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一章:静谧之卵
字数:约3800字
---
夜色,从未如此沉重地压在帝都之上。
往日这个时候,纵然是宵禁,内城宫阙的轮廓也该在星月与零星灯火中显出一派森严气象。而今夜,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以及黑暗中此起彼伏的、非人的嘶吼、建筑崩塌的闷响,还有人类濒死前短促凄厉的哀嚎。火光倒是不少,但那些跃动的光芒非但不能带来安全感,反而将断裂的飞檐、倾倒的牌坊、以及街道上影影绰绰的可怖轮廓映照得更加狰狞。
空气里弥漫着焦糊、血腥,以及一种独特的、如同烧熔陶土后又迅速冷却的刺鼻粉尘味。
静园方向,那团在夕阳下曾短暂显现的“静谧”,此刻已彻底融入黑夜,仿佛一个吞噬一切光与声的诡异黑洞。只有极少数感知敏锐或身处附近的人,才能隐隐察觉,那片区域笼罩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的死寂,与周遭的混乱狂暴形成了鲜明到诡异对比。
靠近皇城西侧,一处荒废的宅院地下。
沈清用一块湿布捂着口鼻,压抑着咳嗽。肩头的刀伤经过简单处理,依旧火辣辣地疼,失血和疲惫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借着手中一枚从皇宫秘道中寻得的、微微发光的“萤石”照明,再次核对着玉质卷轴上的地图。
他身边,包括那名略懂医术的老兵在内,只剩下六个人,个个带伤,神情疲惫而警惕。阿蛮躺在一旁铺着干草的地上,依旧昏迷,但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脸色不再那么死白。那老兵正在小心地给他喂一点清水。
“军师,”一个脸上带着新鲜抓痕的年轻士兵低声道,“外面……声音好像小了点?是不是怪物过去了?”
沈清侧耳倾听片刻,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是过去,是这一片的活物……可能不多了。”他的语气平静,却让地窖里的温度仿佛又低了几度。
他们傍晚时分从藏身处出发,试图按照卷轴指示,寻找一条通往皇宫地下的隐秘入口。但仅仅穿越了不到三条街巷,就遭遇了三次怪物的袭击和无数次险死还生的躲避。那些傀灵怪物的形态越来越难以理解,有的甚至能像液体一样在墙壁阴影中流动,感知活物的方式也超出了常理。他们损失了两个人,才狼狈地逃进这处看似安全的废弃宅院。
“皇宫的守卫肯定也乱了,”另一个老兵哑着嗓子说,“但那些宫墙高得很,怪物不一定进得去。咱们就算找到入口,进去以后呢?里面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
“我知道。”沈清放下卷轴,目光扫过众人,“里面可能比外面更危险。可能有变异的怪物,可能有发疯的守军,也可能有赵无庸之流留下的其他陷阱。”他顿了顿,“但我们还有别的路吗?退,是无边无际的怪物潮。留,是坐以待毙。只有前进,去根源所在,才可能找到一丝……哪怕是同归于尽的希望。”
他拿起那枚“萤石”,微光映着他清瘦却坚毅的侧脸。“云帅用命换来的线索,阿蛮将军淌尽的鲜血,不能白费。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们也得去试试,为外面还在逃命的人,为可能还活着的兄弟,争一个……明白。”
地窖里一片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声。片刻,那脸上带抓痕的年轻士兵狠狠抹了把脸:“军师,我跟你去!我爹娘……估计已经没了……总得让这世道,别再出我这样的。”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决绝的光芒。
“好。”沈清没有多言,收起卷轴,“再休息半个时辰,等外面动静再小些,我们从这里出发。地图显示,这宅院后院的枯井,连通着一条废弃的排水暗渠,可以直通皇城西华门附近的一处地下蓄水池。从那里,应该能找到进入皇宫地下网络的路径。”
他看了一眼昏迷的阿蛮:“王伯,阿蛮将军就拜托你了。留在这里,守住入口,如果我们……三日未归,你就想办法,带阿蛮将军离开帝都,往西南去,找石柱他们。”
被称为王伯的老兵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含泪:“军师……保重。”
静园,观星阁露台。
绝对的静谧,如同一个透明的罩子,将露台及周围小片区域与外界彻底隔绝。声音、光线、甚至空气的流动,在这里都变得迟缓而怪异。
露台中央,那团被沈清称为“光卵”的平衡体,此刻已完全稳定下来。它不再剧烈旋转,只是静静地悬浮在离地三尺的空中,大小如磨盘,外壳是半透明的、流动着暗红与乳白交织光晕的奇异物质,内部光影氤氲,看不真切。它像一颗沉睡的巨卵,又像一枚孕育着未知的眼眸。
荆云的身体,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托着,漂浮在光卵旁边,同样离地数尺。他双目紧闭,面容平静得近乎安详,若不是胸口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他左手那恐怖的伤口已经结痂,痂壳呈现一种不正常的暗金色。
他的意识,依旧被困在那片广袤而危险的混沌之中。
但此刻的混沌,已不再是纯粹狂暴的意念乱流。在扳指温和力量的引导下,在他自身那缕不屈意志的坚持下,一片极其微小、却相对稳定的“领域”被艰难地开辟出来。这领域如同怒海中的孤岛,以那点乳白色光晕为核心,勉强抵御着周遭暗红“血海”的侵蚀。
荆云的意识,就蜷缩在这“孤岛”上。他能更清晰地“感知”到外界——那光卵的稳定,下方怪物潮因失去清晰指令而持续的混乱,以及远处帝都正在发生的惨剧。他甚至能模糊地感觉到沈清等人微弱的气息和决绝的意志。
但更多的“感知”,是对内,对那枚虎符,以及通过虎符连接到的、地底深处那庞大炎髓网络和“傀灵”意志的触碰。
他“看到”了更清晰的脉络。虎符,不仅是钥匙,更像是一个“转换器”和“放大器”。它将持有者的血脉、意志(尤其是杀意、野心等强烈情绪)转化为特定的波动,用以驱动或影响炎髓网络及其孕育的傀灵。历代皇帝用它驱动玄俑卫,本质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和情绪“喂养”并“指令”这个系统。
而系统的底层,那庞大的炎髓网络和其中懵懂而贪婪的原始意识(姑且称之为“地髓之灵”),经过千年血引的浸染和变异傀灵的反馈,早已变得扭曲而危险。它渴望“血引”,渴望强烈的情绪能量,以此维持自身的存在甚至“成长”。
赵无庸的仪式,是强行用大量鲜血和邪阵,试图将自己与虎符、与地髓之灵短暂“嫁接”,获取控制权。但他低估了后者的贪婪和虎符内积累的戾气,瞬间被反噬。
而荆云此刻的状态,则截然不同。他不是“嫁接”或“命令”,更像是……被动的“连接”与“缓冲”。扳指和自身半块虎符的性质,加上他血脉中并无赵无庸那般强烈的掌控欲和杀意(更多是守护与责任),使得这种连接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调和”与“安抚”效应。
他就像一块被投入滚烫毒液中的特殊寒玉,自身在缓慢被侵蚀(意识承受压力,身体与炎髓网络产生深层连接),但同时也在不断中和着毒液的烈性,使其趋于一种不稳定的平静。
那光卵,就是这种“不稳定平静”的外在显化。
荆云残存的意识,正努力理解着从连接中流淌过来的、关于“安抚”法门的片段信息。这法门苛刻而危险,需要施术者以自身为媒介,引导地髓之灵的部分暴动能量,通过特定路径“疏导”或“沉眠”。每一次引导,都会加深施术者与网络的连接,加速其被侵蚀。最终结果,可能是施术者彻底融入网络,成为其中一部分失去自我的“节点”,也可能在完成疏导后,因不堪重负而崩溃。
这是一条没有回头路、且几乎注定悲剧的路。
但荆云没有犹豫。他“看”着外界沈清等人艰难求存的意志,看着帝都无数生灵在恐怖中挣扎,这缕意识做出了选择——继续深入理解这法门,寻找可能的契机。
就在他的意识尝试着,按照片段信息描绘的方式,极其轻微地“触动”了一下那庞大而冰冷的地髓之灵时——
光卵,突然向内收缩了一下!
紧接着,一圈肉眼可见的、淡淡的乳白色涟漪,以光卵为中心,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轻易穿过了那层静谧力场,掠过下方混乱的怪物潮,掠过残破的静园,朝着更远处的帝都城区荡漾开去!
这涟漪没有任何破坏力,甚至没有引起绝大多数怪物和幸存者的注意。
但在某些特殊存在感知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皇宫,观星台顶。
紫袍国师刚刚完成一个复杂的祭坛布置,脸色苍白如纸,正要用精血催动法坛,强行窥探静园天机。突然,他浑身剧震,猛地扭头望向静园方向,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骇与困惑!
“这……这是……镇灵清光?!不对!似是而非!其中怎会夹杂着如此浓郁的炎髓戾气与……皇族血引之意?!”他手中的罗盘指针疯狂乱转,最终“啪”一声,裂开了一道缝!
“国师!镇龙大阵东南角基柱传来异动!灵力流向出现不明扰动!”一个穿着法袍的弟子惊慌地冲上观星台禀报。
国师脸色再变,掐指急算,额头青筋跳动:“有人……有人在试图影响地脉炎髓的流向?!用了一种古老到几乎失传的……调和之法?这怎么可能?!是谁?难道是先帝遗留的后手?还是……”
他猛地想到一个可能,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那个叛军首领荆云?他还没死?而且……他在静园,不仅没被傀灵吞噬,反而……在与虎符和地髓之灵建立某种诡异的‘共生’?!”
这个推测太过惊人,连他自己都感到荒诞。但罗盘的碎裂、阵法的异动、还有刚才那清晰无误扩散开的“类镇灵清光”涟漪,无一不在指向这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快!”国师对弟子厉声道,“启动所有监测法阵,锁定静园方向能量变化!还有,加派人手,严查皇宫所有可能与地下相连的秘道、窖井、废弃宫殿!若有不明身份者潜入……格杀勿论!不……尽量活捉!”
他心中升起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果那个荆云真的做到了某种程度的“共生”或“调和”,那他或许……比虎符本身,更具有价值!无论是用于研究,还是用于……控制这场已经开始失控的灾难!
废弃宅院,地窖中。
正在闭目养神的沈清,忽然感到怀中微微发热。他诧异地取出那枚从荆云处得来的黑色扳指(荆云昏迷前,他一直代为保管,离开时下意识带上了),只见扳指表面那玄鸟云纹,正流淌着一层极其微弱的、与卷轴上“萤石”类似的乳白色光晕。
这光晕一闪即逝,但扳指却不再冰凉,反而带着一丝温润。
沈清心中猛地一动。这扳指与荆云、与虎符密切相关,此刻异动,莫非……是荆云那边有了什么变化?是好是坏?
他握紧扳指,那丝温润仿佛给了他某种无形的信心。
“时间到了。”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准备就绪的五名兄弟,“出发。”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地窖,按照地图指引,摸向后院的枯井。夜色深沉,远处火光与嘶吼依旧,但不知是否错觉,那令人窒息的疯狂压迫感,似乎……减轻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而在他们头顶,那无形的乳白色涟漪,早已掠过夜空,消失在城市与地脉的深处。
静园光卵内,荆云漂浮的身体,指尖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的意识“孤岛”边缘,一丝被成功“安抚”并引导开的、极其微量的炎髓暴戾能量,正顺着某个刚刚打通的、通往地壳更深处的虚幻“通道”,缓缓流泻而去。
代价是,他左臂暗金色的痂壳下,皮肤隐隐浮现出一缕细微的、与炎髓脉络同色的暗红纹路。
光卵的外壳,似乎变得更加凝实了一些。
静谧,依旧笼罩。
但某种更深层、更危险的“平衡”与“变化”,已然在无人知晓的黑暗深处,悄然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