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更新时间:2025-12-09 05:25:33

九月的南城,暑气未散,梧桐叶却已悄悄镶上了金边。艺术学院开学第一周,学生们拖着行李箱穿过校门,脸上是对新学期的期待。而在老城区深巷里的三品棺材铺,却迎来了一个与这朝气格格不入的客人。

下午三点,阳光斜照进铺子,在青石板地上投下窗棂的花影。谢依依正蹲在柜台后整理新到的一批线香,门被推开了。

她没有立即抬头——这段时间她已经习惯了客人的犹豫。棺材铺的门槛不是那么容易跨过的。

但这次,客人在门口站了太久。谢依依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驼色风衣的年轻女人,戴着宽檐帽、墨镜和口罩,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她站在门槛外,手搭在门板上,指尖发白,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没让自己转身逃走。

“请进。”谢依依站起身。

女人像是被惊动的小动物,肩膀瑟缩了一下,然后才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请问……定制棺材需要提供什么?”她的声音从口罩后传出,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谢依依从柜台后走出来,示意女人坐在靠墙的老木椅上。椅子是爷爷留下的,扶手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女人没有坐,而是站在椅子边,双手紧紧攥着挎包的带子。

“逝者的基本信息,还有您的具体要求。”谢依依温和地说,“您先坐,慢慢说。”

女人终于坐下了,但只坐了椅子的边缘,背挺得笔直。她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抽出一张照片,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照片里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站在画架前回头微笑。她穿着沾满颜料的围裙,手里还拿着画笔,笑容灿烂得像是能驱散所有阴霾。眉眼精致如工笔画,皮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但谢依依注意到,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戳是两个月前——那时梧桐树还满是绿叶。

“这是我妹妹,林雨薇。”女人摘下了墨镜。她的眼睛红肿,眼下有浓重的青黑,像是很久没有好好睡过。“她……一周前去世了。”

“节哀。”谢依依取出记录本和笔,“什么原因?”

女人沉默了。铺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巷子里隐约传来的自行车铃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关节泛白。

许久,她才吐出两个字:“火灾。”

谢依依笔尖顿了顿。火灾身亡属于“凶死”,按规矩要用镇魂棺,而且程序比普通棺材复杂得多。爷爷笔记里专门有一章讲“焚殁者”,记载了各种注意事项:木材要选不易燃的,内衬要用特制防火布,棺底要撒阻燃香灰,最重要的是——要安抚被烈火灼烧的痛苦记忆。

“遗体呢?”她轻声问,尽量让语气不显得冒犯。

女人的肩膀开始发抖。“烧得……不太完整。”她的声音也开始发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殡仪馆做了处理,但……只能勉强看出人形。脸……脸几乎没有了。”

她说到这里,突然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谢依依没有催促,等她稍微平静。这是她接手铺子以来学到的——面对悲伤,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有用。

女人深吸几口气,从包里掏出纸巾擦了擦眼睛,重新戴上墨镜,仿佛那样就能遮住所有的痛苦。“我想为她定制一口特殊的棺材。能让她……恢复容貌的棺材。”

谢依依愣住了:“恢复容貌?”

“我妹妹生前是学油画的,对自己的容貌特别在意。”女人又从信封里取出几张照片,都是林雨薇的艺术照——有在画室里的,有在校园梧桐道上的,还有一张是对着镜子自拍的。每一张都精致得像杂志封面。“她说脸是画布,是艺术品。她花了那么多时间护理、化妆、保养……现在她的脸……”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把照片一张张摊开,像是展示什么珍贵的藏品。

谢依依明白了。这是要“修复棺”,一种很少见的棺材类型。她记得在爷爷笔记的附录里见过相关记载,但只有寥寥几行。她起身走到柜台后,从抽屉里取出那本厚重的笔记,翻到附录部分。

找到了。字迹比正文潦草,像是爷爷后来补充的:

“毁容者,魂易执于相。需制修复棺,以木补形,以绸覆面,助魂安息。然切记:补形不可过真,覆面不可过美,否则易生幻念,魂滞不散。曾见一例:匠人技艺过人,制面如生,致魂魄误认己尚存,徘徊棺中七年不去,终成地缚灵。慎之,慎之。”

旁边还有用小字做的批注:“民国廿三年,西街李姓女,毁容而亡,其夫求复容貌。吾师制棺时留缺一笔,魂乃安。”

意思很明确:可以适当修复,给家属一些安慰,但绝不能做得太逼真。否则逝者的魂魄会执着于修复后的容貌,误以为自己还活着,或者不肯接受毁容的现实,从而滞留在棺材附近,无法进入轮回。

“我可以做修复处理,”谢依依合上笔记,对女人说,“但在面部位置会用绸缎覆盖,不会做出完整的容貌。这是规矩。”

“不。”女人突然激动起来,身体前倾,“我要完整的脸!要和她生前一样美!你不知道,她有多在意自己的脸!如果就这样……这样盖着布下葬,她不会安息的!”

她从包里掏出一沓现金,放在茶几上。厚厚一叠,全是百元钞,用银行封条扎着,至少有五万。

“钱不是问题,”女人声音里带着恳求,“我可以加三倍……五倍!只要你让她美美地走。这是她最后的心愿,真的……”

谢依依看着那沓钱,又看看女人恳求的眼神,心里剧烈挣扎。她知道规矩,知道违背规矩可能带来的后果——镇店棺的血字警告还历历在目。但她也能理解家属的心情——谁不想让亲人在最后时刻保持最美的样子?尤其是林雨薇这样对容貌有着近乎执念的女孩。

铺子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阳光移动了一寸,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我需要和师傅商量一下。”谢依依最终说,“您留个联系方式,我明天给您答复。”

女人写下电话号码和名字:林雨晴。离开时,她走到门口又回头:“谢师傅,求你……让她带着最美的样子离开。这是她应得的。”

门关上了。铺子里只剩下谢依依,还有茶几上那沓现金和散落的照片。

照片里的林雨薇在阳光下笑着,那么美,那么鲜活。

陈师傅是傍晚时分来的。他每周二、四固定来铺子保养工具、检查木料,今天正好是周四。

谢依依把情况说了一遍,给他看了林雨薇的照片,还有那沓现金。陈师傅听完,眉头紧锁,长时间没有说话。他拿起一张照片仔细端详,又翻开爷爷的笔记,重读那段关于修复棺的记载。

“不能做完整的脸。”他最终放下照片,语气不容置疑,“修复棺的规矩写得明明白白,过真易生幻念。”

“可她姐姐坚持,而且愿意出高价。”谢依依指着那沓钱,“这笔钱够铺子半年的开销了。”

“高价也不能坏规矩。”陈师傅摇头,眼神严厉,“小谢,你忘了之前的教训了?镇店棺的血字怎么说的?‘坏了规矩’。规矩破了,要出事的。”

谢依依当然记得。那个恐怖的夜晚,所有棺材齐动,镇店棺渗出暗红液体组成警告——那场景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可是陈伯,”她试图争辩,“林雨薇那么年轻,那么爱美,脸烧毁了……她姐姐只是想让她完整地离开。我们能不能……稍微变通一下?做像一点,但又不完全像?”

“‘稍微变通’?”陈师傅看着她,“小谢,规矩就像堤坝,开一个小口子,洪水就会涌进来。今天你为五万块变通一点,明天就可能为十万块变通更多。到最后,堤坝就垮了。”

他走到铺子深处,抚摸着那口镇店棺的棺盖。“你爷爷守了一辈子规矩,不是因为他古板,是因为他见过不守规矩的后果。有些东西,一旦放出来,就收不回去了。”

谢依依沉默了。她知道陈师傅说得对。但这单生意,这笔钱,还有林雨晴哀求的眼神……她很难轻易放弃。

“我想去见见林雨晴,”她最后说,“去她家,看看林雨薇生前的东西。也许……也许能找到两全的办法。”

陈师傅叹了口气:“你去吧。但记住,有些底线不能破。”

第二天,谢依依按照地址找到了南城艺术学院。林雨晴是美术系的讲师,住在教师公寓三楼。

开门时,林雨晴还是戴着口罩,但摘了墨镜。她的眼睛比昨天更肿了,但看到谢依依时,眼里闪过一丝希望的光。

“谢师傅,你来了。请进。”

公寓不大,但布置得很有艺术气息。墙上挂满了画,大多是人物肖像,笔触细腻,光影处理得极好。谢依依认出其中几幅的主角就是林雨薇——有一幅是她侧卧在沙发上读书,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温柔的光影;另一幅是她对镜梳妆,镜子内外形成奇妙的呼应。

“这些都是雨薇画的。”林雨晴抚摸着画框,“她很有天赋,教授说她能成为一流画家。大二时就有画廊想签她,但她拒绝了,说要先完成学业。”

她带着谢依依走进里间。这里原本应该是卧室,但现在被改成了临时纪念室。正中摆着林雨薇的遗像——就是那张在画架前回眸微笑的照片。周围堆满了她的作品:油画、素描、水彩,还有一堆画材。

书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日记,封面是手绘的星空图案。林雨晴翻开其中一页,递给谢依依看:

“3月15日,阴。今天对镜时发现眼角多了一条细纹,就在右眼外侧,笑的时候特别明显。恐慌。立刻下单买了最贵的抗皱眼霜,2980元,这个月又要吃土了。如果没用,就考虑医美。脸不能老,不能丑。我是要成为传奇的人,传奇必须有张完美的脸。就像弗里达,就像草间弥生——她们的艺术和容貌是一体的。我也要这样。”

字迹娟秀,但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病态的执着。谢依依又往后翻了几页:

“4月3日,晴。今天素描课,模特是个脸上有疤的老人。教授说疤痕是岁月的勋章,是故事。我画不出来。看着那道疤,我只觉得恶心。美应该是纯粹的,完美的,没有瑕疵的。如果我的脸变成那样,我宁愿死。”

“5月20日,雨。做了皮肤检测,结果显示胶原蛋白流失比同龄人快15%。崩溃。预约了美容院的高端护理,半年疗程,六万八。钱不够,找姐姐借了。姐姐说我太在意容貌,她说内在美更重要。她不懂。对于画家来说,脸就是第一件作品,是活着的画布。画布怎么能有瑕疵?”

谢依依一页页翻着,越看心里越沉。这不是普通的爱美,这是一种深层的心理问题——林雨薇把自我价值完全绑定在了容貌上。

“火灾是怎么回事?”她合上日记本,问。

林雨晴眼神黯淡下来,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梧桐树。“她在画室熬夜创作,准备参加全国美展。那段时间她几乎住在画室里,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那天晚上……她用了太多松节油调色,画到一半,不小心打翻了工作灯……”

她打开手机,给谢依依看警方提供的现场照片。虽然打了码,但还是能看出焦黑的轮廓,还有烧得扭曲变形的画架。其中一张照片拍到了尸体被发现时的局部——一只焦黑的手,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

“消防员赶到时,已经晚了。”林雨晴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画室全是易燃物,火势太大。雨薇她……脸烧得最严重。殡仪馆的化妆师说,根本无法修复,只能……只能盖住。”

她转身看着谢依依,眼泪又流下来:“所以我想让她完美地走。求你了,谢师傅。她活着时那么在意容貌,死了还要面对一张被烧毁的脸……这太残忍了。让她带着最美的样子离开吧,这是她生前最大的执念。”

谢依依看着那些画,那本日记,还有林雨晴哭红的眼睛。她能感受到那种深切的爱与痛苦——姐姐想为妹妹完成最后的心愿,想让妹妹以最美好的姿态告别这个世界。

而她,一个棺材匠,有能力做到。

但规矩……

“我只能尽量修复,”她最终说,声音干涩,“但不能保证完全一样。而且……有些处理是必须的,为了逝者好。”

“只要尽力就好。”林雨晴松了一口气,抓住谢依依的手,“谢谢,真的谢谢。钱我还可以再加……”

“不用了。”谢依依摇头,“就按之前说的。但我需要林雨薇更详细的面部资料,越精确越好。”

林雨晴从抽屉里取出一个U盘:“这里是她两个月前做的3D面部扫描数据。她为了定制粉底,去专业机构做了扫描,连皮肤的微纹理都有记录。”

谢依依接过U盘,感觉它沉甸甸的。

离开教师公寓时,已是傍晚。夕阳把梧桐树染成金色,学生们抱着书穿过校园,笑声洒了一路。生命如此鲜活,而她要回去为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制作棺材。

回到铺子,陈师傅还在。他看了U盘里的数据,沉默良久。

“数据太精确了,”他最后说,“精确到可以做出完全一样的脸。但这恰恰是最危险的。”

“那怎么办?”

陈师傅想了想:“做,但要做‘留缺’。这是老匠人的说法——完美的作品要故意留一点瑕疵,以免惹天妒。修复棺更是如此,要故意留一处不完美,提醒魂魄:这只是代替品,不是你真的脸。”

“留哪里?”

“你决定。”陈师傅说,“但要明显,要让魂魄一眼就看出‘这不是我’。可以是眉心一道痕,脸颊一颗痣,或者嘴角一点歪斜。总之,不能完美。”

谢依依点点头。她想起林雨薇日记里的话——“美应该是纯粹的,完美的,没有瑕疵的”。如果故意留下瑕疵,也许能打破她对完美的执念。

但这真的有用吗?一个执着到宁愿死也不愿脸上有疤的人,会在死后接受一张有瑕疵的脸吗?

她没有答案。只能试试。

棺材选用上等柏木。柏木质地细腻,纹理直,适合雕刻,而且木质清香,有安神之效。按规矩,火灾身亡者的棺材不能用易燃木材,但柏木经过特殊处理(用明矾水浸泡七日)后,能提高阻燃性。

陈师傅虽然不赞成做完整的脸,但还是提供了技术指导。“用软木雕出基本轮廓,软木质地轻,易雕刻,而且不会和柏木棺体产生排斥。覆盖材料要用特制的人造皮肤——不是市面上那种,我会给你配方,用蚕丝、鱼胶、特制草药混合制成,有弹性,像真皮肤,但不会招邪。”

他强调了几点禁忌:“不能用真人毛发——那是傀儡术的开端。不能用玻璃眼珠——玻璃不通阴阳,会困住视线。最重要的是,完成后的‘脸’必须经过‘点睛破形’仪式——在瞳孔位置用朱砂点一下,象征‘此目不见阳间物’,破除它成为真人的可能性。”

谢依依第一次尝试雕刻人脸。她在工作台上铺开林雨薇的3D扫描图,打印出正面、侧面、四分之三侧面等多个角度的参考图。然后选了一块上等软木板,用铅笔轻轻勾出轮廓。

第一刀下去,她的手在抖。

这不是雕刻木头,这是在重塑一张脸。一张曾经鲜活、曾经微笑、曾经对镜自怜的脸。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如果雕得不好,对不起林雨晴的托付;如果雕得太好,又可能带来灾难。

她雕了三天,废了七块木板。第一块鼻子塌了,第二块嘴唇不对称,第三块眼窝太深……到第七块,她终于雕出了一个差不多的形状。对着照片比较,有七分像。

但还不够。林雨薇的脸太精致了,那种微妙的神韵很难捕捉。谢依依几乎要放弃,想直接按规矩用绸缎盖住算了。

第四天晚上,她累得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站在她身边。

她睁开眼,工作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但桌上的雕刻刀移动了位置,那块半成品软木雕上,出现了一些细微的修改——眼角弧度调整了,鼻梁线条更流畅了,唇形更饱满了。

她拿起雕刻刀,刀柄还是温的。

不是陈师傅——陈师傅下午就回去了。也不是她自己——她累得倒头就睡,根本没过雕刻。

她看着那尊越来越像林雨薇的木雕,心里发毛。但同时也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也许,是林雨薇本人在指导她?

第二天,她把这件事告诉陈师傅。老人听后沉思良久:“可能是执念提前附着。这说明她对容貌的执念太深,已经等不及棺材完成,就开始影响现实了。你要加快进度,但同时要更小心。”

覆盖用的人造皮肤材料是按陈师傅的秘方制作的:蚕丝煮烂成浆,混合鱼胶增加弹性,再加入白芨、茯苓等草药粉末,最后用特制阴凉处晾干。成品是半透明的淡黄色薄膜,薄如蝉翼,但有惊人的韧性和弹性。

谢依依小心翼翼地将薄膜贴在木雕上,用特制胶水固定边缘。薄膜自然贴合木雕的曲面,呈现出皮肤的质感。

然后是上色。她买来了最好的油画颜料——林雨薇生前用的那个牌子。按照照片和扫描数据,一点一点调出肤色:基底是钛白加少量土黄,脸颊处加入微量镉红,额头和下巴加入少许群青降低饱和度,鼻翼和眼角加入赭石表现阴影。

她画得极其认真,像是在完成一幅真正的肖像画。每画一笔,都要对照照片,调整色调、明暗、过渡。渐渐地,那张脸有了血色,有了生气。

第七天,当最后一点高光点在唇峰上时,谢依依后退两步,屏住了呼吸。

太像了。

虽然细看能看出是假物——材料的光泽和真人皮肤还是有所不同,但在工作室昏黄的灯光下,它几乎与照片里的林雨薇一模一样。特别是那双眼睛——谢依依用了特制的树脂材料,做出了瞳孔的层次感:最外层是透明的角膜层,下面是虹膜层(她调出了林雨薇那种独特的灰褐色),最深处是瞳孔,甚至加了一点微妙的光泽,让整张脸有了“神”。

陈师傅来看时,也吃了一惊。他绕着工作台走了三圈,凑得很近仔细观察,最后摇头:“过真了。这样不行。”

“可家属要求……”

“家属不懂规矩,我们懂。”陈师傅严肃地说,“必须做处理。按我们之前说的,留缺。”

谢依依看着那张几乎完美的脸,心里挣扎。她花了七天时间,倾注了全部心血,才做出这样逼真的效果。现在要亲手破坏它……

“留哪里?”她问,声音有点哑。

陈师傅指了指左眼角下方:“这里加一颗泪痣。照片上没有,扫描数据也没有,这样一看就知道是后加的,不是她原本的样子。”

谢依依调了一点深褐色颜料,用最小的画笔,在左眼角下方点了一颗小小的泪痣。真的很小,只有芝麻大小,但在那张完美的脸上,却异常显眼——就像一幅名画上多了一个不该有的墨点。

“还不够。”陈师傅又说,“在眉心加一道极浅的痕,像是受过伤愈合后的痕迹。不用明显,但要能看出来。”

谢依依照做了。她用刻刀在眉心位置划了一道浅浅的竖痕,然后用比肤色稍深的颜料轻轻描过。

现在这张脸有了两处“瑕疵”——泪痣和眉心痕。但奇怪的是,这两处瑕疵非但没有破坏整体的美,反而让这张脸有了某种故事感。一个完美的美人,眼角有泪痣,眉心有伤痕,像是经历过什么。

“可以了。”陈师傅终于点头,“现在它既像她,又不是她。魂魄看到,会知道这是代替品,不会执着。”

棺材其他部分按正常流程制作。柏木棺体已经成型,榫卯严丝合缝。内衬用了淡紫色的绸缎——林雨薇最喜欢的颜色,也是她很多自画像的背景色。棺盖内面,谢依依用银线绣了一幅简笔的调色板与画笔,象征她画家的身份。

完工那天,林雨晴来看棺。当谢依依掀开盖在面部位置的绸布时,女人捂住嘴,眼泪瞬间涌出。

她哭了很久,肩膀剧烈颤抖,却发不出声音。最后她伸手,想触摸那张脸,但在指尖即将碰到时又缩了回来,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太像了……太像了……”她反复说着,声音哽咽,“雨薇……我的妹妹……你可以安心了……”

她转向谢依依,深深鞠躬:“谢谢你,谢师傅。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谢依依扶起她,心里却没有多少成就感。她看着棺材里那张脸,那两处刻意留下的瑕疵在灯光下很明显。林雨晴看到了吗?她会不会不满意?

但林雨晴没有提瑕疵的事。她只是看着那张脸,眼神复杂——有悲伤,有怀念,还有一种奇怪的释然。

“她终于可以美美地走了。”林雨晴轻声说,“谢谢你们让她这么美。”

守夜安排在第二天晚上。按规矩,修复棺的守夜需要特别小心,因为魂魄容易执着于修复后的容貌,产生“这还是不是我”的困惑,从而滞留在棺材附近。

陈师傅给谢依依准备了额外的香——安魂香,用檀香、沉香、乳香和特制草药混合制成,能帮助魂魄认清现实,放下执念。

“如果听到声音,要平静回应。”陈师傅嘱咐,“不要否认修复的事实,但也不要过度强调。就说‘你的脸受了伤,我们做了修复,现在你可以安心走了’。如果她执着于看镜子,千万不要给——镜子里看到修复后的脸,会加深‘这还是我’的错觉。”

“如果……如果情况失控呢?”谢依依想起爷爷笔记里那个“徘徊七年”的例子。

陈师傅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支朱砂笔:“用这个,点在假脸的眉心。朱砂破幻,能打散执念凝聚的形。但这是最后手段,会伤害到魂魄本身。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谢依依接过朱砂笔,笔身冰凉。

守夜从晚上十点开始。

棺材放在停灵间正中央,头朝北,脚朝南。长明灯点亮,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稳定燃烧。谢依依在香炉里插上三柱安魂香,青烟袅袅升起,在房间里缭绕。

柏木的清香混合着安魂香的特殊气味——那是一种沉静的、略带苦味的香气,像是陈年草药和古老寺庙的混合。谢依依坐在离棺材三米远的椅子上,这是规矩定的安全距离——既能在出现状况时及时反应,又不会靠得太近干扰魂魄。

前两个小时很平静。只有香燃烧时偶尔的“噼啪”声,还有远处巷子里隐约传来的狗吠。谢依依翻看着爷爷的笔记,复习关于修复棺的各种记载。笔记里还夹着几张泛黄的草图,是爷爷年轻时画的修复棺设计图,旁边有密密麻麻的批注:

“眉心血痕不可少,此为‘破相’,警魂勿执。”

“眼珠不可过亮,过亮则‘有神’,魂易附。”

“唇色宜淡,过艳则‘有气’,生幻象。”

她对照自己做的脸——泪痣有了,眉心痕有了,眼珠的光泽控制得恰到好处,唇色也是自然的淡粉色。应该……没问题吧?

凌晨十二点刚过,她听到了第一个声音。

是呼吸声。

很轻,很浅,像是睡梦中的人发出的。声音从棺材里传来,有节奏的,一吸一呼。

谢依依屏住呼吸,仔细听。不是她的错觉,也不是窗外风声——停灵间门窗紧闭,没有风。确实有呼吸声,而且能听出是从面部位置传来的。

她想起爷爷笔记里的警告:修复棺若过真,可能产生“假活”现象——不是真正的复活,而是执念凝聚成的幻象。魂魄会以为自己还活着,还在呼吸。

她站起来,慢慢靠近棺材。呼吸声还在继续,甚至能听出节奏在变化——有时深长,有时短促,像是做梦的人在经历不同的情境。

“林雨薇?”她轻声唤道,按规矩先报名字,让魂魄知道是在叫她。

呼吸声停了。

几秒钟的死寂。然后,棺材里传出另一个声音:手指划过绸缎内衬的沙沙声。很慢,很轻,像是在摸索什么,确认什么。

接着是一个女声,年轻,带着困惑和不确定:“我的脸……怎么了?”

谢依依后背发凉。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听到逝者“说话”——不是通过梦境,不是通过异象,而是清晰的声音,就像有人真的在棺材里说话。

她强迫自己镇定,按笔记里的指导回应:“你的脸在火灾中受伤了,我们做了修复。”

“修复……”声音喃喃,像是在咀嚼这个词的含义,“镜子……我要镜子……”

“没有镜子。”谢依依说,“你不该执着于容貌,该放下了。”

“放下?”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带着愤怒和不可置信,“我的脸是我的艺术!我的生命!你让我放下?!”

棺材开始震动。不是剧烈的摇晃,而是轻微的、有节奏的颤动,像是里面的人在发抖,或者是……在哭泣?

谢依依看到棺盖的边缘,有细小的木屑被震落。她后退一步,但强迫自己保持声音平稳:“林雨薇,你已经去世了。容貌不再重要。该去你该去的地方了。”

“不!”声音几乎是尖叫,刺耳得让人耳膜发痛,“我要看我的脸!给我镜子!给我!”

棺盖开始移动。不是被推开——榫卯结构很紧,不可能从内部推开。而是像有双无形的手在内部顶撞,让它一寸寸横向挪开。木头摩擦发出“嘎吱”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谢依依看到,棺内那张人造的脸,眼皮正在颤动。

不是风吹的——停灵间没有风。也不是震动导致的——震动是整体的,而眼皮的颤动是局部的、有意识的。

那张脸的眼皮,一下,一下,缓慢地睁开。先是左眼,然后是右眼。树脂做的眼珠在长明灯下反射着诡异的光,直勾勾地盯着上方,瞳孔的位置正好倒映着长明灯的火苗,像是眼中有了光。

谢依依后退一步,心跳如鼓。她想起陈师傅的话:眼珠不可过亮,过亮则‘有神’,魂易附。她做得太逼真了,眼珠的光泽让这张脸有了“神”,给了魂魄附着的支点。

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那张脸的嘴唇开始移动。人造皮肤拉扯着,做出说话的口型。一开始只是微小的颤动,然后幅度变大,上下唇分开,露出下面用软木雕刻的牙齿(这也是为了逼真度加的,现在成了错误)。

“镜……子……”

声音不再是从棺材里虚无缥缈地传出,而是直接从那张嘴发出来的。虽然僵硬,虽然带着材料摩擦的异质感,但确实是人的声音,是林雨薇的声音。

谢依依想起陈师傅的警告:过真的修复,可能让执念“附”在假脸上,形成暂时的傀儡。这不是真正的复活,是执念在驱动一个躯壳。

她必须打破这个幻象。

按笔记记载,方法是用朱砂在假脸上画一道符,破其形,散其念。但她需要碰到那张脸,而棺材还在震动,棺盖已经挪开了十公分,从缝隙里能看到里面淡紫色的内衬,还有那张正在“活”过来的脸。

谢依依咬牙,从工具包里取出陈师傅给的朱砂笔。笔尖是新的,蘸饱了鲜红的朱砂。她伸手进棺材缝隙,笔尖对准假脸的眉心——

就在她的笔尖即将触碰到皮肤时,那张脸突然笑了。

嘴角向上扯起,形成一个僵硬的、诡异的笑容。人造皮肤被拉扯到极限,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然后整个棺材猛地一震!

棺盖被一股力量从内部彻底顶开,向侧面滑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那张假脸从棺材里“坐”了起来——不,不是整个身体坐起,遗体还在下面躺着。只有那张脸,连着下面的木雕底座,像面具一样竖立起来,漂浮在棺材上方。

脸对着谢依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瞳孔里的光点闪烁,像是真的有生命在注视。

“我美吗?”它问,声音带着病态的自恋,还有一丝期待。

谢依依手抖得厉害,但强迫自己站稳。“美不美都不重要了。林雨薇,你该走了。”

“走?去哪?”假脸的笑容更大了,嘴角几乎裂到耳根——那是材料承受极限的撕裂声,但笑容还在扩大,超出人脸可能的弧度。“我要永远美下去。永远。”

它开始变化。

脸部的颜色开始流动,像融化的蜡,又像油画颜料在调色板上混合。肤色、唇色、眼影色失去边界,融合在一起,形成诡异的漩涡。然后新的五官从漩涡中浮现——这次更完美,更符合黄金比例,更像油画中理想化的美人。眼睛更大,鼻梁更挺,嘴唇更饱满,皮肤更无瑕。

但完美得恐怖,完美得不真实。就像过度修图后的照片,或者AI生成的人像——每个部分都完美,但组合起来却有种非人的诡异感。

它在“进化”。执念在驱动它,不断调整自己的样貌,追求想象中的“完美”。那颗泪痣消失了,眉心痕也消失了——它在抹去谢依依故意留下的“瑕疵”,试图成为“完美”本身。

谢依依知道不能再等了。再这样下去,执念会完全固化在这个假脸上,形成某种邪物。她猛地伸手,朱砂笔狠狠点在假脸的眉心——

“破!”

笔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朱砂发出暗红色的光,像烧红的烙铁。假脸发出刺耳的尖叫——不是人的尖叫,是多种声音的混合:材料撕裂的“刺啦”声,木头崩裂的“咔嚓”声,还有某种更深层的、灵魂层面的痛苦嘶鸣。

脸上的颜色迅速褪去,像是被水洗掉的颜料。完美的五官融化,变回原本的木雕和材料形状。那颗泪痣重新出现,眉心痕也重新出现——不是画上去的,是木头上真实的刻痕。

最后“啪”一声,整个假脸碎裂,散落在棺材里,落在林雨薇的遗体上。碎片是软木、人造皮肤、颜料的混合,已经看不出人脸的样子。

棺材停止了震动。

呼吸声消失了。

假脸碎裂后,一股无形的气流从棺材中升起,在停灵间里盘旋一周,然后从窗缝消散。安魂香的烟柱被打散,然后又重新笔直上升。

一切恢复了平静。

谢依依瘫坐在地,浑身被冷汗湿透。她看着棺材里那堆碎片,还有下面林雨薇真正的遗体——被白布覆盖着,安静地躺着。

她成功了,但也失败了。她守住了规矩,用朱砂破了幻象,但没能让林雨薇平静地接受修复后的脸。执念太深,深到可以对抗规矩。

长明灯静静燃烧。香已经烧了大半。

谢依依坐了很久,直到腿麻了才挣扎着站起来。她收拾好工具,把棺盖重新盖好,榫卯对准,严丝合缝。

然后她跪在棺材前,点燃新的安魂香。

“林雨薇,”她轻声说,“对不起,没能让你美美地走。但也许……真正的美不在脸上。你的画那么美,那才是你真正的样子。”

她不知道魂魄是否还能听见。但说完这些话,她心里好受了一些。

第二天,谢依依把情况如实告诉了林雨晴。她说了守夜时发生的一切:假脸“活”过来,执念驱动它追求完美,最后她用朱砂破了幻象,脸碎了。

林雨晴听完,沉默了很久很久。她坐在教师公寓的沙发上,看着窗外,眼神空洞。

“是我的错。”她最终说,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我不该纵容她的执念。她活着时,每次她说‘脸不能老不能丑’,我都该纠正她,告诉她美有很多种。但每次……每次我都说‘对对对,我们雨薇最美了’。我助长了她的执念。”

她转头看着谢依依,眼泪无声流下:“我更不该在死后还要求完美。我以为那是为她好,其实……其实是我自己无法接受她的不完美。我无法接受妹妹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事实,所以想用一张完美的脸来掩盖。是我……是我太自私了。”

谢依依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递过纸巾,林雨晴接过,但没有擦眼泪,任由它们流淌。

“现在执念散了,”谢依依说,“她应该可以安心走了。我们重新整理棺材,用绸缎简单覆盖面部,不做任何造型了。”

林雨晴点头:“好。就按规矩来。”

她们一起回到铺子。谢依依用一块淡紫色的绸缎——和林雨薇最喜欢的颜色一样——简单覆盖了面部位置。绸缎上,她用银线绣了一行小字:“画魂永在,皮相皆空。”

这是陈师傅的建议。他说,林雨薇是画家,她的灵魂在画中,不在脸上。这句话是提醒,也是祝福。

林雨晴看到那行字,又哭了,但这次是释然的哭。“画魂永在……对,她的画还在。那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下葬那天,秋高气爽,天空蓝得像洗过一样。墓地选在城西的公墓,山坡上能看到远处的艺术学院——林雨薇曾经学习和创作的地方。

棺材入土时,林雨晴没有哭出声音,只是轻声说:“雨薇,去吧。去画你想画的风景吧。那边一定很美,比任何容貌都美。你不用再担心皱纹,不用担心瑕疵,你可以自由地创作,自由地美。”

风吹过墓地,扬起金黄的落叶。谢依依似乎看到,风中有一缕淡淡的油画颜料气味——松节油、亚麻籽油、还有各种矿物颜料混合的独特气息。那气味很快消散了,融进秋天的风里。

参加葬礼的人不多,大多是艺术学院的师生。一个老教授在墓前放了一束白菊,说:“林雨薇是我教过最有天赋的学生之一。她的画里有种惊人的敏感和美。可惜……可惜她太执着于一种美,忘了美是多元的。”

葬礼结束后,林雨晴单独找到谢依依,递给她一个信封。“谢师傅,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守规矩,如果不是你破了那个幻象……我妹妹的魂魄可能真的会困在那张假脸上,永远不得超生。”

谢依依打开信封,里面除了约定的尾款,还有一张手写的卡片。林雨晴的字迹娟秀:

“谢师傅:谢谢你让我明白,真正的纪念不是掩盖,而是接受。雨薇的画我会好好保存,那是她真正的脸。愿你在生与死之间,继续守护那些容易被忽视的真相。”

回铺子的路上,谢依依一直在想那句话:真正的纪念不是掩盖,而是接受。

是啊,棺材铺的工作不就是这样吗?不是用华丽的棺材掩盖死亡,不是用修复的面容掩盖创伤,而是接受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接受遗憾是人生的一部分。然后用规矩的容器,盛放这些真实,让灵魂能够安心离开。

晚上,她坐在柜台后,在爷爷的笔记里添上了新的一页。她用红笔写,这是记载重要教训的惯例:

“乙未年八月廿三,林氏雨薇,艺术学院学生,火灾毁容而亡。其姐林雨晴求制修复棺,欲复其貌。吾违规过真,制面如生。守夜时执念附假脸,幻象丛生,几成傀儡。以朱砂笔破眉心,方散。重制棺,以绸覆面,绣‘画魂永在,皮相皆空’。记:修复棺不可过真,皮相执念,甚于生死。家属之愿,须以规矩衡之。”

写完后,她合上笔记,走到铺子深处。

那些棺材静静陈列着,在昏黄的灯光下像沉默的卫士。每一口棺材,都对应着一段人生,一种执念。有的执着于情(如夜哭桥的林晚晴),有的执着于财(如镜中人的郑家),有的执着于貌(如画皮棺的林雨薇)。而她的工作,就是帮助这些执念找到出口,让魂魄能真正安息。

不是通过满足执念——满足执念只会让灵魂更困顿。而是通过化解执念,让灵魂看到比执念更广阔的东西。

她想起林雨薇日记里那句话:“脸不能老,不能丑。我是要成为传奇的人,传奇必须有张完美的脸。”

也许现在,她终于可以从那张脸的囚笼中解脱了。也许在另一个世界,她可以明白:传奇不是一张完美的脸,而是灵魂留下的印记。她的画,她的敏感,她对美的极致追求——这些才是她真正的传奇。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又黄了一些。秋天真的来了,带着萧瑟,也带着成熟。

谢依依点燃三炷香,插在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在铺子里缭绕,抚过每一口棺材,每一件老物件。

她轻声说:“林雨薇,一路走好。那边一定有更广阔的画布,等你挥洒。你可以画风,画光,画云,画一切美的东西——而不只是画自己的脸。”

香静静地燃烧着,烟柱笔直。

而棺材铺里,又一段关于执念的故事,画上了句号。

谢依依走到门口,望着南城的夜空。今晚有星星,稀疏但明亮。她想起陈师傅说过:每个人死后都会变成星星,不是真的星星,是活在记得他们的人心里,像星星一样闪烁。

林雨薇会变成星星吗?也许不会——她的执念太深,需要时间化解。但她的画会留下,那些画里有她的灵魂。看过那些画的人,会记得有一个女孩,曾经那样执着地追求美。

那就够了。

谢依依轻轻关上门,门闩落下,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把星星灯串打开——不是七彩模式,是温暖的黄色。光晕染在古老的棺材上,柔和了肃穆,添了几分温情。

泡泡玛特娃娃们在柜台里安静地站着。她走过去,把那个宇航员娃娃的头轻轻转了一下,让它看着门口的方向。然后笑了——她现在不怕这些娃娃转头了。她知道,这只是铺子里“旧念”的小小调皮,是百年气息的自然流动。

只要守好规矩,平衡就在。

她回到柜台后,翻开自己的笔记——不是爷爷那本,是她自己开始记的那本。在第一页,她用红笔写的那行字还在:“规矩不是束缚,是保护。切记,切记。”

现在她更理解这句话了。规矩保护的不只是活人(防止邪物作祟),也不只是死人(帮助安息轮回),更是保护那条界限本身——生与死的界限,执念与放下的界限,真实与幻象的界限。

而她是守界人。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晓发来的消息:“明天周末,出来吃饭?你都多久没出门了。”

谢依依回复:“好。但晚上九点前我得回来。”

“又门禁?”

“嗯。铺子有规矩,子时前必须回来。”

“你还真成守规矩的人了?”

“守。”谢依依打字,然后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必须守。这是责任。”

放下手机,她看着铺子。长明灯的光晕在黑暗中撑开一片温暖的领域。那些棺材,那些老物件,那些沉淀了百年气息的木头和绸缎,都在这个领域里安睡着。

而她,谢依依,二十三岁,染着烟紫色短发,左耳三枚耳钉,爱穿破洞牛仔裤的姑娘,是这里的守夜人。

接下来,还有更多故事在等待。更多执念,更多告别,更多在生死之间寻求平衡的灵魂。更多需要被听见的遗言,需要被看见的遗憾,需要被安放的情感。

而她,会在这里。学着爷爷的样子,守着陈师傅教的规矩,用自己的方式,在这个古老的行当里,找到现代的意义。

今夜,铺子安静。

但谢依依知道,安静只是表象。在生与死的交界处,永远暗流涌动。有未了的情,未雪的冤,未说完的话,未放下的念。

而她,就在这里。守着灯,守着规矩,守着那些需要渡过的灵魂。

香燃尽了。

她换了新的。

长明灯,永不熄灭。

就像那些关于爱与执念的故事,永远在人间上演。而三品棺材铺,永远在南城深巷里,等着下一个需要它的人。

夜还长。

守夜人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