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更新时间:2025-12-09 05:25:10

接手三品棺材铺满一个月那天,谢依依给自己煮了碗加蛋的泡面,算是庆祝。

这一个月里,她完成了三单生意:林老师的书香棺,一位老裁缝的寿衣配套棺,还有一个早夭婴儿的特制小棺。每一单她都严格按照爷爷笔记里的规矩来做——选材看黄历,开工念安木咒,完工撒特制香灰,守夜听动静。

她开始能认出笔记里那些古怪的符号了。有些是方位符,标注东南西北中五方;有些是时辰符,对应子丑寅卯;还有些是材质符,表示木材的特性。她甚至自己做了本对照表,把符号和解释抄在上面,压在柜台玻璃板下。

但她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太麻烦了。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大部分逝者都是火化,用骨灰盒。棺材更多是仪式性的容器,在追悼会上摆一摆,然后就送去火化。谁还真的在乎木材是不是逆纹打磨?谁还真的相信撒不撒香灰会影响什么?

“陈伯,”周二陈师傅来的时候,谢依依一边帮他整理工具一边抱怨,“这些老规矩,真的都有必要吗?我觉得有些就是形式主义。”

陈师傅正在磨凿子,砂轮摩擦金属的声音尖锐刺耳。他关了机器,才抬头看她:“你觉得哪些是形式主义?”

“比如说选材要看日子。”谢依依掰着手指头数,“木头就在那儿,今天做明天做有什么区别?还有那个安木咒,念不念的,木头又听不懂。最麻烦的是守夜,每次都提心吊胆一夜,第二天困得要死。”

“那你觉得,为什么要守夜?”陈师傅问,语气平静。

“嗯……检查棺材有没有问题?”

“棺材在完工前就检查过了。”陈师傅说,“守夜不是检查棺材,是让棺材‘认主’。”

谢依依没听懂。

陈师傅放下凿子,擦了擦手。“棺材做好后,是个空壳子。守夜那晚,是让它适应即将入住的‘客人’。咱们铺子的棺材不一样,不是普通的木盒子。它们得知道要装的是谁,得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

“准备承载。”陈师傅说得很慢,像是每个字都掂量过,“承载一个人的身体,也承载他留下的念想、遗憾、未了的心愿。好的棺材不是容器,是接口——连接阳间和阴间的接口。守夜就是接通这个接口的过程。”

谢依依想起林老师那晚的翻书声。那确实是某种“接通”。

但她还是觉得,有些规矩可以简化。时代在变,做法也得变。

周三下午,第四单生意来了。

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眼睛红肿,说话时声音是哑的。她说弟弟车祸走了,才二十八岁,是个程序员。走得突然,什么都没交代。殡仪馆的追悼会定在三天后,需要一口棺材。

“要快。”女人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们想让他早点入土为安。”

谢依依看了要求:普通杉木棺,不要复杂纹饰,内衬用素色棉布就行。很简单的单子。

她翻开黄历——今天忌“动土”“安床”,但没写忌“制棺”。不过爷爷笔记里说,非正常死亡者(如意外、凶杀、自杀)的棺材,开工要选“除日”或“定日”,今天不是。

“可以明天开工吗?”谢依依问,“今天日子不太合适。”

女人一下子急了:“明天?明天就只剩两天了!木工、漆工都要时间,还要守夜,来不及的!能不能今天就做?加钱也行。”

谢依依犹豫了。她看向后院,陈师傅今天不在,去别的作坊看木料了。如果按规矩,得等明天。但客户这么急,而且这口棺材很简单,应该……问题不大吧?

她想起这一个月来,自己严格按规矩做的三单,也没见出什么大事。也许有些规矩确实可以灵活处理。

“好吧。”她说,“今天开工。”

女人千恩万谢地交了定金离开。谢依依看着合同上“车祸身亡”四个字,心里有点不安,但很快压下去了——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

她选了杉木板材。杉木轻软,易加工,是常用的棺木材料。按规矩,她应该先念安木咒,但那个咒语很长,还得焚香净手,太麻烦。她省略了,直接开始下料。

锯木头时,她总觉得工具不太顺手。电锯的声音格外刺耳,刨子推起来费力,凿子凿榫眼时差点滑到手。她归咎于自己状态不好,没休息够。

下午陈师傅回来,看她已经在组装棺体,愣了一下:“今天开工的?”

“嗯,客户急。”谢依依说,“是个车祸走的年轻人,追悼会定在三天后。”

陈师傅走到棺材边,伸手摸了摸木板。“今天什么日子?”

“我看黄历了,没写忌制棺。”

“非正常死亡要看特殊日子。”陈师傅皱眉,“你笔记看到哪儿去了?”

“我觉得……应该没事吧?”谢依依有点心虚,“就是个普通杉木棺,没那么多讲究。”

陈师傅没说话,绕着棺材走了一圈,又看了看她用的工具。“安木咒念了吗?”

“……忘了。”

“香灰准备了吗?”

“什么香灰?”谢依依一愣。

“镇魂棺要用的特制香灰。”陈师傅看着她,“车祸身亡是非正常死亡,要用镇魂棺。镇魂棺的棺底要撒三寸香灰,上面铺红布。这你都不知道?”

谢依依想起来了。笔记里确实有写,但她刚才翻的时候跳过了那些“复杂”的部分。

“我……我以为就是个普通棺材。”她声音小了。

陈师傅叹了口气。“小谢,规矩之所以是规矩,是因为有人不守规矩,出了事,才定下来的。每一条规矩背后,可能都有一条命,或者一场灾。”

“可现在都火化了,”谢依依争辩,“棺材就是个形式,撒不撒香灰,有什么区别?”

“火化的是肉身,不是魂。”陈师傅说,“非正常死亡者,魂容易滞留在死的地方,或者附在东西上。香灰是引子,把魂引回棺材里,一起上路。没有这个引子,魂可能就留在阳间,成了游魂,甚至怨灵。”

谢依依听得头皮发麻,但心里还是有点不服气。“都一个月了,我也没见什么游魂怨灵。”

陈师傅深深看了她一眼。“那是因为你前面守了规矩。”

他没再多说,帮谢依依把棺材做完。棺体很简单,杉木原色,不上漆,内衬是米白色棉布。陈师傅从自己带来的布袋里掏出一包香灰——灰白色,细如面粉,有种奇特的草药味。

“这是我按你爷爷的方子配的。”他说,“铺在棺底。”

谢依依接过香灰,按照陈师傅的指示,在棺底均匀撒了一层,大约两三厘米厚,然后铺上一块红布。红布盖上后,香灰的气味就被封在里面了。

“这样就行了吧?”她问。

陈师傅摇摇头。“还差一步——守夜时要特别留意。镇魂棺容易有动静,如果听到敲击声、摩擦声,或者觉得棺材特别重,要立即开棺查看。”

“查看什么?”

“查看有没有不该在的东西。”陈师傅说得很含糊,但眼神严肃。

棺材完工是晚上八点。家属明天一早来取,所以守夜就在今晚。

谢依依心里有点打鼓。这是她第一次做镇魂棺,而且跳过了好几道程序。但她安慰自己:陈师傅帮忙补了香灰,应该没问题。

停灵间里,长明灯点亮。

这口杉木棺比之前的棺材都朴素,没有纹饰,没有漆色,就是个简单的木盒子。但不知为什么,谢依依觉得它看起来格外……沉重。

不是物理上的重,是某种感觉上的重。好像里面装的不是空气,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她在椅子上坐下,手机调成静音。今晚她没告诉苏晓自己要守夜,怕她担心。

前两个小时很平静。只有长明灯偶尔“噼啪”一下,爆个灯花。

谢依依开始犯困。这几天她没睡好,白天忙着做棺材,晚上还要研究笔记,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眼皮越来越重,头一点一点的。

她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强迫清醒。镇魂棺的守夜不能睡,笔记里特别强调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就在她觉得自己能撑过去时,听到了第一个声音。

咚。

很轻,像是用手指关节敲击木板。

她瞬间清醒,盯着棺材。

几秒后,又是一声:咚。

声音从棺材内部传来,位置大概在棺体中部。

谢依依想起陈师傅的话:如果听到敲击声,要立即开棺查看。

但她不敢。深更半夜,一个人,开一口可能装着什么的棺材?

咚。咚。咚。

这次是三声连敲,节奏急促,像是在催促。

谢依依手心冒汗。她站起来,慢慢挪到棺材边。长明灯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棺盖上,扭曲变形。

“是……是你吗?”她小声问,想起林老师那次的经历。

敲击声停了。

她等了一分钟,没再听到声音。也许只是木材热胀冷缩?或者有虫子?

她退回椅子,刚坐下——

砰!

一声闷响,比之前的敲击声大得多,像是整个身体在棺材里撞了一下。

谢依依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她看到棺盖轻微地震动了一下,虽然幅度很小,但确实动了。

接下来是更恐怖的声音:沙沙沙……

像是有人在棺材里翻身,衣服摩擦内衬布料的声音。

沙沙……沙沙……

持续了十几秒,然后停了。

谢依依全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她想起自己跳过的那些程序:没看日子,没念安木咒,如果不是陈师傅,连香灰都没撒。

规矩……真的这么重要吗?

声音没再出现。后半夜,棺材安静得像从来没有响过。但谢依依再也没敢合眼,一直盯着那口杉木棺,直到天色微亮。

第二天一早,家属来取棺材。女人看到棺材很满意,付了尾款,殡仪馆的车把棺材拉走了。

谢依依松了口气。也许昨晚的声音真是木材问题,或者自己太紧张产生的幻觉。

那天下午,她在柜台后补觉,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是个陌生男人,四十多岁,脸色很差。“请问是谢师傅吗?”

“我是。”谢依依揉着眼睛起身。

“我姓赵,是昨天那位赵小姐的哥哥。”男人说,声音紧绷,“我弟弟的棺材……出问题了。”

谢依依心里一沉。“什么问题?”

“追悼会上,棺材抬不动。”男人说,“八个抬棺的人,都说重得反常。换了几拨人,都抬不起来。后来勉强抬到灵车上,车开起来也特别费劲,司机说像拉了双倍的重量。”

“是不是棺材本身重?”谢依依问,虽然她知道杉木棺不该那么重。

“不是。”男人摇头,“空棺材的时候我们试过,不重。但我弟弟遗体放进去后,就重得抬不动。现在棺材还在殡仪馆,追悼会推迟了。家里老人说……可能是我弟弟不想走。”

谢依依后背发凉。她想起昨晚棺材里的敲击声和摩擦声。

“您能去看看吗?”男人几乎是在恳求,“钱不是问题。我弟弟年纪轻轻就走了,我们想让他安心上路。”

谢依依答应了。她给陈师傅打了电话,陈师傅让她先去,自己随后就到。

殡仪馆的停尸间里,那口杉木棺静静放在推车上。周围没有别的棺材,显得格外孤零零。

谢依依走近时,感觉到一股凉意。不是空调的冷,是那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阴冷。

她伸手碰了碰棺盖。木头冰凉,而且……真的有种沉甸甸的感觉,好像里面装满了水银。

“开过棺吗?”她问家属。

“开过一次,检查遗体,没什么异常。”赵先生说,“但合上棺盖后,就再也打不开了。榫卯好像卡死了。”

谢依依试着推了推棺盖,纹丝不动。这不正常——杉木棺的榫卯不应该这么紧。

陈师傅这时赶到。他先看了棺材,又问了谢依依制作过程。听到她跳过了安木咒和日子选择,老人脸色沉下来。

“麻烦了。”他说,“魂没引全,卡在半路了。”

“什么意思?”赵先生问。

“意思是,你弟弟的一部分还留在车祸现场,或者附在什么东西上。”陈师傅解释,“棺材里的这部分想走,外面的那部分不想走,或者不知道该怎么走。两边拉扯,棺材就重了。”

“那怎么办?”

陈师傅想了想。“得去车祸现场招魂。把剩下的部分引过来,一起上路。”

赵先生同意了。车祸现场在城郊的一个十字路口,已经清理过了,只有地面还有些许刹车痕和玻璃碎片。

陈师傅让谢依依准备招魂的东西:一件逝者生前的衣服,一碗生米,三柱香,还有那包特制香灰。

傍晚时分,他们在路口摆了个简单的法坛。陈师傅把衣服铺在地上,撒上香灰,插上香,开始念招魂咒。

谢依依站在一旁,看着夕阳把天空染成血红色。路口偶尔有车经过,司机都好奇地看他们一眼,然后加速离开。

陈师傅念的咒语她听不懂,但能感觉到周围的气场在变化。风停了,虫鸣停了,连远处公路的声音都好像隔了一层玻璃。

忽然,那件铺在地上的衣服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根本没有风。衣服的袖子自己抬起来一点,又落下。

碗里的生米,有几粒跳了出来,在地上排成一个不规则的形状。

香燃烧的烟,本来笔直向上,现在开始打旋,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来了。”陈师傅低声说。

他让谢依依把棺材里用过的那块红布拿出来,铺在衣服旁边。“魂啊魂,跟布走,回棺中,上路喽——”

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在空旷的路口回荡。

谢依依看到红布微微鼓起,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躺了上去。陈师傅迅速把红布卷起来,扎紧。

“走,回殡仪馆。”

回到停尸间,陈师傅把红布卷放在棺材上,然后开始念合魂咒。这次他让谢依依一起念——需要谢家血脉的力量。

谢依依磕磕巴巴地跟着念。她能感觉到棺材在微微震动,不是之前那种撞击,而是有节奏的、轻柔的震动,像是心跳。

咒语念完,陈师傅说:“开棺试试。”

这次,棺盖很轻松就推开了。

棺材里,逝者的遗体安静地躺着,面容平静。但谢依依注意到,他的右手——之前在车祸中受伤包扎过的手——现在手指微微弯曲,像是握着什么东西。

而那块红布,解开后,里面是空的。

“可以了。”陈师傅说,“魂全了。”

家属重新安排追悼会,这次棺材抬起来很正常。赵先生离开前,额外包了个红包给谢依依。

“谢师傅,陈师傅,谢谢你们。”他深深鞠躬,“我弟弟……可以安心走了。”

谢依依捏着那个红包,心里不是滋味。如果不是她偷懒跳过规矩,根本不会有这些麻烦。

回铺子的车上,陈师傅一直没说话。直到快到巷口,他才开口:“现在知道规矩为什么不能省了?”

“知道了。”谢依依小声说。

“每一条规矩,都是前人用教训换来的。”陈师傅看着窗外,“你今天省一点,明天省一点,总有一天,会出大事。到时候,就不是去车祸现场招魂这么简单了。”

谢依依点头。她真的知道了。

但知道归知道,习惯难改。

接下来的几天,谢依依严格按规矩做了两单小生意——都是自然死亡的老人,很简单。每道程序她都认真完成,不敢再偷懒。

可她心里那个声音还在:真的有必要这么麻烦吗?赵家那次是特殊情况,车祸身亡本来就容易出问题。正常死亡的,应该没事吧?

周五,第五单生意来了。是个老太太,九十多岁,睡梦中走的。家属要求不高,普通的柏木棺就行。

谢依依查看黄历——今天宜“安葬”“入殓”,是吉日。她选了木料,念了安木咒,一切按部就班。

但在最后一道程序上,她又动摇了。

按规矩,棺材完工后,要在棺底撒一层薄薄的香灰,称为“净底灰”,作用是净化棺材内部,防止残留的杂念干扰逝者。这灰不是镇魂棺那种特制香灰,就是普通的香炉灰混合一点檀香粉。

谢依依觉得,这纯粹是心理作用。棺材干干净净的,撒一层灰,多此一举。而且家属要是开棺看到灰,说不定还会嫌脏。

她决定省略。

棺材下午完工,家属很满意,约好明天早上来取。守夜安排在今晚。

谢依依没多想。这是口再正常不过的寿棺,逝者是高寿喜丧,能有什么问题?

晚上九点,她把棺材移进停灵间。长明灯点亮,香点上。她坐在椅子上,玩了会儿手机,然后开始看书爷爷的笔记。

她想找找关于“净底灰”的详细记载。翻到相关页面,上面写着:

“净底灰不可省。棺为新制,虽净仍有余气。灰可吸附余气,保棺内清静。若省之,恐有杂音。”

杂音?什么杂音?

谢依依想起赵家棺材里的敲击声。但那是因为车祸身亡,魂不全。这次是自然死亡,应该不会吧。

她合上笔记,准备眯一会儿。刚闭上眼睛——

咯吱。

很轻的声音,像是木头轻微变形发出的呻吟。

她睁开眼,看向棺材。柏木棺静静立着,没有任何异常。

也许是木材在适应环境温度。她没在意。

几分钟后,又是咯吱一声。这次更清晰,而且她看到棺盖的边缘,似乎向上翘起了一毫米,又落回去。

她的心提了起来。

接下来是连续的声音:咯吱,咯吱,咯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棺材里伸展身体,关节发出响声。

谢依依站起来,慢慢靠近。长明灯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棺盖上,随着她的移动而变形。

声音停了。

她站在棺材边,等了一分钟。安静。

也许真是木材问题。柏木密度大,热胀冷缩明显。

她退回椅子,刚坐下——

砰!

棺盖猛地向上顶了一下,虽然幅度不大,但明显能看到抬起又落下。

谢依依吓得手机都掉了。她捡起手机,手电筒功能打开,光束照向棺材。

棺盖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裂缝。

不,不是裂缝——是棺盖和棺身之间,出现了一条缝隙。大约两三毫米宽,黑暗从中透出来。

而更恐怖的是,从缝隙里,正缓缓飘出一缕……烟?

不是烟,是更稀薄的、雾状的东西。在手机光柱下,能看到细微的颗粒在飘浮。

那是什么?

谢依依想起笔记里关于“余气”的描述:新棺材会残留木材本身的气、工匠的气、环境的气。这些气如果混杂,可能会形成临时的、微弱的……存在?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应该撒那层净底灰的。

雾状的东西从缝隙飘出来后,在棺材上方凝聚,形成一个模糊的、不断变化的形状。有时像一团云,有时像一个人影的轮廓,有时又散开。

停灵间里的温度明显下降了。谢依依呼出的气都成了白雾。

她该做什么?笔记里没写这种情况怎么处理。

雾状的东西开始移动,不是飘散,而是有方向地——朝她飘来。

谢依依后退,背抵在墙上。无路可退。

那团雾在她面前一米处停住,悬在半空。在手机光下,她能勉强看出,那似乎是一张脸的轮廓,非常模糊,没有五官,但能感觉到它在“看”着她。

然后,她听到声音。

不是耳朵听到的,是直接出现在脑子里的声音,很轻,很模糊,像是隔着水听到的说话声:

“灰……灰……”

就两个字,重复着。

灰?净底灰?

“对不起,”谢依依声音发颤,“我忘了撒灰。我现在撒,可以吗?”

雾状的脸轮廓晃了晃,似乎在点头。

谢依依慢慢挪向门口,那团雾没有跟来。她冲回铺面,抓起香炉,又跑回停灵间。

香炉里积了小半炉香灰。她打开棺盖——这次很轻松就推开了——把香灰均匀撒在棺底。灰很薄,刚好盖住木板纹理。

撒完,她看向那团雾。

雾开始变淡,变稀,像被无形的力量吸回棺材。它从棺材缝隙钻回去,消失不见。

谢依依赶紧盖上棺盖。这次,缝隙闭合了。

她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冷汗。长明灯的火苗稳定燃烧,房间里恢复了正常的温度。

后半夜,棺材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第二天家属来取棺时,谢依依偷偷检查了棺底——香灰还在,没有被吹乱。棺材抬起来重量正常,顺利运走。

送走家属,谢依依靠在门框上,觉得腿还是软的。

两次了。两次因为偷懒省规矩,差点出事。

她真的得长记性了。

但人有时候就是贱。好了伤疤忘了疼。

一周后,第六单生意。这次是个中年人,病逝,家属要得急,因为要赶在“头七”前下葬。

谢依依提醒自己:要守规矩,要守规矩。

选材看了日子,念了安木咒,制作过程一丝不苟。到最后的净底灰,她也认真撒了。

但在另一个细节上,她又犯了错。

按规矩,棺材的榫卯结构,每个榫头在插入卯眼前,都要用特制的桐油涂抹一遍。这油不是润滑用的,是“封气”用的——封住木材的“气孔”,让棺材成为一个密闭的整体。

谢依依觉得,这油涂不涂,榫卯都一样咬合。而且那桐油味道大,干了以后油乎乎的,她不喜歡。

她偷懒,只涂了关键的几个榫头,其他的省略了。

棺材完工,守夜。

前半夜很平静。谢依依甚至有点得意:看,我就说有些规矩可以省。

凌晨一点左右,她开始听到声音。

不是从一口棺材里,是从铺面传来的。

铺面里陈列着十几口未售出的棺材,有成品,有半成品,有老库存。这些棺材平时安安静静,像沉睡的士兵。

但现在,它们开始“醒”了。

先是轻微的“咔”声,像榫卯受力发出的呻吟。

接着是“吱呀”声,像老旧的木门被推开。

然后是“咚”……“咚”……有节奏的,像是心跳,又像是有人在棺材里轻轻撞头。

谢依依坐在停灵间里,听到这些声音从一墙之隔的铺面传来,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该出去看看吗?还是假装没听见?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现在不只是木头声,还有……摩擦声?像是很多只手在同时摩擦棺材内壁。

她想起爷爷笔记里关于“规矩反噬”的记载。如果连续破坏规矩,会引动铺子里积累的“旧怨”。

旧怨。百年来,无数逝者留下的念想、遗憾、未了的心愿,都沉淀在这些木头里。平时有规矩镇着,相安无事。一旦规矩破了,平衡就被打破了。

谢依依咬牙,拿起手机,打开手电筒,推开停灵间的门。

铺面里的景象让她血液都凉了。

所有未售出的棺材——每一口——棺盖都轻微挪动了一寸。

不是错觉。她能看到明显的缝隙,棺材盖和棺身之间,出现了一道道黑色的裂口,像一张张咧开的嘴。

而声音正是从这些“嘴”里传出来的:摩擦声、敲击声、叹息声、低语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合唱。

最恐怖的是,这些声音开始同步。

咚——所有棺材同时响一下。

吱呀——所有棺盖同时又挪开一点。

谢依依腿发软,扶着门框才没摔倒。她看到那些棺材缝隙里,开始飘出东西——不是实体,是影子,是雾,是光,是各种难以形容的存在。它们从棺材里飘出来,在铺面上空飘浮、旋转、交织。

长明灯的光被扭曲了,投下怪异的影子。泡泡玛特娃娃们在柜台里,似乎也在颤抖。

而这一切的中心,是那口镇店棺。

乌黑的棺材立在最深处,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它没有发出声音,棺盖也没有移动。但谢依依看到,棺木表面开始渗出液体。

暗红色的,粘稠的,像陈年的血,又像某种药汁。液体从木纹里渗出来,一滴,两滴,汇聚成细流,在棺盖上流动。

液体流动是有方向的。它们不是随意流淌,而是像有生命一样,朝着棺盖中央汇聚,勾勒出形状。

谢依依捂住嘴,不敢呼吸。

液体组成了字。

第一个字:“坏”。

第二个字:“了”。

第三个字:“规”。

第四个字:“矩”。

四个繁体字,歪歪扭扭,但清晰可辨,在乌黑的棺盖上,用暗红色的液体写着:

坏了规矩

液体还在流动,字迹微微颤动,像是刚写下的墨迹未干。

铺面里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达到了高潮。棺材的敲击声、摩擦声、叹息声,还有那些飘浮存在的低语声,全部混在一起,冲击着谢依依的耳膜。

她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液体字迹停留了大约一分钟。这一分钟里,谢依依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无数的意念在挤压她的大脑,无数的声音在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不守规矩?

然后,就像开始一样突然,一切停止了。

声音消失了。

飘浮的存在缩回了棺材。

棺盖“咔”的一声合拢,缝隙消失。

镇店棺上的液体字迹开始倒流——不是滴落,是沿着原来的轨迹,一点点渗回木头里,像是被吸收了一样。几秒钟后,棺盖恢复乌黑光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铺面恢复了死寂。

只有长明灯还在燃烧,火苗稳定,光线正常。

谢依依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湿透。她盯着镇店棺,那口棺材现在安静得像一块普通的木头。

但刚才那一幕,已经刻在她脑子里了。

坏了规矩。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腿麻了,才挣扎着爬起来。

锁好铺面的门,她跌跌撞撞回到后院卧室,打开所有的灯。但光驱不散心里的恐惧。

她连夜翻出爷爷的笔记,找到关于“规矩反噬”的那几页。借着台灯的光,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谢氏血脉,借规矩之力,可安亡灵,可定阴阳。然规矩如堤,守则水平,溃则泛滥。若连破三规,必引反噬。”

“反噬之象:众棺齐动,旧怨苏醒。镇棺示警,血字现形。”

“见警当止,即刻补规。焚香告罪,以血为契(刺指血滴于镇棺,示悔意)。此后三月,不可再犯,否则反噬加剧,不可收拾。”

谢依依看懂了。她连着三次破坏规矩:赵家那次省了安木咒和日子,老太太那次省了净底灰,这次省了榫头油。三次,触发了反噬。

笔记还写了后果:“若无视警告,继续坏规,则棺中旧怨将具形而出,扰铺乱巷,甚或伤人。届时非谢氏血脉可制,需请高人作法,代价惨重。”

她不敢再往下想。

按笔记指示,她需要“焚香告罪,以血为契”。

她颤抖着找出线香,点燃三柱,插在香炉里。然后找出一根缝衣针——她的手在抖,扎了三次才扎破指尖。

挤出一滴血,鲜红的,在灯光下像一颗小小的宝石。

她端着香炉,拿着针,回到铺面。镇店棺静静立着,乌黑沉默。

她把香炉放在棺前,跪下——笔记要求要跪。

“列祖列宗,各位前辈,”她声音发抖,“谢家第二十七代谢依依,坏了规矩,知错了。今后一定严守规矩,不敢再犯。请……请原谅。”

她举起滴血的手指,轻轻按在棺盖上。

血珠接触木头的瞬间,她感觉到一阵轻微的吸力——不是物理上的,是某种感觉上的。血渗了进去,消失不见。

棺木表面泛起一层极淡的红光,一闪即逝。

香燃烧的烟,笔直向上。

谢依依跪了大概十分钟,才站起来。腿都麻了。

她看着满屋子的棺材,它们现在安安静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她知道,不一样了。有些界限,一旦跨越,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收拾好东西,回到后院。天快亮了。

躺在床上,她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恐惧慢慢退去,另一种情绪涌上来:羞愧。

爷爷把铺子托付给她,是信任她。陈师傅一次次提醒她,是希望她好。可她呢?自以为聪明,觉得老规矩过时,一次次试探底线。

现在她知道了:规矩不是过时,是经过时间考验的智慧。每一条规矩,可能真的都对应着某次事故,某场灾难。

她翻身下床,从抽屉里找出爷爷笔记的最后一页。那一页她之前看过,但没往心里去。现在再看,每个字都有千钧重:

“依依,规矩不是束缚,是保护。活人死人,都要守各自的界限。咱家铺子看着是做棺材生意,实则是守这道界限。切记,切记。”

字迹工整,是爷爷临终前专门写给她的。老人早就料到她会轻慢规矩,会碰壁,所以留下了这段话。

谢依依摸着那些字,眼泪掉了下来。

“爷爷,我知道了。”她轻声说,“我真的知道了。”

第二天,谢依依把跳过的程序全补上了。

她重新检查了那口病逝者的棺材,把每个榫头都涂了桐油。又补了一次净底灰。还多烧了三炷香,在每口未售出的棺材前都拜了拜。

陈师傅周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出不对劲。

“你脸色很差。”他说,“昨晚没睡好?”

谢依依把昨晚的事说了。陈师傅听完,沉默了很久。

“算你运气。”最后他说,“只是示警,没真的出事。要是那些旧怨真的出来了,这铺子就得关门大吉。”

“陈伯,那些‘旧怨’到底是什么?”

“是百年来,所有经过这个铺子的逝者留下的东西。”陈师傅说,“有的是遗憾,有的是执念,有的是未了的心愿。平时被规矩镇着,安安静静的。规矩一破,它们就醒了。”

“它们……有意识吗?”

“不算意识,算是一种‘印记’。”陈师傅想了想,“就像你在沙滩上踩一脚,会留下脚印。人在世上走一遭,也会留下印记。咱们铺子的棺材,装的不仅是尸体,也是这些印记。规矩就是保护这些印记不混乱、不消散、不互相干扰的东西。”

谢依依似懂非懂,但这次她不敢再质疑了。

“那镇店棺呢?”她问,“为什么会流血字?”

陈师傅的表情变得严肃。“那口棺……不一样。里面封着的东西,比‘印记’强大得多。它也是规矩的一部分——最核心的部分。它提醒你,是在提醒所有谢家人:规矩不能破。”

谢依依想起血字消失时,那种被吸收的感觉。

“陈伯,镇店棺里到底有什么?”

陈师傅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那口乌黑的棺材前,伸手抚摸棺盖,动作很轻,像在抚摸熟睡孩子的脸。

“以后你会知道的。”他说,“等你真正准备好,真正理解规矩的意义时。”

谢依依没有再问。她知道,有些答案需要自己去找。

接下来的几天,她像变了个人。每天早晚三炷香,雷打不动。每单生意,从选材到完工,每一步都严格按笔记来。甚至笔记里没写、但陈师傅提过的细节,她也认真记下,照着做。

铺子里的“怪事”又消停了。供果不再异常干瘪,长明灯油耗正常,晚上也不再听到奇怪的脚步声。

但谢依依知道,不是怪事没了,是规矩回来了。平衡恢复了。

周五晚上,她坐在柜台后,重新整理爷爷的笔记。这次不是随便翻翻,而是系统性地学习。她把笔记分门别类:选材篇、制作篇、符文篇、时辰篇、禁忌篇……做成索引,方便查找。

她还开始写自己的笔记。把每次生意的经历、遇到的状况、学到的教训,都记录下来。在第一页,她用红笔写了一行大字:

规矩不是束缚,是保护。切记,切记。

写完后,她看着那行字,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开始理解这个铺子,理解这份工作了。

这不是卖棺材那么简单。这是在生死之间,建立秩序,维持平衡。是在最黑暗的地方,点亮一盏灯,让该走的能安心走,该留的能安心留。

手机响了,是苏晓:“周末出来吃饭?你都闭关多久了。”

谢依依想了想,回复:“好。但晚上十点前我得回来。”

“干嘛?有门禁?”

“嗯。”谢依依打字,“铺子有规矩,子时前必须回来。”

“你还真守起规矩来了?”

“守。”谢依依回复,“必须守。”

她放下手机,看向铺子深处。那些棺材静静立着,在昏黄的灯光下,像是沉睡的卫士。而镇店棺在最深处,乌黑沉默,像一座永恒的墓碑。

她不再害怕了。或者说,恐惧还在,但被另一种东西压过了:责任,敬畏,还有一点点……归属感。

这是她的铺子。她的规矩。她的界限。

而她,谢依依,二十三岁,染烟紫色短发,戴三个耳钉,爱穿破洞牛仔裤的姑娘,是这里的守夜人。

长明灯静静燃烧。夜晚还长。

但这一次,她知道该怎么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