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有些相遇像风雪遇暖灯,不用刻意邀约,在日复一日的守望里,自然融成掌心的温度。

大雪连下了三天,远山近林都裹在白絮里,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雪花落在枝桠上的“簌簌”声,像谁在轻轻翻书。我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山坳里走,木栈道早已被雪覆盖,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咯吱”作响。风雪里隐约望见一点暖光,是“听雪居”的灯,这处藏在松林深处的小客栈,是风雪天里唯一的落脚点。

听雪居是座老木屋,木墙被岁月染成深棕,屋顶压着厚厚的积雪,像盖了床白棉被。门楣上挂着串冻成冰棱的红辣椒,在风雪里轻轻摇晃,旁边的木牌写着“听雪居”三个字,字迹被风雪磨得温润,是主人沈樵写的。他说这木屋是祖上传下来的,爷爷曾在这里给进山的采药人、赶路的旅人歇脚,如今换他守着,“风雪天里,总得有盏灯等着人”。

推开门的瞬间,暖意混着松木燃烧的清香扑面而来。沈樵正蹲在壁炉前添柴,火光映得他侧脸发红,轮廓分明。他穿着件深灰的羊毛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头发被炉火熏得微卷,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沾着点雪花化成的水珠。听见动静,他抬头望过来,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雪粒,像落了层碎星,“是若尘啊,这雪下得紧,路上不好走吧?”

屋里比外面暖和许多,壁炉里的松木“噼啪”作响,火星偶尔溅到炉边的石板上,很快又熄灭。靠墙的木架上摆着各式物件:陶制的茶壶冒着热气,粗布的坐垫堆得整齐,最显眼的是架旧留声机,旁边放着几张黑胶唱片,沈樵说“雪天太静,放点曲子才不冷清”。此刻留声机正转着,流淌出舒缓的钢琴曲,和风雪声、柴火声混在一起,成了屋里的背景音。

“刚煮了姜茶,暖暖身子。”沈樵起身给我倒茶,粗陶杯壁烫得发热,杯口飘着姜的辛辣和红糖的甜香。他指了指靠窗的木桌,“那边坐着位客人,昨天风雪最大时来的,说是来画画的。”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木桌旁坐着个姑娘,正对着窗外的雪景发呆。她穿着件浅驼色的羽绒服,帽子摘下来放在一旁,露出乌黑的长发,发梢微湿,显然是刚掸过雪。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镜片反射着炉火的光,看不清表情。桌上摊着本速写本,铅笔放在旁边,纸上只画了几笔松枝,被风雪模糊了轮廓。

“她叫苏临,”沈樵轻声说,“昨天傍晚顶着风雪来的,说要画一组‘深山风雪图’,结果雪太大,困住了。”他往壁炉里又添了块松木,“她带的画具都湿了,我找了些旧宣纸给她,先对付着用。”

苏临这时转过头,看见我时微微点头,嘴角弯起浅浅的笑意,眼镜片后的眼睛很亮,像盛着炉火的光。“外面的雪太大了,”她说着,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不好意思,“本来想今天下山,结果雪没停,还得麻烦沈先生。”她伸手把速写本往回拢了拢,露出画了一半的壁炉,“这里太暖和了,比城里的画室舒服。”

沈樵笑了笑,往她的杯子里续了些热水:“听雪居本就是给人歇脚的,不麻烦。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安心住着,缺什么就说。”他转身进了厨房,很快端来一盘烤得焦黄的红薯,热气腾腾,“后山种的红薯,烤着吃最甜,暖肚子。”

苏临拿起一块红薯,指尖被烫得轻轻晃动,却舍不得放下,咬了一小口,眼睛瞬间亮了:“好甜!比我在城里买的甜多了。”她把红薯举到速写本旁,“我能把它画下来吗?烤红薯的热气,和窗外的风雪对比,一定很有意思。”沈樵点头:“尽管画,不够还有。”

壁炉的火越烧越旺,屋里的暖意更浓了。我坐在角落翻书,沈樵在吧台后擦杯子,苏临则低头画画,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和留声机的曲子、柴火的噼啪声融在一起,格外安宁。偶尔苏临会停下笔,问沈樵:“沈先生,那棵歪脖子松在哪个方向?我想画它被雪压弯的样子。”沈樵就放下杯子,走到窗边给她指:“在东边的坡上,雪大的时候,枝桠能弯到地面,像在给雪鞠躬。”

午后风雪小了些,阳光偶尔从云缝里钻出来,给雪地镀上层金辉。苏临抱着速写本想去屋外画画,沈樵从储藏室找出双防滑靴给她:“雪深,穿这个稳当,别往坡下走,那边有冰。”他还找了件旧蓑衣,“披上挡雪,画具别再湿了。”苏临接过蓑衣,指尖碰到他的手,两人都顿了顿,又很快移开,苏临的耳尖悄悄红了。

我透过窗户看见他们在雪地里的身影:苏临撑着画板,站在松树下画画,蓑衣的下摆被风吹得扬起;沈樵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把扫帚,偶尔帮她扫开脚边的积雪,两人离得不远,却没说话,只有雪花在他们之间轻轻飘落。阳光穿过松枝的缝隙,落在雪地上,反射出细碎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幅安静的画。

傍晚风雪又大了起来,苏临抱着画具回来时,睫毛上结着细冰,脸颊冻得通红,却笑得开心。“画了歪脖子松,”她把速写本递给沈樵看,纸上的松树被雪压得弯了腰,枝桠上的积雪仿佛要掉下来,旁边画着个小小的身影,是沈樵在扫雪,“你看,这样就有故事了。”沈樵看着画,指尖轻轻拂过纸面,像是怕碰掉画里的雪:“画得真好,把雪的重量都画出来了。”

晚餐是热乎乎的羊肉汤,沈樵从储藏室拿出腌好的羊肉,切得大块,和萝卜、生姜一起炖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汤里撒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漫得满屋都是。苏临捧着碗汤,小口小口地喝,眼镜片上很快蒙上水汽,她摘下来擦了擦,露出眼睛里的暖意:“这汤太暖了,喝下去浑身都热了。”沈樵给她添了块羊肉:“多喝点,山里冷,羊肉驱寒。”

饭后沈樵在壁炉旁摆了张旧木桌,铺上台布,拿出棋盘:“雪夜漫长,下盘棋吧?”苏临眼睛一亮:“我会下一点,但下得不好。”沈樵笑着摆棋子:“我也下得一般,图个热闹。”棋盘是老木头做的,边角被磨得发亮,棋子是陶制的,黑白两色,带着温润的光泽。

我坐在旁边看他们下棋,沈樵落子沉稳,苏临则有些犹豫,手指捏着棋子在棋盘上比划半天,才轻轻放下。壁炉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在棋盘上,棋子的影子也跟着晃动。苏临偶尔抬头看沈樵,眼神里带着点请教的意味,沈樵便指着棋盘轻声讲解,声音低沉温和,像炉火一样暖。

“这里该堵我的路,”沈樵笑着指了指棋盘,“你总想着进攻,忘了防守。”苏临吐了吐舌头,拿起棋子重新落子:“被你看出来了,我画画也这样,总想着画最显眼的,忽略细节。”沈樵摇头:“细节才重要,就像这棋盘,一子落错,满盘都变了;就像这雪,落在松枝上和落在屋顶上,样子不一样,得细看着画。”

苏临若有所思地点头,在速写本上记下“细节如棋,一子千金”,字迹娟秀,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棋盘。这时留声机的唱片转完了,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风雪敲打着窗户的“簌簌”声。沈樵起身换唱片,选了张钢琴曲,舒缓的旋律重新流淌开来,“这是我爷爷留下的唱片,说雪夜听这个,心会静。”

夜深时,风雪渐渐小了。沈樵给壁炉添足了柴,确保夜里不会熄火,又给我们各拿了条羊毛毯:“山里夜寒,盖厚点。”他指了指二楼的房间,“左边是你的,苏临住右边,楼梯陡,小心点。”苏临接过毯子,发现上面绣着细小的雪花图案,“这毯子真好看。”沈樵笑了笑:“我奶奶绣的,说听雪居的东西,都得带点雪的样子。”

我躺在床上时,听见楼下的留声机还在转,只是声音小了许多,像怕惊扰了风雪。透过木窗的缝隙,看见沈樵还坐在壁炉旁,手里拿着本书,火光映着他的侧脸,安静得像幅画。苏临的房间灯还亮着,窗户上投着她低头画画的影子,笔尖在纸上移动,和风雪声一起,成了雪夜的私语。

第二天清晨,雪终于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给雪地镀上了层金辉,刺得人睁不开眼。我推开窗,看见沈樵正在扫门前的雪,竹扫帚划过雪地,留下整齐的痕迹。苏临站在屋檐下,举着速写本画画,晨光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眼镜片反射着阳光,像落了两小团火焰。

“雪停了!”苏临回头朝我们喊,声音里满是欢喜,“今天能画日出了!”她拉着沈樵往屋后的山坡跑,“沈先生你看,那边的松树尖上有朝阳,雪都变成粉色的了!”沈樵笑着跟在她身后,手里还拿着她忘带的画板,“慢点跑,雪底下有冰,别摔着。”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晨光里,苏临举着画笔兴奋地指点着,沈樵站在她身边,目光温柔地跟着她的手势,偶尔帮她扶稳被风吹歪的画板。松枝上的积雪被阳光晒得融化,偶尔落下一团雪,“噗”地砸在地上,惊起几只躲在雪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给这片寂静的雪白添了几分生气。

早餐是红薯粥,沈樵在粥里加了点桂花,甜香四溢。苏临边喝粥边翻速写本,昨天画的歪脖子松、壁炉、烤红薯都整整齐齐地排着,最后一页是晨光里的山坡,画着两个小小的身影,旁边写着“雪停日,晨光与共”。她把速写本递给沈樵:“送给你,留着做纪念,等我下次来,再画听雪居的春天。”

沈樵接过速写本,小心地翻看着,指尖在画着他扫雪的那页停了停,轻声说:“我会好好收着。春天的听雪居有山樱,开得满山都是,比雪景还好看。”他从吧台后拿出个小陶罐,递给苏临,“这是去年的桂花,晒干了的,泡茶喝,能想起听雪居的暖。”陶罐上刻着个小小的“雪”字,是他用指甲慢慢划的。

中午的时候,进山的路通了。苏临收拾画具准备下山,沈樵帮她把画夹在防潮的布袋里,“路上小心,山里的雪化了路滑。”他又往她的背包里塞了两个烤红薯,“路上饿了吃,还是热的。”苏临接过背包,忽然从画具袋里拿出幅画,是昨晚画的壁炉,火光暖暖,旁边写着“雪夜的暖,不止来自炉火”。

“我把这幅留下吧,”她说着,把画挂在壁炉上方的墙上,“以后客人来,就能看见听雪居的暖了。”沈樵看着画,眼里的光比炉火还亮,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轻:“好,挂在这里正好。”

苏临下山时,沈樵送她到栈道口。风雪已经停了,阳光正好,雪地反射着金光。苏临回头朝他挥手:“春天我一定来!看山樱,也看守着暖灯的人!”沈樵站在雪地里挥手,羊毛衫的颜色在白雪里格外显眼,“我在听雪居等你,煮好樱花茶等着。”

我帮沈樵收拾屋子时,看见他把苏临送的速写本放在吧台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摆着那个装桂花的小陶罐。壁炉上方的新画在火光映照下,暖融融的,和旁边挂着的红辣椒相映成趣。留声机里换了张新唱片,是首温柔的民谣,歌词里唱着“风雪里的灯,等归人”。

沈樵在厨房准备午餐,我看见他从储藏室拿出些花种,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在窗台上晒太阳。“这是虞美人的种子,”他笑着说,“苏临说喜欢红色的花,春天种在门口,等她来的时候应该正好开。”阳光透过木格窗落在种子袋上,暖洋洋的,像在催它们快点发芽。

午后的听雪居静悄悄的,只有留声机的曲子还在流淌,壁炉的火慢慢小了,却依旧暖着屋子。沈樵坐在壁炉旁翻苏临送的速写本,指尖划过画里的雪景、烤红薯、壁炉,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窗外的雪开始融化,水珠顺着屋檐滴落,“滴答滴答”,像在数着日子,等春天,等归人。

我离开听雪居时,夕阳正把远山染成橘红,沈樵站在门口送我,手里拿着那本速写本,说:“雪化了,路好走了,但听雪居的灯,会一直亮着。”风穿过松林,带着松脂的清香,也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期待,像在说:有些等待,值得用整个冬天去酝酿,等春风拂过,自然会开出温柔的花。

山路上的积雪渐渐融化,露出青石板的原色,偶尔能看见苏临下山时留下的脚印,深浅不一,像串未完的音符。我知道,听雪居的故事还长着呢,就像那盏永远亮着的灯,会在每个风雪天里,等着归人,也等着春天的花开,等着画里的暖,变成真实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