福同道，也是一桩美事。当然，我们绝不会让公子吃亏。只要公子愿意分享这改良之法，价格，绝对让公子满意！”
聚宝阁的孙掌柜则更直接：“林公子，明人不说暗话。你若肯出售这改良丹方，或者授权使用，我聚宝阁愿出高价购买，并承诺绝不泄露公子是丹方提供者。利益分成，三七开，你七我三！如何？”
利益诱饵再次抛出，而且更加赤裸裸。
沈东主没有阻止，只是含笑看着林修，等待他的回答。显然，这也是他默许甚至推动的局面。
阁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修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期待。丹方，尤其是可能带来稳定精品丹药的改良丹方，其价值，足以让这些在商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彻底撕下温情的面纱。
林修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知道，今天若不给出一个让这些人“满意”的说法，恐怕难以善了。他们或许不敢像纳兰明那样直接动手，但暗中使绊子、联合打压、甚至散播谣言抹黑，手段多的是。自己在云城刚刚起步的丹药生意，很可能会受到致命打击。
硬扛？以他目前的实力和根基，还不够。
交出丹方？那是痴人说梦。且不说他根本没有成体系的“改良丹方”（他的核心是万药神鼎和寂灭苍炎），就算有，也绝不可能交给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
必须想一个两全其美，或者说，能暂时稳住他们的办法。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划过林修脑海。
他放下茶杯，抬眼看向众人，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少年人被质疑时的不忿与傲气：
“诸位前辈，如此追问，莫非是不信晚辈？”
不等众人回答，他自顾自继续道：“也罢。既然诸位想知道，晚辈便透露一点。改良丹方，确非易事。晚辈之所以能成功，除了对药材药性略有心得外，更重要的，是得益于一件异宝。”
“异宝？”众人精神一振。
“不错。”林修点头，语气认真，“此宝乃家父早年游历时偶然所得，形似古玉，温润异常。佩戴在身，能宁心静气，更能隐隐增幅对火焰和药力变化的感知。晚辈正是借助此宝，才能在炼制时，更清晰地把握药性融合的细微之处，尝试调整火候与配比。至于具体的调整之法……”
他顿了顿，露出一丝苦笑：“说来惭愧。此宝增幅感知玄之又玄，晚辈也只能意会，难以言传。每次调整，都带有一定的偶然性，并无固定成法。且此宝似乎与我林家血脉隐隐相合，外人佩戴，效果如何，晚辈也不敢保证。”
“再者，”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转冷，“此宝乃家父遗泽，对晚辈意义非凡。若有人想打它的主意，恕晚辈万难从命！”
一番话，半真半假，虚虚实实。
异宝（指向万药神鼎的部分特性）存在，解释了丹药品质为何出众。
效果玄妙、依赖血脉、难以复制，堵死了他人觊觎和索要丹方的路。
最后强硬表态，划清底线。
果然，听了林修这番话，沈东主等人眼中的热切稍减，取而代之的是深思和犹疑。
一件依赖血脉、效果玄妙、难以复制的异宝？这听起来似乎比一张具体的改良丹方更让人无奈。丹方可以强取豪夺、可以研究破解，但这种与个人绑定、效果还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宝”，就棘手多了。抢来无用，逼问也无果。
而且林修最后那句强硬表态，也让他们意识到，此子外柔内刚，逼急了，恐怕什么都得不到。
沈东主沉吟片刻，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沈某唐突了。异宝认主，乃是缘分，强求不得。贤侄有此机缘，也是福分。”
他举杯示意，算是揭过此节。但林修能感觉到，对方并未完全死心，只是暂时将这份觊觎埋藏得更深了。
接下来的时间，气氛更加微妙。众人不再直接提及丹方或异宝，但话题总是不由自主地围绕丹药、药材、乃至林修未来的“发展规划”打转，试图套取更多信息。
林修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滴水不漏。
宴席，终于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各怀鬼胎的氛围中，接近尾声。
沈东主最后举杯，做总结陈词，无非是期待日后合作，保持联系云云。
林修敷衍应和，心中却已一片冰寒。
今日这醉仙楼一行，让他彻底看清了这云城繁华表象下的波谲云诡。丹香引来的，不只是客，更多的是贪婪的豺狼和冰冷的刀锋。
纳兰明的敌意，沈东主等人的觊觎，都只是冰山一角。
他必须更快地变强，也必须尽快找到破局之法。
否则，下一次，恐怕就不是唇枪舌剑这么简单了。
起身告辞时，沈东主亲自将林修送到摘星阁门口，意味深长地道：“林贤侄，今日一会，沈某对贤侄更是刮目相看。前途漫漫，好自为之。醉仙楼，随时欢迎贤侄。”
“多谢沈东主款待。”林修拱手，转身下楼。
走出醉仙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依旧车水马龙，喧嚣繁华。
林修站在楼前，微微眯了眯眼，感受着阳光洒在身上的微暖，也感受着身后那几道自他下楼起便悄然缀上的、若有若无的视线。
他没有回头，径直迈步，融入熙攘的人流。
影子，在他身后被拉得很长。
前路，似乎也变得更加漫长而险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