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些时光会藏在齿轮里,轻轻转动时,就能听见温柔的回响。

老城区的巷口藏着家修表铺,墨绿色的木门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老陈修表”,字迹被岁月磨得发浅,却透着股踏实的暖意。我是因为奶奶的旧怀表才找到这里的——那枚黄铜怀表是爷爷留给他的定情物,齿轮卡住多年,表盘上的“1956”早已模糊,奶奶总说“修不好就算了,留着念想”,可我知道,她总在深夜摩挲着表壳发呆。

修表铺的主人不是老陈,是个叫沈默的年轻男生。第一次推开木门时,风铃“叮铃”响了一声,我看见他坐在临窗的工作台前,戴着放大镜,手指捏着细小的螺丝刀,正在给一块旧手表换齿轮。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手上,把那些精密的零件照得发亮,空气里飘着机油和木头混合的味道,安静得能听见齿轮转动的轻响。

“请问能修怀表吗?”我把用红布包着的怀表递过去。

他抬起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眼睛很亮,像盛着阳光:“可以,放这吧,三天后来取。”他说话时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工作台上的零件,手指接过怀表时,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时光。

工作台收拾得极整齐:不同型号的螺丝刀排成一排,装零件的小盒子贴着标签,放大镜的镜片擦得一尘不染,角落里还放着个小小的铜制酒精灯,火苗安静地跳动着,烤着需要软化的表油。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钟表:老式座钟的钟摆左右摇晃,石英钟的数字闪烁着绿光,还有个缺了指针的挂钟,停留在三点十分,像被时光遗忘的标记。

三天后去取怀表时,我在巷口遇见个女生。她抱着个旧闹钟,浅蓝色的连衣裙裙摆沾着点粉笔灰,像是刚从附近的小学过来。“请问老陈修表铺怎么走?”她抬头问我,眼睛弯成月牙,发梢别着朵小小的雏菊,清新得像初夏的风。

“就在前面。”我指了指墨绿色的木门。

她笑着说了声“谢谢”,抱着闹钟跑过去,推开门的瞬间,风铃响得清脆。我跟在后面进去时,正看见沈默抬头看她,原本专注的眼神柔和了些,手指放下了手里的螺丝刀:“是林老师?”

“沈师傅,”女生把闹钟放在工作台上,声音轻快得像风铃,“我班上的教学钟又坏了,孩子们总说下课时间不准,您帮我看看?”

我这才知道她叫林晚,是巷尾小学的数学老师。她说话时,指尖在闹钟表盘上轻轻点着:“昨天下午突然停了,指针卡在两点四十五分,孩子们都以为提前下课了,闹哄哄的。”

沈默拿起闹钟,轻轻摇了摇,听着里面的动静:“齿轮卡住了,加点表油就行。”他从抽屉里拿出小油壶,往齿轮轴里滴了滴油,又用镊子小心地拨了拨指针,动作熟练得像在摆弄自己的旧物。

林晚没走,就站在工作台旁看着,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发梢:“您这铺子真有意思,墙上的钟时间都不一样。”

“每个钟都有自己的故事。”沈默调试着闹钟,头也不抬,“就像每个人的时间,快慢都不一样。”

“那您的时间呢?”林晚笑着问,“是不是总跟着齿轮走?”

沈默的动作顿了一下,耳尖在阳光下悄悄红了,没接话,却把修好的闹钟递给她,钟摆已经开始规律地摇晃:“好了,下次别让孩子们往里面塞橡皮屑。”

林晚吐了吐舌头,接过闹钟:“知道啦,谢您!下次给您带我们班烤的饼干。”她说着转身要走,裙摆扫过工作台,带起一片细小的灰尘,在阳光里轻轻飞舞。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想起自己的怀表。沈默从抽屉里拿出红布包,打开时,黄铜怀表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原本卡住的齿轮已经能转动了,虽然走得慢,却稳稳地“滴答”响着。

“里面的游丝断了,换了根新的,”他指着表盘内侧,“尽量保留了原来的零件,您奶奶应该会喜欢。”

我接过怀表,指尖碰到表壳的瞬间,忽然明白奶奶为什么总摩挲它——那些藏在齿轮里的光阴,虽然看不见,却能在转动时,听见岁月的回响。

从那天起,我成了修表铺的常客。有时是帮奶奶调怀表的时间,有时只是借口路过,想看看那扇墨绿色的木门和里面的时光。我渐渐发现,林晚也常来,有时是修教学钟,有时是送饼干,有时只是站在工作台旁,看沈默修表,像棵安静的向日葵,追着阳光的方向。

他们的交流总带着点笨拙的温柔。林晚会带自己画的钟表图纸,上面画着卡通的齿轮,说“给孩子们讲时间用的,您看对不对”;沈默会把修好的闹钟调快五分钟,说“给孩子们留足收拾书包的时间”。林晚夸他的螺丝刀排得整齐,他第二天就买了新的收纳盒;沈默说她的粉笔灰总沾在裙摆上,她下次来就系了条蓝色的围裙,上面印着小熊图案。

工作台渐渐有了变化。多了个浅蓝色的马克杯,是林晚送的,上面印着“按时吃饭”;多了个饼干罐,里面总装着林晚班上孩子烤的饼干,形状歪歪扭扭,却甜得扎实;甚至多了盆小小的多肉,放在窗台,是林晚说“总看齿轮眼睛累,看看绿色好”。

我看着沈默修表时,目光会不自觉地飘向门口,等着风铃响起;看着林晚站在工作台旁,手指会轻轻敲着桌面,节奏和墙上某座钟的滴答声刚好合上。有次林晚帮沈默递螺丝刀,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两人像被烫到似的同时缩回,却又在对视时,忍不住笑起来,阳光落在他们脸上,暖融融的。

转折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傍晚。我去送奶奶做的糕点,推开木门时,看见林晚站在工作台前,眼圈红红的,手里捏着块碎掉的手表玻璃。

“孩子们打闹时撞翻了讲台,把我爷爷的旧手表摔了……”她声音带着哭腔,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碎片,“这是他留给他的唯一念想,我怎么这么不小心……”

沈默没说话,只是从抽屉里拿出放大镜和镊子,把碎片一片一片捡起来,放在铺着软布的工作台上。“能修好,”他抬头时,目光格外温柔,“玻璃碎了可以换,里面的齿轮没坏就行。”

他找出块新的玻璃,比着旧表的尺寸切割,又用砂纸细细打磨边缘,动作慢得像在进行什么仪式。林晚蹲在旁边,帮他递工具,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认真地看着他的动作,像在汲取勇气。

雨下得很大,巷子里的雨声和修表铺的滴答声混在一起,像首安静的歌。沈默把修好的手表递给林晚时,表盘上的玻璃已经换了新的,映着窗外的雨景,清晰又明亮。

“您看,”他轻声说,“碎掉的只是玻璃,里面的时间还在走。”

林晚接过手表,手指在玻璃上轻轻摩挲,忽然抬头问:“沈默,您说时间会倒流吗?”

沈默看着她,眼睛在灯光下亮得像星星:“不会,但可以创造新的时间。”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小的首饰盒,打开,里面是枚用旧齿轮做的胸针,齿轮上刻着细小的花纹,中间嵌着颗小小的珍珠,“上次修怀表剩下的零件,做了这个,给您……别总哭,齿轮会生锈的。”

林晚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却笑着接过胸针,指尖碰到沈默的手指,这次没躲,反而轻轻握了一下:“谢谢,我很喜欢。”

雨停时,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修表铺镀了层金边。我看着林晚别着齿轮胸针走出巷口,背影轻快得像雨后的蝴蝶,沈默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笑意藏不住,手里还捏着她刚才递来的纸巾,上面印着小小的雏菊图案。

墙上的钟表依旧走着不同的时间,却在这一刻,仿佛都对准了同一个节奏。我忽然明白,修表铺修的不只是钟表,还有那些藏在时光里的遗憾和心动,就像沈默说的,时间不会倒流,但新的光阴,总在齿轮的转动里,悄悄开始。

后来奶奶的怀表彻底停了,我没再去修。她摸着表壳说:“不修了,有些时光记在心里就行。”可我知道,她心里的时光,已经和修表铺的光阴连在了一起。

再去巷口时,修表铺的木门换了新的墨绿色油漆,木牌上的“老陈修表”旁边,多了个小小的涂鸦,是个拿着粉笔的女孩和修表的男生,旁边写着“时光不停”。林晚坐在工作台旁,帮沈默整理零件,手指在小盒子上贴标签,字迹清秀;沈默站在她身后,教她怎么分辨螺丝刀的型号,声音温柔得像春风。

墙上的挂钟被调准了时间,都指向三点十分,像是在纪念某个特别的时刻。角落里的酒精灯还在燃烧,火苗安静地跳动着,烤着新的表油,空气里飘着机油、木头和饼干混合的味道,温暖又踏实。

离开时,风铃“叮铃”响了一声,我回头,看见沈默正把林晚别在发梢的雏菊取下来,换成了枚小小的齿轮发卡,动作轻得像在呵护易碎的时光。林晚笑着拍他的手,阳光落在他们交叠的手指上,把齿轮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段不会结束的光阴。

我摸了摸口袋里奶奶的怀表,忽然觉得,有些时光从来都不会消失。它们会藏在齿轮里,刻在胸针上,留在彼此的眼神里,在某个安静的午后,当风铃响起,当齿轮转动,就能听见最温柔的回响——那是光阴在说,只要心里有牵挂,时间就永远不会停。

而修表铺的故事,就像那些转动的齿轮,把细碎的光阴碎片,一点点拼合成完整的温暖,在老城区的巷口,在阳光里,在雨声中,慢慢延续,永远不会生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