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2-09 05:25:42

十月的南城,秋风渐凉。银杏树的叶子开始镶上金边,在午后的阳光下像一片片小扇子,闪着温暖的光。三品棺材铺的门槛上落了几片,谢依依还没来得及扫,门就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一对母女。母亲五十多岁,穿着深灰色的针织衫,面容憔悴,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深深的疲惫。女儿看起来二十出头,瘦得惊人,苍白得几乎透明,穿着宽大的米白色毛衣,整个人像是随时会飘走的羽毛。

但谢依依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女儿走路的样子——她紧贴着母亲,手挽着母亲的胳膊,身体的重量几乎都靠在母亲身上,仿佛如果不这样支撑,就会立刻倒下。

“请问……谢师傅在吗?”母亲开口,声音沙哑。

“我是。”谢依依起身,“您请坐。”

母女俩在靠墙的老木椅上坐下。女儿坐下的动作很慢,很小心,像是怕碰碎什么。她坐下后,依然紧紧挨着母亲,两人的手臂贴在一起,没有一丝缝隙。

“我想为我大女儿定制一口棺材。”母亲说,从包里取出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两个女孩的合影,看起来八九岁的样子,长得一模一样,穿着同样的粉色连衣裙,笑得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齿。她们不是普通地站在一起——是身体侧面相连,从腰部到肩膀都贴在一起。连体双胞胎。

“这是明月和明镜。”母亲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明月是姐姐,左边这个。明镜是妹妹,右边这个。她们……是连体婴儿。”

谢依依接过相框,仔细看着。照片里的两个女孩虽然身体相连,但笑容灿烂,眼睛亮晶晶的,完全看不出病痛或不幸。

“三年前做了分离手术。”母亲继续说,“很成功,两个都活下来了。但明月……明月有先天性心脏病,手术加重了负担。上周,她走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谢依依能看到她紧握的手在发抖。

“节哀。”谢依依轻声说,拿出记录本,“您想要什么样的棺材?”

“不是我想要。”母亲看向身边的女儿,“是明镜想要。她说……要定制一口‘双人棺’。”

谢依依愣住了:“双人棺?”

一直沉默的明镜抬起头。她的眼睛很大,很黑,但空洞得像是两口深井,里面什么都没有。“我要和姐姐睡在一起。”她说,声音很轻,但异常清晰,“就像以前那样。”

母亲握住明镜的手:“明镜,医生说……”

“我不管医生说什么。”明镜打断母亲,语气突然激动,“我和姐姐从来都是一起的!出生时在一起,手术时在一起,现在她走了,我也要和她在一起!”

“明镜,你听妈妈说……”

“我不听!”明镜站起来,瘦弱的身体在发抖,“你们已经把我们分开了!手术把我和姐姐切开,现在你们还要把我们分开埋葬吗?我不允许!”

她说完就开始咳嗽,咳得很厉害,弯下腰,脸憋得通红。母亲连忙拍她的背,从包里拿出药瓶,倒出两片药喂她服下。明镜缓过来后,瘫坐在椅子上,喘着气,眼神涣散。

谢依依看着这一幕,心里沉重。她大致明白了:这对连体双胞胎做了分离手术,但心理上从未真正分离。姐姐去世后,妹妹无法接受独自活着的事实。

“双人棺具体是什么要求?”她问,尽量让声音平和。

明镜喝了口水,慢慢说:“棺材要够大,够两个人躺。中间做隔断,一半放姐姐,一半……留空。等我死了,就放进我,然后合葬。”

“明镜!”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别这么说!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你会长命百岁的!”

“没有姐姐,活一百岁有什么意思?”明镜看着母亲,眼神里是深深的绝望,“妈,你不懂。我和姐姐……我们不是两个人,我们是一个整体。一半死了,另一半也活不了。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谢依依想起了爷爷笔记里关于“双人棺”的记载。她印象中有这么一段,但记得内容不多。她起身走到柜台后,翻开笔记查找。

找到了,在“特殊棺型”一章:

“双生棺,亦称连理棺,用于感情极深之伴侣或血缘至亲。然需严格区分:若二人皆逝,可制合葬棺,中设薄隔,象征同穴而独立;若一人先逝一人尚存,万不可制‘预留棺’——即留空位待后者。此为大忌,因生者之念会提前占据空位,吸引游魂野鬼,亦会折损生者阳寿。”

下面还有小字批注:“民国三十五年,李姓夫妇制预留棺,妻先逝,夫次年病故。然守夜时闻棺内二人争吵不休,开棺见夫之衣物已腐烂如埋数年。盖因夫日日念之,生魂已半入棺中也。切记:棺为死者居,不可纳生者念。”

意思很明确:可以给两个都已去世的人做合葬棺,但不能给还活着的人留位置。活人的思念会提前“占据”那个空位,既会招来不干净的东西,也会损耗活人自己的生命力。

谢依依合上笔记,回到母女面前。“明镜,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按规矩,不能做预留空位的棺材。这对你不利,对你姐姐的魂魄也不利。”

“规矩?”明镜冷笑,“什么规矩?我和姐姐从出生就不守规矩——连体婴儿,亿分之一的概率,我们碰上了。我们活着不守规矩,死了为什么要守?”

“明镜!”母亲按住她的手,转向谢依依,“谢师傅,真的不行吗?明镜她……她自从明月走后,就不吃饭,不睡觉,医生说再这样下去,她也会垮掉的。我实在没办法了……”

谢依依看着明镜。女孩瘦得脱形,眼窝深陷,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但她的眼神很坚定,那种坚定来自于绝望——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人才会有的坚定。

“我需要和师傅商量一下。”谢依依说,“另外,我想多了解一些情况。明月……是怎么走的?”

母亲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手术后,明月的身体一直不好。心脏负荷太大,医生说她可能活不过二十岁。上周三晚上,她在睡梦中……就走了。很平静,没有痛苦。”

“她们以前……是怎么生活的?”谢依依问,“我是说,连体的时候。”

明镜的眼神有了一丝波动。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我们……我们什么都一起做。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上学。我不能跑,因为姐姐心脏不好。姐姐不能吃冰的,因为我会肚子痛。我们共用一套血液循环系统,所以我能感觉到姐姐的心跳,姐姐能感觉到我的体温。”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梦呓:“晚上睡觉时,我们面对面,额头贴着额头。姐姐的心跳声就在我耳边,咚咚,咚咚……那是世界上最安心的声音。手术后,我再也听不到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因为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母亲擦着眼泪:“手术是为了救她们。连体的状态,两个都活不长。医生说分离后,明月虽然心脏不好,但明镜可以健康地活下来。我们以为……以为这是正确的选择。”

“是正确的。”明镜突然说,声音尖锐,“如果不手术,姐姐可能早就走了。我多陪了她三年,够了。”

她站起来,走到柜台前,直视谢依依:“谢师傅,我求你。帮我做这口棺材。钱我有——爸妈留给我们的保险金,姐姐用不上了,都给我了。我可以全部给你,只要你让我和姐姐在一起。”

她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柜台上:“密码是姐姐的生日。里面有六十万。不够我再去借。”

谢依依看着那张卡,又看看明镜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不是贪欲,不是愤怒,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依恋和执念。

“卡你收好。”谢依依把卡推回去,“我需要时间考虑。你们先回去,我明天给你们答复。”

母女离开后,谢依依坐在柜台后,很久没有动。夕阳西下,铺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她看着门口飘落的银杏叶,想起明镜说的那句话:“没有姐姐,活一百岁有什么意思?”

她给陈师傅打了电话。老人听完描述,沉默了很久。

“不能做。”他最后说,“预留棺是大忌。活人的思念会像磁铁一样,把各种不该来的东西吸到那个空位里。而且……那个女孩的执念太深,深到可能会把自己的生魂提前‘存’进去。”

“但她很坚持,而且精神状态很不好。”谢依依说,“我怕拒绝她,她会做傻事。”

陈师傅叹了口气:“这倒也是。这样吧,明天我过来,我们一起见见她们。也许……有折中的办法。”

第二天上午,陈师傅来了。他带来了几本更老的笔记——是他师父传下来的,有些甚至是清朝的手抄本。

“你看这里。”他翻开一本泛黄的本子,指着一段文字,“‘双生连体,魂有牵绊。若一先逝,另一常有随去之念。此非真情,乃魂未分也。需行分离仪式,助生者立独立之魂。’”

“分离仪式?”

“一种古老的仪式,帮助连体双胞胎在心理上真正分离。”陈师傅解释,“但需要生者配合。如果那个女孩拒绝,仪式就无效。”

十点左右,明镜和母亲又来了。这次明镜看起来更憔悴了,眼下乌青,走路摇摇晃晃。母亲扶着她坐下,满脸忧色。

陈师傅仔细打量着明镜,眉头紧锁。“姑娘,你最近是不是总梦见你姐姐?”

明镜愣了一下,点头:“每天晚上都梦到。梦到我们还连在一起,在医院的病床上。姐姐说冷,我就抱着她。但抱着抱着,她就消失了,我就醒了。”

“醒来后是不是觉得特别累,像跑了一夜?”

“……是。”

陈师傅转向母亲:“她是不是开始出现一些……明月的症状?”

母亲的眼睛瞪大了:“您怎么知道?明镜最近总说胸口闷,喘不过气,我带她去医院检查,心脏没问题。但她就是说难受,和明月发病时的感觉一样。”

谢依依明白了。这不是生理疾病,是心理疾病——幸存者罪恶感,加上极度的分离焦虑,导致明镜开始潜意识模仿姐姐的症状,试图“体验”姐姐的痛苦,甚至“追随”姐姐而去。

“姑娘,”陈师傅温和地说,“你不能和你姐姐用同一口棺材。不是我不愿意做,是做了对你、对你姐姐都不好。”

“为什么?”明镜的声音在发抖,“我们都死了,葬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因为你还没死。”陈师傅直视她的眼睛,“活人的念头是有力量的。你每天想着‘我要和姐姐躺在一起’,这个念头会提前占据棺材里的那个空位。到时候,可能来的不是你姐姐的魂魄,而是别的东西——孤魂野鬼,游荡的恶念,都会被你的执念吸引过来。”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你姐姐的魂魄也可能因此不得安息。她会感觉到你在等她,会徘徊不去,无法进入轮回。你想让她永远困在棺材旁边吗?”

明镜的脸色更苍白了:“我……我没想过这些……”

“我们可以做一个折中。”谢依依开口,“做两口棺材,但设计成可以拼合的样子。先安葬你姐姐,等你百年之后,把你的棺材和你姐姐的拼在一起,合葬。这样既满足了你们在一起的愿望,又不违反规矩。”

明镜咬着嘴唇,久久不说话。母亲握住她的手:“明镜,这个办法好,是不是?你和姐姐还是能在一起,只是……只是晚一些。”

“晚多久?”明镜问,眼泪掉下来,“十年?二十年?五十年?那么久……姐姐一个人得多孤单啊……”

“魂魄没有时间概念。”陈师傅说,“对你来说几十年,对她来说可能就是一瞬。等你去了,她感觉就像是刚分开一会儿又见面了。”

明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最后,她轻声说:“那……棺材要一模一样。大小、颜色、木材,都要一样。拼合的地方要做成榫卯,要严丝合缝,就像……就像我们以前连在一起那样。”

“可以。”谢依依点头,“我们会设计专门的连接结构。”

“还有,”明镜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光芒,“我要先躺进去试试。”

“什么?”母亲惊道。

“我要躺进给我的那口棺材里,试试大小,试试感觉。”明镜说,“我要知道,将来我和姐姐拼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

谢依依和陈师傅对视一眼。这要求很古怪,但也不是不能理解——明镜需要一种“确认”,确认将来真的能和姐姐重聚。

“可以。”谢依依答应了,“但只能在白天,而且时间不能长。”

明镜似乎松了一口气:“谢谢。”

商量好细节后,母女离开了。谢依依看着她们的背影,心里依然沉重。她能感觉到,明镜的执念并没有真正放下,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棺材选用的是香樟木。香樟木质细腻,有天然防虫防腐的功效,而且气味清香,能安神。两口棺材,一口给明月,一口预留给明镜。

设计上花了些心思。两口棺材的尺寸完全一致,长两米,宽七十公分,高五十公分。侧面做了特殊的榫卯结构——明月的棺材右侧有凸出的榫头,明镜的棺材左侧有对应的卯眼,将来合葬时,可以严丝合缝地拼合成一口双人棺。

内衬选了淡蓝色的绸缎,是明镜选的。“姐姐喜欢蓝色,像天空的颜色。”她说。

制作过程中,明镜几乎每天都来。她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谢依依和陈师傅工作。她的眼神很专注,像是要把每一个细节刻进脑子里。

有时候,她会伸手抚摸木板,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活物。“姐姐会喜欢的。”她喃喃自语。

谢依依注意到,明镜的状态越来越差。她瘦得几乎皮包骨,脸色苍白如纸,咳嗽越来越频繁。但每次提到棺材,她的眼睛就会亮起来,像将死之人回光返照。

“她在消耗自己。”有天收工后,陈师傅对谢依依说,“执念在吸她的生命力。必须尽快完成棺材,举行仪式,让她放下。”

“什么仪式?”

“分离仪式。”陈师傅说,“但需要她自愿。如果她不配合,仪式就是白费。”

棺材完工那天,明镜如约来“试棺”。她站在给自己的那口棺材前,看了很久,然后慢慢躺了进去。

她躺下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怕惊扰什么。躺平后,她闭上眼睛,双手交叠在胸前,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大小正好。”她说,声音从棺材里传出,有些闷,“很舒服。”

母亲在旁边捂着嘴哭。谢依依心里发酸——一个二十岁的女孩,躺在自己的棺材里,说“很舒服”,这画面太诡异,太悲伤。

明镜躺了大概五分钟,然后睁开眼睛,坐起来。“姐姐的那口,我也要试试。”

“明镜,别这样……”母亲哀求。

“我要试。”明镜很坚持,“我要知道姐姐的感觉。”

她躺进了明月的那口棺材。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表情。但这次,她躺了更久,久到谢依依以为她睡着了。

“明镜?”母亲轻声唤道。

明镜睁开眼睛,眼里有泪光。“我感觉到姐姐了。”她说,“真的。棺材里有她的气息,暖暖的,像阳光。”

她坐起来,爬出棺材,突然抱住母亲,放声大哭:“妈,我想姐姐……我好想她……”

母亲抱着她,也哭了。母女俩相拥而泣,哭声在空旷的铺子里回荡,凄凉得让人心碎。

谢依依别过脸,不忍再看。

棺材交付是在三天后。明月的葬礼很简单,只有几个近亲参加。下葬时,明镜坚持要亲手把姐姐的棺材推进墓穴。她推得很慢,很认真,像是完成什么神圣的仪式。

“姐姐,你先睡。”她对着棺材轻声说,“等我,我很快就来。我们的棺材已经准备好了,拼在一起,我们就又完整了。”

泥土覆盖上去时,明镜没有哭,只是静静看着。她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葬礼结束后,明镜对谢依依说:“谢谢你们。现在,我只需要等了。”

谢依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瘦弱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知道,明镜说的“等”,不是等时间流逝,是等死亡降临。

问题是从明镜试棺后第三天开始的。

那天晚上,谢依依在铺子里整理工具,突然听到很轻的说话声。声音从停灵间传来——那里现在空着,没有棺材。

她走过去,声音更清晰了。是两个女孩的声音,一个清脆些,一个柔和些,像是在聊天。

“……明镜,你压到我头发了。”

“对不起姐姐,我挪一下。”

“今天妈妈又哭了。你哄哄她。”

“我哄了,但她还是哭。姐姐,你哄妈妈最厉害了。”

“傻瓜,我不在了啊。”

声音到这里停了。谢依依推开停灵间的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长明灯静静燃烧。

她以为是幻听,没太在意。

但第二天晚上,声音又出现了。这次是在铺面,从放着那口预留棺的方向传来。

“姐姐,棺材做好了,很漂亮。”

“我看到了。淡蓝色的内衬,我喜欢。”

“榫卯我也检查了,严丝合缝。等我去找你,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了。”

“明镜,你要好好活着。”

“没有你,我怎么活?”

声音又停了。谢依依打开灯,铺面里只有她一个人。那口预留棺静静放在角落,盖着白布。

她掀开白布,棺材完好无损。但用手触摸棺盖时,能感觉到微弱的温度——不是木头本身的温度,是像有人刚刚躺过留下的体温。

第三天,陈师傅来了。谢依依把情况告诉他,老人脸色凝重。

“生魂预占。”他说,“那女孩的执念太强,已经有一部分意识提前‘住’进了棺材里。她在和想象中的姐姐对话。”

“那怎么办?”

“必须让她真正接受分离。”陈师傅说,“否则,她可能真的会……提前住进去。”

他所说的“提前住进去”,不是指身体,是指魂魄。当一个人强烈地渴望死亡,渴望与逝者团聚时,部分魂魄可能会提前脱离身体,游荡在目的地周围。如果目的地是棺材,那就可能提前“住”进去。

而一旦发生这种情况,身体会加速衰亡,因为魂魄已经不完整了。

“我们得去找她。”陈师傅说,“现在就去。”

他们按照地址找到了明镜家。那是一片老居民区,明镜和母亲住在一楼,有个小院子。院门没锁,他们推门进去,看到明镜坐在院里的藤椅上,背对着他们,似乎在和谁说话。

“姐姐,今天的阳光很好,像我们小时候。”

“嗯,记得吗,手术后第一次晒太阳,你哭了。”

“因为太暖和了,暖得想哭。”

“傻瓜。”

谢依依走近,看到明镜对着身边的空椅子说话,表情自然得像真的有人在回应。她的膝盖上放着一本相册,翻到的那页是姐妹俩手术前的合影。

“明镜。”谢依依轻声唤道。

明镜转过头,看到她,笑了:“谢师傅,你来了。看,我在和姐姐聊天呢。”

她的眼神清澈,语气自然,完全不觉得自己在做奇怪的事。谢依依心里一沉——这说明她的“分离”已经相当严重,分不清现实和幻想了。

“明镜,你姐姐已经去世了。”陈师傅直截了当地说,“你现在是在和自己说话。”

明镜的笑容僵住了。“你胡说。姐姐就在这里,她刚刚还在和我说话。”

“那是你的想象。”陈师傅语气温和但坚定,“因为你太想她了,所以大脑制造出了她的声音和形象。但这不是真的。真正的明月已经入土为安了。”

明镜的脸色变得苍白:“不……不可能……我明明能感觉到她……”

“你能感觉到,是因为你们曾经共用一套血液循环系统,曾经心跳同步,体温共享。”陈师傅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三年前的手术,已经把你们分开了。你们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

“我们从来没有独立过!”明镜突然激动起来,“手术只是切开了我们的身体,但我们的灵魂还是连在一起的!姐姐走了,我的灵魂也死了一半!你懂吗?死了一半!”

她站起来,身体摇晃,谢依依连忙扶住她。

“我懂。”陈师傅平静地说,“我见过很多连体双胞胎,见过他们分离后的痛苦。但我也见过,他们最终找到了独立的自己。明镜,你可以的。”

“我不要!”明镜哭了,眼泪汹涌而出,“我不要独立!我要姐姐!把姐姐还给我!”

母亲从屋里冲出来,抱住明镜:“孩子,我的孩子……你别这样……”

明镜在母亲怀里哭得撕心裂肺。那哭声里有多少委屈,多少痛苦,多少对命运的愤怒和不甘。

陈师傅等她的哭声稍缓,才继续说:“明镜,你想过吗?如果明月还活着,她会希望你这样吗?她会希望你跟着她一起死吗?”

明镜抽泣着,没有回答。

“她不会。”陈师傅替她回答,“你是她妹妹,她爱你。如果她知道你因为她的离开而折磨自己,她会多难过?她会多自责?”

“可是没有她,我不知道怎么活……”明镜的声音破碎不堪,“我们从来都是一起的……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哭,一起笑……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这个世界这么大,这么空,我害怕……”

谢依依突然开口:“明镜,你姐姐给你留了礼物。”

明镜抬起头,泪眼朦胧:“什么?”

“在你躺进她的棺材时,你说感觉到了她的气息,暖暖的,像阳光。”谢依依说,“那不是你的错觉。那是她留给你的——不是她的魂魄,是她对你的爱。爱就像阳光,即使人不在了,温暖还在。”

明镜怔住了。

“她希望你好好活着。”谢依依继续说,“不是作为她的一半活着,是作为完整的明镜活着。带着她对你的爱,也带着你对她的爱,活下去。这才是真正的在一起——不是身体在一起,是爱在一起。”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许久,明镜轻声问:“真的吗?”

“真的。”陈师傅说,“但你需要一个仪式,来正式告别过去的共生关系,迎接独立的自己。你愿意吗?”

明镜看着母亲,看着谢依依,最后点了点头,很轻,但很坚定。

仪式安排在三天后的月圆之夜。

地点就在棺材铺的后院。陈师傅布置了一个简单的法坛:一张铺着白布的桌子,上面放着明镜和明月的照片,一对白蜡烛,一炉香,还有两面镜子——一面代表明月,一面代表明镜。

明镜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那是明月生前最喜欢的裙子。她看起来很平静,但脸色依然苍白。

“这个仪式叫‘镜中分离’。”陈师傅解释,“通过镜子,让你看到真实的自己——不是和姐姐连在一起的自己,是独立的自己。你需要对着明月的镜子说再见,对着自己的镜子说你好。”

他点燃蜡烛和香,青烟袅袅升起,在月光下像银色的丝带。

“明镜,看着明月的镜子。”

明镜看向左边那面镜子。镜子里映出她的脸,但在陈师傅的咒语声中,镜面开始波动,像是水面的涟漪。渐渐地,镜子里出现了另一个女孩的脸——明月。她微笑着,眼神温柔。

“姐姐……”明镜伸出手,想要触摸。

“不要碰。”陈师傅说,“看着她,对她说你想说的话。然后,说再见。”

明镜的眼泪又流下来,但她努力保持着平静。“姐姐,我好想你……每天晚上都梦到你,梦到我们还在一起……我不想和你分开……”

镜中的明月也在流泪,但她摇头,嘴唇张合,虽然没有声音,但口型清晰:“明镜,要好好的。”

“我会的。”明镜哭着说,“我会努力……好好的。”

“现在,说再见。”

明镜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姐姐,再见。谢谢你陪我这么久。我爱你。”

镜中的明月笑了,那笑容如此温暖,如此明亮。然后,她的影像开始淡去,像是融化的雪花,一点点消失在镜面深处。

“现在,看自己的镜子。”陈师傅说。

明镜转向右边那面镜子。镜子里是她自己的脸,憔悴,苍白,满是泪痕。但在陈师傅的咒语声中,镜面也开始波动。这一次,镜中的影像没有变成别人,还是她自己,但有了微妙的变化——她的眼神渐渐有了焦点,表情渐渐有了生气,整个人像是从长梦中醒来。

“明镜,这就是你。”陈师傅的声音很轻,“独立的你。完整的你。不需要任何人来完整的你。”

明镜看着镜子,久久没有说话。她伸出手,这次触摸了镜面。镜面冰凉,但镜中的手和她的手重合,像是两个世界在此刻连接。

“我……”她开口,声音沙哑,“我是明镜。林明镜。”

“是的。”陈师傅点头,“林明镜。明月的妹妹,但不止是明月的妹妹。你是你自己。”

仪式结束后,明镜看起来疲惫不堪,但眼神清澈了许多。母亲扶着她离开时,她回头对谢依依说:“谢师傅,那口预留棺……帮我处理掉吧。我不需要了。”

谢依依点头:“好。”

那天晚上,铺子里再也没有听到姐妹对话的声音。预留棺被谢依依用特制的方法处理了——不是毁掉,是“净化”。她按照陈师傅教的方法,在棺内撒了特制的香灰,念了安魂咒,然后把棺材捐赠给了一个贫困家庭,用于安葬一位孤寡老人。

“这样,这口棺材就有了新的意义。”陈师傅说,“不再是死亡的等待,是生命的延续。”

一个月后,明镜和母亲又来了铺子一趟。明镜看起来好了很多,脸上有了血色,虽然还是很瘦,但眼睛里有光了。

“我去看心理医生了。”她说,“医生说我得了幸存者罪恶感,还有分离焦虑。现在在吃药,也在做心理咨询。虽然还是很想姐姐,但……但我知道,我要活下去。”

母亲握着她的手,眼里有泪,但这次是欣慰的泪。

“对了,”明镜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木盒,“这是姐姐的遗物,一些她的小东西。我想……放在你们铺子里。不占地方的话。”

谢依依打开木盒,里面是一些很普通的东西:一个褪色的发卡,一支用秃了的画笔,几张涂鸦,还有一对小小的银铃铛。

“这是我们小时候的玩具。”明镜拿起铃铛,轻轻一晃,发出清脆的响声,“一人一个。姐姐说,就算分开了,摇铃铛,对方就能听到。”

她把铃铛放回盒子:“现在放在你们这里吧。也许……能帮助其他需要帮助的人。”

谢依依收下了。她把木盒放在柜台的显眼位置,旁边是林雨薇的画册,郑老先生的小铜镜碎片(已经处理过),还有其他一些逝者留下的纪念物。

每一件物品,都代表一段人生,一种情感,一个教训。

明镜离开前,在铺子门口站了一会儿。银杏叶已经全黄了,风一吹,纷纷扬扬落下,像金色的雨。

“秋天真美。”她轻声说,“姐姐最喜欢秋天了。”

她转身对谢依依微笑:“谢谢你,谢师傅。还有陈师傅。谢谢你们让我明白,真正的陪伴不是一起死,是带着对彼此的爱,各自好好地活。”

母女俩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谢依依站在门口,看着满地的银杏叶,忽然觉得,秋天虽然萧瑟,但也有一种成熟的美——就像生命,虽然终将凋零,但在凋零前,曾经那样灿烂地活过。

回到铺子,她在爷爷的笔记里添了新的一页:

“乙未年九月十七,林氏明月、明镜,连体双胞胎。明月病逝,明镜求制双生棺,欲预留己位。察其有幸存者罪恶感,魂念预占棺位,夜闻姐妹对话。行镜中分离仪式,助其正视独立。记:双生棺不可预留,生者之念强于死物。真陪伴,乃各自完整,心魂相系。”

写完后,她走到柜台前,看着明镜留下的木盒。她打开盒盖,拿起一个银铃铛,轻轻一摇。

叮铃。

清脆的声音在铺子里回荡,像是在诉说什么,又像是在告别什么。

窗外,秋风拂过,银杏叶沙沙作响。

谢依依想,明月应该能听到吧。不是通过铃铛,是通过爱——那种超越生死,超越时空,永远连接着相爱之人的东西。

她把铃铛放回盒子,盖好。

长明灯静静燃烧。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但余味还在空气中萦绕,淡淡的,暖暖的。

今夜,铺子安静。

但谢依依知道,安静之下,生命的故事还在继续。有分离,有团聚;有失去,有获得;有死亡,也有新生。

而她,依然在这里。守着灯,守着规矩,守着那些需要渡过的灵魂。

以及,那些终于学会独自飞翔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