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有些陪伴像旧书遇暖阳,不用急着翻阅,在一页页的摩挲里,自然读出温柔的注解。

芒种的雨刚歇,潮湿的空气裹着墨香从巷口飘来。我抱着捆刚收来的旧书,推开“故纸斋”的木门,铜铃“当啷”一声轻响,混着陈年纸张的霉味、糨糊的米香和雨后的清润扑面而来。店里的书架顶天立地,从门口一直排到后窗,塞满了各式旧书:线装的古籍泛着暗黄,纸页薄如蝉翼;民国的平装书边角卷翘,封面上的烫金早已斑驳;就连八十年代的连环画都用牛皮纸包着封皮,标签上的字迹是店主用毛笔写的,带着淡淡的墨痕——那是书砚的字,她总说“旧书得配好字,才不算委屈了时光”。

书砚正蹲在靠窗的长案前,手里捏着支竹制修补笔,笔尖细如发丝,正小心翼翼地给一本《唐诗选》补虫蛀的页角。她穿着件月白的棉麻衫,袖口别着枚银质书签,是用来临时压平书页的,书签上刻着细小的竹叶纹。头发松松挽成个髻,簪子是支旧毛笔杆,笔杆上刻着“书为心画”四个字,木质被摩挲得发亮。随着她低头的动作,鬓边的碎发轻轻扫过案上的宣纸,留下浅浅的影子,像书页上的批注。

案上摊着全套修复工具:骨胶装在青瓷小碗里,表面结着层薄皮;糨糊盛在陶碟中,散发着淡淡的糯米香;细如发丝的棉线绕在竹轴上,旁边还有把银质小剪刀,刀刃亮得能照见人影。最引人注目的是个小小的瓷碟,里面盛着金箔,被剪成细碎的小片,是用来修补书页缺损处的,书砚总说“金缮补书,像给时光贴药膏,既体面又温柔,不能让旧书带着伤疤见人”。

“这页‘床前明月光’的‘明’字缺了最后一笔,”她忽然轻声自语,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书中的月光,“得找同批次的竹纸补,不然透光看会有色差,读诗时心里会硌得慌。”她从案下的纸匣里抽出几张薄如蝉翼的竹纸,对着光线比对,指尖在纸上轻轻摩挲,感受纸张的厚度,“这张好,纤维粗细和原书一样,补上去才像天生的。”

脚边的藤筐里堆着待修的旧书,最上面那本《宋词钞》的封面上,贴着张她画的小书签,是片枯叶形状,叶脉处用蝇头小楷写着“芒种,雨歇补书”,字迹轻得几乎要看不见,却透着认真。筐沿挂着个小小的铜铃,和门口的铜铃是一对,她说“补书太专注,铃响能提醒起身活动,免得脖子僵了”。此刻铜铃安静地垂着,显然她又沉浸在书页里了。

我把旧书放在门口的矮凳上,刚掸掉书脊上的灰尘,就看见书砚举着放大镜,对着书页上的批注仔细辨认。放大镜是黄铜边框的,镜片有些磨损,却是她最宝贝的工具,说“这镜片聚光,能看清墨痕的深浅,辨出批注的年代”。“这行小字是‘庚午年夏夜读’,”她指着批注给我看,指尖在纸上轻轻点着,“墨迹沉在纸里,边缘发褐,该是民国时的批注,比书本身还晚了三十年呢。”

她忽然凑近书页,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你看这力度,‘夜’字的捺笔重了些,定是当年读者读到动情处,不自觉按重了手指,说不定还叹了口气呢。”她的眼里闪着光,像发现了宝藏,“旧书最妙的就是这些批注,像和古人对话,知道他们在哪句诗里停驻,在哪句词里动心。”

书架的尽头传来翻动书页的轻响,像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景辞正站在古籍区,背对着我们,手里捧着本线装的《说文解字》,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逐字划过,动作轻得像在抚摸蝴蝶的翅膀。他穿着件浅灰的长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串旧木珠,是用老书版的边角料做的,每颗珠子上都隐约能看见残留的字迹,书砚说“木头吸了几十年墨香,戴着手都润,闻着就安心”。

他的头发剪得利落,额前却留着几缕碎发,低头看书时会垂下来,扫过书页上的小篆,像在和古老的文字对话。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把长衫的布料染成浅金,连带着他指尖的动作都变得温柔起来。“这版的‘书’字篆书写作‘从聿从者’,”他忽然转过身,手里的书脊轻轻磕着手心,声音清润得像雨后的溪水,“聿是笔,者是声,古人造字时就说‘书者,述也’,把心里的话写出来就是书,和你修补旧书的道理一样,都是在转述时光,不让那些话被岁月磨没了。”

他的指尖夹着张便签,上面抄着刚认出的异体字,字迹方正有力,笔画间透着筋骨,和书砚的娟秀不同,却带着同样的认真。便签纸是用旧书的衬纸裁的,背面还能看见淡淡的印刷痕迹,他总说“不能浪费纸,旧书的每一寸都藏着光阴”。

书砚抬头时,眼里落进窗外的天光,亮得像浸了水的墨:“你上次说的《汲古阁校刻本》找到了吗?陈先生托修的那本《楚辞》,缺了卷三,找了半个月都没头绪,说不定能从里面补录些内容。”她放下修补笔,从案下抽出个蓝布包,布包的边角绣着细小的云纹,是她奶奶留下的,“这是新熬的糨糊,加了明矾防蛀,比上次的更稠,补厚纸正好,你闻闻,米香多纯。”

景辞接过布包,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了下似的缩回手,又各自低头忙碌,耳根却悄悄泛红。他翻开《说文解字》的夹页,里面藏着片干枯的银杏叶,是去年深秋在国子监捡的,叶脉间用小楷写着“遇书砚补《诗经》,见‘蒹葭苍苍’句,叶落如笺”,字迹被岁月浸得微微发褐,却依旧清晰,边角被摩挲得有些发毛,显然常被翻看。

“找到了残卷,”他从最高层的书架上取下个紫檀木函套,动作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时光,“在最里面的角落,被几册佛经压着,封皮都潮了,好在里面的纸页没事。”函套打开,里面是册线装残本,纸页泛黄却完整,书脊上用朱砂写着“楚辞卷三”,字迹古朴,“卷三的‘九歌’部分正好完整,我比对过,和陈先生那本是同批刻本,墨色都一样,连刻工的小习惯都相同,‘兮’字的竖笔都带点弯。”

书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连忙接过残本,用软毛刷轻轻扫去封面上的灰尘,动作温柔得像在照顾婴儿:“太好了!你看这页‘湘夫人’的版画,”她翻开残本给景辞看,指尖在版画上轻轻点着,“比常见的版本多了株兰草,叶片的脉络都刻出来了,定是当时刻工特意加的,说不定他读这段时,正好看见窗外有兰草呢。”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笔筒里抽出支小楷笔,在张素笺上画下兰草的模样,笔触细腻,连叶片的卷曲都画得栩栩如生:“得记下来,补的时候可不能漏了这细节,不然就对不起刻工的心意了。”素笺的边角很快堆了好几张,每张都画着不同的细节:某个字的特殊写法,某幅版画的小装饰,都是她怕忘记特意画的。

午后的阳光斜斜漫进书店,穿过窗棂的格子,在地板上投下书架的影子,像一道道时光的栅栏。书砚坐在案前补书,景辞站在旁边帮她辨认模糊的批注,两人的影子在书页上叠在一起,被阳光晒得暖暖的,像幅静止的画。景辞偶尔会伸手帮她扶正歪了的台灯,台灯是黄铜底座的,灯罩用宣纸糊着,散发出柔和的光,他说“暖光不刺眼,看久了眼睛不累”。

书砚则会把刚泡好的薄荷茶推到他手边,茶杯是粗陶的,上面印着“故纸斋”三个字,边缘磕了个小口,却是两人都爱用的,书砚说“缺角的地方正好握着手,冬天不凉”。茶水冒着热气,把薄荷的清香和旧书的墨香混在一起,在空气中弥漫,像首温柔的诗。

“这页批注提到‘雨打芭蕉夜读’,”景辞指着《宋词钞》的某页给书砚看,指尖在批注上轻轻划过,“墨迹边缘有点晕,该是当年读时遇了雨,雨滴溅在纸上晕开的,和今天的天气倒像,说不定也是芒种时节呢。”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来是枚铜制的书签,上面用阳文刻着“晴耕雨读”四个字,边缘被磨得光滑,“给你的,补书时夹在里面,免得总折页角,你看这书脊都被折出印子了。”铜签的背面刻着片小小的竹叶,和书砚袖口的书签相呼应,是他找老铜匠特意做的。

书砚接过书签,小心地夹进正在修补的《楚辞》里,铜签映着书页上的“沅有芷兮澧有兰”,像给古老的诗句镀了层暖光。“我也给你备了东西,”她从书架最上层取下个纸袋,里面是她拓的《兰亭序》残片,用宣纸托裱过,边角镶着浅灰的绫子,“上次你说喜欢‘惠风和畅’四个字,我找了旧碑拓下来,装裱好能当书签,也能压平卷翘的书页。”拓片的右下角用朱砂点了个小小的印记,是她的藏书章“书砚藏珍”,字迹娟秀。

景辞接过拓片,对着光线看,墨色浓淡相宜,连石碑的纹路都拓得清清楚楚:“拓得真好,比店里买的还好,墨色沉得进去,有金石气。”他小心地把拓片夹进自己常读的《说文解字》里,“以后翻书时,就像带着春风,应了‘惠风和畅’的意思。”

傍晚的霞光染红窗棂时,我整理完最后一摞书,看见他们还在案前忙碌。书砚正用细棉线给补好的《楚辞》重新装订,她的手指灵巧地穿针引线,棉线在书页间穿梭,像时光的脉络把岁月缝补起来。景辞则在旁边帮她按住书脊,确保装订整齐,偶尔低声提醒她“这里的线松了些”“那页纸薄,轻点拉”,两人的对话轻得像书页的私语。

案上的油灯已经点亮,是盏旧瓷灯,灯芯跳动着,把暖黄的光洒在他们身上,把旧书的墨香、糨糊的米香和彼此的呼吸都烘得软软的。书砚的发丝上沾了点金箔碎屑,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落了星子,景辞伸手想帮她拂掉,手到半空又停住,转而递给她块干净的棉布:“头发上有金箔,擦擦吧,不然回家路上别人会以为你带了星星。”

书砚笑着接过棉布,擦头发时动作轻得像在拂去书页上的灰尘:“今晚能赶完卷三,”她咬断最后一根棉线,把装订好的书放进紫檀木函套,动作轻柔又珍重,“明天陈先生来取,定看不出补过的痕迹,就像这三十年的空缺从没存在过。”她的指尖沾着点糨糊,像沾了时光的痕迹,景辞递过杯温水:“洗洗手吧,糨糊干了会发硬,你总忘了洗手就喝茶。”

我锁门时,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打在青石板上“沙沙”作响,像在给旧书念催眠曲。书砚和景辞并肩站在书架前,借着油灯的光核对补录的文字,书砚的发梢偶尔蹭到景辞的衣袖,他便微微侧过身,让她看得更清楚些。书架最下层的空位上,新摆上了两本刚修好的书,书脊上贴着同样的标签:“故纸斋补,壬午芒种”,标签旁边,一枚铜书签和一片拓片静静依偎着,像在说悄悄话。

雨雾里,书店的灯光暖黄如旧,像茫茫夜色里的一盏灯,等着晚归的人。我知道,这故纸斋里的时光,会像这反复缝补的棉线、仔细辨认的批注、灯下依偎的身影一样,在一页页的光阴里慢慢沉淀。那些藏在旧书里的心事,那些修补时光的认真,那些彼此陪伴的温柔,都会被岁月好好收藏,在某个雨夜,某个灯下,被后来的人轻轻翻开,读出时光里最动人的注脚。

而这“故纸斋”的故事,还长着呢。就像那些永远读不完的旧书,永远有新的温暖在字里行间生长,有新的光阴在书页里流转,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酿成墨香满满的岁月,在时光里慢慢发酵,留下淡淡的暖香。

走在巷口回头望,书店的灯光依旧亮着,雨丝在灯光里跳舞,像无数细小的光阴,正悄悄织着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