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时值深秋,青阳村被一重重苍黛厚重的山峦环抱着,如同被一只古老而疲惫的巨兽轻轻含在口中。寒意已早早浸透了林间的每一寸泥土,风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尖锐又呜咽的长啸。天空低垂,铅灰色的云块沉甸甸地压着连绵不绝的山脊线,仿佛随时会碎裂,坠下比冰霜更沉重的绝望。

陆离紧了紧肩上捆好的柴火,粗糙的草绳勒进他单薄的肩头。这份沉甸甸的重量他早已习惯,就像习惯这山村的贫穷与沉寂。柴薪带着枯叶独有的土腥气和朽败味,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气都像无数细小砂砾刮过喉咙。远处山坳里,青阳村那歪歪扭扭的、暗沉沉的木舍顶子在灰暗中若隐若现,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只剩下几片枯叶在风里瑟缩,提醒着他归途的方向。

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满是细小皲裂口子的手,手心里是老茧与冻疮叠加的糙硬。父母如同风中断线的纸鸢,在他记事前就没了踪影,只留下模糊又褪色的影子。如今与他相依为命的,只有常年卧在床头、咳嗽声像破旧风箱般时断时续的奶奶。是奶奶用那点微弱到快熄灭的气息,在破败屋子的寒冷空气里一次次将他捂暖。日子苦得像黄连籽儿,熬着呗。他咧了咧嘴,嘴角牵出一抹纯粹的,像初雪下无意间露出的一小块洁净土壤那样的笑。日子是要往前奔的嘛!

一声微弱的、几乎被风撕碎的呻吟,像一条冰冷的细蛇,突兀地钻进陆离耳朵。

陆离猛地顿住脚步,警惕地竖起耳朵。风在林间穿梭,枝叶摩擦,发出连绵不绝、令人心悸的“沙沙”声。在那单调而喧嚣的声响之后,一声比一声更清晰的痛苦吸气声,如同钝刀子,再次扎破了周遭的寒意。那声音饱含着一个衰弱生命所能承载的极限痛楚,断断续续,却又异常执着地从左侧一片密集的荆棘丛后渗出来。

一股混合着奇异果木清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药味飘散过来,陆离的心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弯腰卸下柴捆,握紧了手中那柄磨得发亮的柴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刀柄的冰凉触感似乎给了他一些勇气。他小心翼翼拨开那些几乎长成一片锋利墙壁的荆棘丛,尖锐的勾刺毫不客气地拽住他粗布短衫的衣角,发出刺耳的撕裂声。

荆棘之后,几株挂满猩红、形如心脏般小小酸果的灌木下,蜷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枯槁得如同被深秋最后一场寒霜打透的树干般的老人。一件看不出原本色泽、破布条似的衣物零乱地裹在他身上,被某种暗沉粘稠的液体浸透了多处,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他半边脸埋在腐败的枯叶堆里,露出的侧颊刻满刀劈斧凿般的深壑皱纹,此刻扭曲得不成样子,灰败得没有一丝活气。老人身下的泥土被染成了暗赭色,几只细小如墨点般的蚂蚁已经在污血边缘试探着爬动。

陆离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寒意几乎冻结了他的喉咙。山村少年何曾见过这般惨烈的景象?他下意识想后退,脚却像被冻住一样。老人的身体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濒死的咕哝。

陆离的目光落在老人胸前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上——一道斜贯前胸、深可见骨的豁口。他胃里一阵翻搅。

“您……还好吗?”陆离的声音干涩得像磨砂,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老人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一点沉重的眼睑。那浑浊的眼珠先是茫然地转动了一下,终于聚焦在陆离年轻却同样布满风霜痕迹的脸上。一点微弱的光在那灰败的瞳孔深处艰难地亮起,带着近乎沉没前的最后一丝企盼。

“……娃……娃子……”声音断得厉害,气若游丝,“苦……苦……苦艾草……野赤花……黄苓……捣碎……敷……”几个破碎的药名和手势艰难地挤出。老人眼睛吃力地转动,示意着方向。他试图抬手指点,那只枯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却连弯曲一下都做不到,徒劳地在冰冷的泥土里抓了一下,像一只垂死的鸟爪。

陆离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猛地吸了口气,胸腔里灌满山野间冰寒凛冽的空气。他没有犹豫。

“您撑着!我去!”说完,他像一只突然惊醒的鹿,倏地转身。

青阳村的孩子,尤其像陆离这样没了爹娘帮衬、从小靠自己挣饭吃的,对这座环绕村庄的大山熟稔得如同自己的掌纹。他脑海中迅速滤过老者所说的几种草药。苦艾草喜背阴潮湿,多生在石缝或老树下那层厚厚的腐叶土里,气味浓烈独特;野赤花生在向阳的山坡,花如其名,细小花瓣是燃烧般的艳红;黄苓的根带着土腥气,根茎粗壮,皮是那种老旧纸张般的黄色。

不需要思考,身体的记忆早已被生存磨砺成本能。荆棘再次刮过他破旧的衣衫,他的动作迅捷而无声,如同习惯了在这严酷山野里生存的小兽。目光快速扫过树根、石缝、溪旁湿润的苔藓地……很快,一捧散发着浓烈清苦气息、茎叶泛着暗绿银光的苦艾草,几簇有着细小却红得如同溅血般的野赤花,还有几根带着泥土、形态弯曲、表皮皱缩的老黄苓根,被他牢牢攥在手里。他甚至找到一处冰凉流淌的山涧小分支,仔细洗净了药材表面的泥污。

当陆离气喘吁吁地回到老者身边时,那颗垂死的头颅似乎又往下垂落了几分。陆离心脏猛地向下一沉,手都有些抖。他赶紧蹲下,拔出腰间别着的小刀——那刀刃早已布满使用痕迹,不再锋利——但他顾不上这些,只凭着蛮力,把坚韧的药草用力剁碎在溪水边捡来的一块较为平坦的硬石上。汁液混合着草渣,散发出浓烈又复杂的苦涩药味。他脱下了自己仅有的那件破旧单衣,撕开最干净的内衬布料,将散发着浓烈土腥味和苦涩汁液的草药糊,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周围。

那墨绿色的药糊接触伤口的瞬间,老人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喉咙深处挤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嘶鸣。

陆离咬着牙,手却很稳。他记得村里老人讲过,深伤的敷药,药力得足够猛才能吊住命根子,而这猛劲儿,自然疼起来也是钻心。那沉重的、几乎将老者压垮的痛苦气息,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陆离的神经上,刺激着他继续做下去。终于处理完毕,他额头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后背却阵阵发凉。

不知何时,风似乎停了。密林深处陷入一种死寂般的沉闷,连鸟鸣虫声都诡异地消失了。铅灰色的天空更低,压得人透不过气。

老人急促而沉重的喘息渐渐平稳了些许,像是汹涌的潮水暂时退后,露出可供喘息的礁石。他极其缓慢地,再一次睁开了眼睛。这一次,那双浑浊灰败的眼瞳深处,似乎沉淀了些微光,如同灰烬深处残余的一丝暗火。

他费力地转动眼球,目光长久地、沉甸甸地落在陆离那张沾满泥土、紧张得绷紧的年轻脸庞上,仿佛在认真审视一件稀世之物。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的锐利,似乎看进了陆离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

“娃子……”老人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砾在空心的竹筒里滚动,每一个字都刮擦着所剩不多的气力,“心善……”

陆离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含糊的声响。

“命……苦……似草芥……”老人喘息着,胸腔里发出风箱拉扯般的杂音,但目光却没有离开陆离的脸,“然……有……火……”

陆离听着这断断续续的话,心头又像被撞了一下,酸涩闷闷地堵着。自己是什么样儿?爹娘留个影,山风吹跑了;跟着奶奶,日子勒紧腰带过……可老人那浑浊目光里燃烧着的一点东西,让他身体里仿佛也烧起了一把看不见的野火,炙烤着那浸透骨缝的寒冷。

老人那只枯瘦如鸟爪般的手,此刻爆发出完全不符合他状态的、惊人的力气。他猛地抓住陆离按在他胸前、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冰冷却如铁钳的触感让陆离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几乎要惊叫出来。

老人的身体因刚才那爆发的一抓而耗尽了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咳都像是要把脏腑咳出来。过了好一阵,他才勉强平复。另一只手颤抖着、如同挖掘埋藏多年的秘密般,极其艰难地、一点点探入自己破烂衣衫的最深处。那破布条下似乎缝着一个极隐秘的口袋。他摸索着,掏出一个用厚厚的、看不出颜色、油腻肮脏的动物皮包裹的物件。那物不大,方方正正,却又沉甸甸的,仿佛吸纳了四周所有残存的光线,散发出一种沉重、冰冷、带着隐隐腥气的不祥质感。

老人眼神里泛起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既有珍视,又有一种近乎解脱的释然,深处更隐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惊悸与刻骨的警告。他用尽残存的力气,将那沉重冰冷的皮包裹,塞进陆离因惊愕而僵硬的双手之中。

他死死盯住陆离的眼睛,浑浊的瞳孔深处,那丝微弱的、如风中残烛般的光芒倏地炽盛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最后的生命刻入陆离的骨头里:“此乃……《九幽诡典》……残片……非是……祥瑞……”

老人猛吸一口气,如同即将干涸的泉眼迸发最后一注水流:“参透!可改……你……命……莫示人!莫示……人!切……切记!凶物……招……灾……滔天大灾……切记……切记啊……”

话音未落,陆离甚至来不及感受手中沉重冰冷的触感究竟为何物,异变陡生!

老者的身躯,连同他身下那片暗沉发粘的枯叶与泥土,骤然爆发出强烈无比却又诡异无声的光晕!那光晕绝非温暖明亮,而是一种难以名状、不断扭曲变幻的、介乎墨绿与污血般的暗红之间的浑浊光华。光芒只持续了一瞬——不,甚至连“瞬”都无法准确形容——快得如同错觉。当陆离被那刺眼秽光灼得眼前发白、本能地闭上眼又猛地睁开时——

老者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地只剩下一些被巨大力量搅动的枯枝败叶,以及那令人心惊的暗赭色血迹,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虚妄。山风呼地穿林而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单调声响,方才的死寂被打破,却又陷入另一种更令人不安的空旷。

陆离像一根柱子般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血液冲上头顶,又唰地退下,脸颊一阵火烧一阵冰凉。他低头,那裹在厚厚油腻兽皮里的沉重之物冰冷地硌着他的指掌,方才并非幻梦。一层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渗出。他喉头发紧,手指微微发颤,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包裹。

九幽诡典…… 残片……

一股巨大的、夹杂着本能的恐惧与压抑不住的野草般疯长的好奇,瞬间攫住了陆离全身。仿佛他手中捧着的不是一本书册残片,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会呼吸的、潜藏着足以翻天覆地秘密的怪物巢穴。凶物?祥瑞?改命?巨大的灾祸?

他猛地扭头四顾。除了山风在林间穿梭的低吼和树枝摩擦的“沙沙”声,别无动静。天色愈发昏沉,浓云仿佛粘稠的墨汁压得人窒息。回村!

他不再犹豫,弯腰背上沉重的柴捆,将那份诡秘得令人发寒的兽皮包裹胡乱塞进胸前衣襟深处。冰冷的硬角隔着一层薄薄的粗布硌着皮肤,他打了个激灵。脚步踉跄了一下,随即转为奔跑。每一步踏在冰冷的、布满枯叶的山路上,都感觉脚下这片熟悉的土地也变得陌生而充满了未知的陷阱。

柴捆随着奔跑颠簸沉重地撞击着后背,他却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砍柴归来都要快,粗重的喘息在冷冽的空气里拖出长长的白汽。像身后有无数无形的、无声的、只存在于传说和黑暗里的东西在紧追不舍。

终于,那棵在村口倔强地举着几片枯叶的老槐树撞入眼帘。

低矮破旧的房舍在暮色中像一只只疲倦的巨兽匍匐着,烟囱偶有几道细微的灰烟冒出,融入厚重的铅灰色天幕。

推开自家那扇吱嘎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朽坏木门时,一股熟悉的、带着劣质草药味的干燥暖意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他一身寒气。

“阿离……是你吗?”一个苍老、虚弱却带着无尽牵挂的声音从昏暗的里屋响起,伴随着一阵压抑不住的重咳,如同一个漏了气的破风箱艰难地鼓动,“冷风……进屋了……”

“奶奶!是我!”陆离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胸腔里那股从山林带回来的惊悸与寒意还未彻底散去。他反手带上门,笨重的木门“哐当”一声响,把山野间的阴沉隔绝在外。

狭小的灶间昏暗异常,唯一的亮光来自角落一个矮灶上温着的瓦罐口窜出的微弱火苗。他把沉重的柴捆靠着土墙小心放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尘土和几片干枯的草叶簌簌落下。他急匆匆地掀开里屋那挂了多年的灰黑色厚布门帘。

一股更浓烈、更沉重的混合了草药味、老人体味和尘埃的味道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一张老旧斑驳的架子床上,奶奶裹着一条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厚棉被,整个人缩成一团,如同一片蜷在寒风中的枯叶。

昏黄的光线来自床边一个油盏,灯火仅如豆大,在阴冷的空气中微微摇曳跳跃,努力撕开一点黑暗。光晕边缘模糊地勾勒出奶奶刻满深深沟壑的脸庞——瘦削,蜡黄,每道皱纹都像是贫瘠土地上的裂痕。浑浊的眼睛蒙着一层薄翳,在陆离掀帘而进的那一刹那亮起微弱的光彩。

“好……回来就好……”奶奶的声音又细又飘,像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蛛丝。她伸出一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摸索着,似乎是想要确认陆离的存在。

陆离的心像是被那枯瘦的指节拧了一把,赶紧上前几步在床边半蹲下,将那冰凉干瘦的手握在自己粗糙但温热的手心里。那手几乎没有肉感,只裹着一层松弛薄皮,清晰地触碰到坚硬骨节。冰冷得如同山涧里的石头。

“又去那么远砍柴……”奶奶的手微微用力反握住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气力。浑浊的眼珠努力地想看清楚眼前的少年,“冷……饿不饿?灶上……温了半碗……糊糊……咳咳咳……”话没说完,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爆发出来,瘦弱的身体在被子下蜷缩着剧烈抖动,如同一张被狂风蹂躏的薄纸。

陆离只觉得胸腔里一股浊气堵得他几乎窒息,那咳声尖锐地刮擦着他的耳膜,扯痛他的神经。他用力抚着奶奶的背,触手是嶙峋的脊骨和轻薄的皮肉,隔着破旧的棉布单衣,他能感到每一次震动都像是脆弱的堤坝在崩塌。手底下那削薄的身体在猛烈地抽搐,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好不容易,那可怕的咳喘才逐渐平息下去,留下细微痛苦的呻吟。奶奶无力地靠在叠起的破被卷上,双目微闭,胸脯急促起伏,脸上浮起一层不祥的暗红。

“别说话了奶奶,我没事,这就去热糊糊,您缓口气……”陆离的声音又干又涩。他飞快地安置好奶奶,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

从温热的灶上取下那半碗黑黢黢、几乎只有汤水的荞麦糊糊,草草吃了几口,如同在吞咽冰冷的泥沙。收拾碗筷时,他目光下意识地扫向破旧的炕头——那里放着一些村里赤脚医生留下的草药包,气味苦涩地弥漫在空气里。每一次沉重的咳嗽都像重锤凿击着他的心壁。

夜,真正沉沉降临。山村的夜浓得化不开,尤其在这种深秋的阴天,伸手不见五指。寒风在外面呼啸,不断撞击着窗棂和门板,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手在抓挠。

做完所有能做的杂活,终于能回自己那窄小的房间躺下。门帘隔开了外间奶奶压抑不住的低咳与沉重的喘息。陆离蜷在冰冷的床板上,铺在身下的是一层薄薄的稻草,硌得骨头生疼。

黑暗中,白日那刻骨铭心的画面在脑海里疯狂翻涌:老者胸前的巨大豁口,塞进怀里的沉重冰冷物件,最后那无声秽光的爆裂和彻底的消失……最后是老者的声音,断断续续,一遍遍回响:“改命……九幽……残片……莫示人!凶物!招灾!滔天……大灾……”

陆离猛地坐起。黑暗中,他眼神亮得吓人,某种被巨大恐惧压制下去的东西——对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可能、对深渊之中莫测未来的疯狂好奇和近乎绝望的期盼——终于彻底压过了恐惧!

他摸索着下了床,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泥地上,寒意直透脚心。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角落那张由几块破木板钉成的“桌子”前。窗外风声呜咽如同鬼泣。他屏住呼吸,从自己白天那件破旧单衣的胸口位置,小心翼翼掏出了那个裹得严严实实、冰冷沉重的兽皮包裹。

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滑下。黑暗中,陆离的手指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颤抖,摸索着解开那个油腻发硬的皮包裹。一股陈旧的、混杂着浓烈土腥气、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像是血液干涸了千百年的味道)以及某种更难以形容、类似腐朽庙宇深层淤泥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弥漫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厚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皮终于被层层剥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借着从破窗纸缝隙透进来的、微乎其微的一丝天光,陆离终于看清了《九幽诡典》残页的真容。

那是几片极其巨大、质地难以分辨的古卷残片。非竹非木,非革非帛,触手冰冷滑腻,带着奇异的韧性,像是某种异兽经过特殊处理的骨片或是深海中某种诡异生物的厚皮。边缘不规则地撕裂、卷曲、污损严重,显露出岁月的无情侵蚀。

最摄人心魄的是它的文字。

那文字如同活物!是一种浓烈到极致的暗红色,粘稠厚重,像刚刚凝固不久、饱浸生命精华的粘稠血浆,还带着一丝诡异的流动质感。字形扭曲奇诡,犹如远古巫师在狂乱仪式中用颤抖的手指画下的、连接幽冥的符咒。它们密密麻麻地布满骨片的表面,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隐隐地、极其不祥地……波动着!

陆离的手指近乎虔诚地拂过那冰冷的、隐隐带着邪异韵律纹路的骨片表面。指尖掠过那些粘稠的、仿佛拥有自身生命的暗红色诡异符文时,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夹杂着强烈冲击电流般猛地窜入他的身体!沿着指尖、手臂,以令人头皮发麻的速度直冲大脑!

刹那间,所有他熟悉的文字——奶奶曾经教过他的那些用来辨认药材的、村长张贴告示常用的、甚至村里祠堂牌位上刻着的字符——瞬间从他的意识中被强行剥离、粉碎!

如同洪水决堤,冰冷污浊的洪流瞬间吞噬了他全部的认知。一段意义不明的、支离破碎的、充满了混乱低语和刺耳尖叫的信息洪流,混杂着无尽扭曲的画面碎片,粗暴地挤进他的脑海!

那是……陆离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阻止这疯狂的入侵!

就在意志即将被彻底冲垮的瞬间,那些狂乱跳跃、扭曲蠕动、如同垂死者呓语的暗红文字,骤然定格!它们在陆离意识里凝聚成清晰无比、如同用血在他灵魂上刻下的唯一指令——

欲驭诡典九幽力,唯杀生灵祭血来!

十个字,如同十把烧红的烙铁,粗暴地烫穿了他所有的理智和自幼秉承的“善”的壁垒!字字如血滴,带着滚烫的腥气,烙印在他的神经之上!

陆离喉咙里爆发出一声短促、完全压抑不住的、介于惊骇与反胃之间的嘶鸣,猛地向后弹开,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残卷,而是一块刚从炼狱岩浆里捞出的烙铁!那冰冷的骨片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砸落在破木板钉成的矮桌上,“砰”一声闷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胸腔里像塞满了冰冻的棱石,每一次呼吸都刮擦着喉咙与神经。胃袋痉挛着,一股浓烈的酸气直冲鼻腔。

黑暗沉沉地压下来,仿佛凝固的铅块。窗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停了,整个世界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真空般的死寂。

就在这片死寂中——

矮桌上,那几片堆叠在一起的巨大骨片,毫无征兆地动了起来!

不是震动,也不是滑落。是一大片——一片浓得化不开、不断翻涌滚动、仿佛由最纯粹的幽暗物质凝聚而成的诡异黑影,猛地从那些不断“波动”着的暗红文字下方升腾而起!如同揭开了地狱牢笼的一道缝隙!那黑影翻滚着,扭曲着,扩张着,瞬间遮蔽了本就微弱的光线,吞噬了整个桌面的范围!它蠕动着,内部传出细碎密集、令人牙酸的“咔嚓咔嚓”声,如同无数饥饿的虫豸在疯狂磨动口器,渴望着……鲜活的血肉!

紧接着,这片仿佛拥有实质生命的诡异黑影猛地“抬头”,将无形的“视线”对准了布帘外——外间土炕上,老妇人那如同风中之烛般、却依旧散发着温暖生机的方向!

一股冰冷刺骨的饥饿感,如同无数看不见的触须,瞬间穿透薄薄的布帘,死死攫住了陆离的心脏!他的血液在那一刻几乎冻结成冰!那黑影不是物,它是某种活着的、嗜血的“欲念”!

“不好!”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进脑海。

黑影如同感知到了他这个“宿主”的惊骇,动作骤然加快!“嘶——”一声只有陆离能感知到的、饱含贪欲与疯狂的低鸣在意识中炸开!那片翻腾的粘稠黑影瞬间撕裂了桌面的空间,化作一支无声无息的、如同墨汁喷涌般的巨大怪爪,裹挟着浓烈的腐朽与贪婪气息,穿过门帘的缝隙,狠狠地抓向土炕上那个孱弱咳嗽、毫无防备的衰老生命!

目标——胸腔!目标——心口!目标——生命尚在跳动、散发出温热血气之源!那巨爪的黑影,如同滴落宣纸上的浓墨,在昏暗的油灯光晕下无限扩张、伸展、实体化!阴影的轮廓清晰地显出尖厉的指爪形状,对准了老妇人瘦弱的胸口!

“奶奶——!”

陆离目眦欲裂!那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吼叫,带着从未有过的疯狂与绝望,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炸响在死寂的房间!

他脑中一片空白,恐惧与巨大的悔恨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什么改命!什么九幽诡典!他只想杀了自己!杀了他带回这该死东西的手!

身体比思想更快一步!在那粘稠冰冷、充满无尽贪婪气息的爪影即将触及奶奶那薄薄衣衫的千钧一发之际——

陆离的身体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猛地弹射出去!他抄起放在灶台旁用来添柴火的火钳——那根粗重的、还带着灶膛余温的铁棍!双臂灌注了他所有的、连自己都不知道从哪里爆发的绝望蛮力!带起一股沉闷的破风声! “滚开!”

火钳裹挟着少年全部的惊惶、愤怒,还有那一点微弱的油灯光亮里反射出的一线扭曲红光,狠狠地劈入了那片翻腾扩散的、浓稠如墨的恐怖黑影之中!

没有真实的碰撞声。只有一种极其怪异、令人耳膜发麻、仿佛滚烫金属烙在新鲜油脂上的“嗤啦——”声骤然爆开!粘稠的黑影如同被投入滚烫石头的浓稠沥青,剧烈地收缩翻腾!那支巨大怪爪的尖端部分瞬间崩溃、消散!

一股无声的痛苦尖啸在陆离的意识深处撕裂开来!带着难以置信的疯狂怒意和一丝……受创的恐惧!如同被激怒的毒蛇,剩下的大片黑影猛地弹缩回来,带着刺骨的怨恨和怨毒,如同活物般倒卷着扑向陆离持着火钳的手臂,粘稠冰冷的死意几乎透肤而入!

陆离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松,火钳“哐当”砸在地上。那倒卷的黑影在触及他皮肤的瞬间却如同触碰到了无形的壁垒,发出一声沉闷无形的嘶鸣,带着不甘猛地缩回桌上那几片骨卷之中,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归巢的黑色墨汁。桌子上,诡典残页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的暗红符文如同沉寂的岩浆,似乎失去了方才的活跃。里屋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陆离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还有帘子那头,奶奶被惊动后发出的几声沙哑不安的咳嗽。

一股刺骨的寒意沿着脊柱一路炸开,瞬间遍布陆离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他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巨大的后怕!那黑色的鬼爪,那贪噬活人气息的恶念,仅仅一击,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勇气,只留下深不见底的恐惧余烬!他看着自己颤抖的、差点被那倒卷黑气吞噬的手掌,再看向桌上那仿佛在沉睡、实则潜藏着无边凶煞的骨片,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寒意和冰冷的决心攫住了他。

这根本不是他能掌控的所谓“祥瑞”!这分明就是一个盘踞在古籍上的活物般的恶煞!它能撕碎靠近它的任何生灵!他方才只是侥幸!方才只是侥幸!如果不是他下意识抄起火钳……

没有任何犹豫。刚才那生死一刻的冲击太大!他现在脑海里只有一个疯狂回荡的念头:毁了它!不惜一切代价,立刻!马上!

灶膛里还有余烬!陆离如同离弦之箭冲进灶房,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微微佝偻着。他甚至不敢直接触碰那些冰冷的骨片残卷,像躲避瘟疫般远远站在桌子这头,仅用那根刚刚击退过黑影的火钳——火钳的另一端,冰冷的顶端探出,带着某种近乎亵渎的剧烈颤抖,极其费力地勾住那几片最上面的沉重骨片!

冰冷滑腻的触感顺着铁钳传递过来,如同毒蛇的皮肤。

他没有去看上面的文字。那粘稠的血字,只看一眼都仿佛要将灵魂吸进去。他几乎是闭着眼睛,用尽全力,将那摞沉重冰冷的骨片拖向灶膛口!骨片沉重异常,边缘摩擦着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到了灶口,他连铁钳都丢开,生怕沾染上一丝那上面的气息。他抓起角落里一个用过的破火箸(那是他平日扒拉柴火、已经烧得半焦的小木棍),咬着牙,几乎是强迫着自己,用这根烂木棍远远地、用力地推!撬!将那摞散发着不祥寒气的骨片,一片片硬生生推挤进了灶膛深处,压进那堆还闪烁着微弱红光、覆盖着厚厚一层灰白火烬的炭灰堆里!

骨片被灰烬覆盖了大半。一股强烈的心悸感并未因此消失,反而像毒素般弥漫开来。

烧!烧掉它!

陆离红着眼睛,如同赌命的赌徒。他喘着粗气,双手剧烈颤抖着抓起灶边一小捆干燥的引火柴——几根细小的枯枝、几片枯树皮,疯狂地扔进灶膛!随即抓过墙角挂着的吹火筒(那是一个空心的、打通了竹节的粗竹筒),如同进行某种亵渎又绝望的仪式,将筒口死死对准埋着骨片的炭堆缝隙!

他鼓足腮帮子,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对着吹火筒猛吹了几口!呼出的气流带着他的恐惧和决绝冲入灶膛!

几缕顽强跳跃的火星被猛然鼓动起来的新鲜气流骤然唤醒!火苗猛然蹿起!那几片干燥易燃的引火柴瞬间被点燃!明亮的橘红色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木柴,发出欢快的“噼啪”声响。火舌热烈地卷起,舔舐着、覆盖了灶膛深处、灰烬堆上那几片晦暗的骨片!

成了!陆离身体一软,后背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滑坐下来。力气像退潮般消散,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额头上的冷汗滴入眼睛,一片刺痛模糊。烧掉!必须烧成灰!一丝痕迹都不能留!他眼睛死死盯着灶膛里跳跃的火焰,那是此刻唯一能温暖他冰冷身体的希望之光。柴火在燃烧,发出生命最后的爆响。

然而——

仅仅两三个呼吸之后,异变再生!灶膛内被干燥小柴引燃的、原本明亮正常的橘黄色火焰,以那些暗沉骨片为中心,竟然毫无征兆地开始变色!

从温暖明亮的橘红,瞬间转为一种幽暗、冰冷、令人极度不安的惨绿!边缘却又裹着丝丝缕缕、如同淤血凝结般的污浊暗红!那不再是燃烧的火,那更像是……鬼火!坟地里飘荡的磷光!阴冷、无声地跳跃着。灶膛里旺盛的“噼啪”声也诡异地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寂到骨髓里的死寂。幽绿色的火焰覆盖着那些骨片,它们纹丝不动,其上刻着的暗红文字却在火焰里显得愈发妖异刺目,仿佛吸吮着地狱的绿焰!

一股冰寒的、比深冬最刺骨的风还要阴冷的、带着浓郁腐朽墓穴气息的寒意,猛地从灶膛里扩散开来!

整个狭小的灶房温度骤降!陆离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凝成一道惨白雾带。巨大的恐惧瞬间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看着那灶膛里跳跃的惨绿幽火,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缩,想要把自己挤进冰冷的土墙里消失掉。这根本烧不掉!这诡典……这诡物……它在抗拒火焰!它在嘲笑他的无能!

就在这幽火跳跃、寒意弥漫的死寂中,一个熟悉而又遥远得如同隔世的声音,幽幽地、带着某种沉入深渊般的叹息,竟诡异地从灶膛深处、那片惨绿色的火焰中心……清晰无比地传入了陆离的耳中!

“……唉……”

那声音,赫然正是白日里赠书予他、而后化光消散的老者!

只是那声音里已全无半分人性的温度,只余下万载玄冰般的冷寂和一种洞悉了世间所有可悲结局的绝望怜悯。

陆离整个人如同被闪电劈中!僵直在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声叹息中凝固了。

幽绿的火苗微微摇曳,那声音继续从虚无的火焰核心传出,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陆离心湖之上,激不起绝望的回响,只留下彻骨的冰凉:

“痴儿……妄念……”

“生死簿……”

“唯强者……”

“掌……判……杀……”

“……此物…非……善……亦非……尔……可……御……”

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承载着跨越千年的疲惫与无奈。陆离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剧烈的绞痛。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碰撞,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咯咯”声,浑身每一根神经都在寒意中瑟缩、冻结。

“……此诡物……”

“……只……臣服……”

“……于……”“……更深……更浓……永夜……无光的……黑暗……”

最后的尾音,如同一点萤火被深渊巨口吞没,彻底消散在寂静里。灶膛内那冰冷惨绿的鬼火骤然闪灭,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股更加汹涌澎湃的炽热从灶底猛地向上席卷,余烬彻底引燃了新投入的柴火,橘黄色的、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正常火焰热烈地跳跃起来,发出欢快的“噼啪”声。

灶台口喷出的热气驱散着方才弥漫的彻骨阴寒。

陆离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哆嗦着。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又被灶膛新燃的炙热空气蒸腾起一丝白汽。他死死地盯着灶膛里正常跳跃的火焰,牙齿深深咬进了下唇的软肉里,一丝咸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却压不住那如同无数细针扎刺着心房的巨大恐惧。

灰烬。所有的一切,他拼命想毁掉的一切,连同那绝望到令人窒息的声音,都消失了?真的消失了吗?

可怀里那冰冷硌人的触感呢?

他的手依旧不受控制地、缓缓地、颤抖着探进自己的胸前衣襟深处。手指在粗布内侧摸索,冰冷硬角棱的边缘清晰地划过指腹——那厚实的、油腻的动物皮包裹依旧紧紧地贴着他的心口。

它在。它一直都在!灶膛的火光只能照亮眼前小小的一片空间。更浓、更沉的夜,笼罩着整个青阳村。寒意浸透窗棂,更深地渗透进泥土和石头里。

风吹过老槐树的枯枝,发出一阵细碎尖厉的摩擦声,“唰…唰…唰……”

在这单调令人心悸的风声中,陆离的耳朵,却捕捉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令他寒毛倒竖的声音。

那是……脚步声!

一个脚步声……或者……不止一个?

仿佛从村外的方向传来。沉重,缓慢,极其谨慎地踩踏着冰冷的、被寒霜覆盖的枯草小径。那声音细微,被风声掩盖了大半。然而陆离此刻处于一种极度敏感的惊悸状态中,感官被放大到极限。他甚至能“听”出脚步声里蕴含的某种气息——黏腻,湿冷,像冬眠的毒蛇在洞穴深处缓缓蠕动身体时鳞片摩擦泥土的声音,带着一丝狩猎者特有的、令人不安的耐心搜寻。

这脚步声……不似人声……又确是人步……

那声音在他耳中愈发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感,似乎正向着……这个方向缓慢地靠近!?陆离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他屏住呼吸,几乎要融进墙壁的阴影里。

脚步声停止了。风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然而……陆离分明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村子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停了下来。如同在茫茫黑夜中投石问路的猛兽,又或是蛰伏在巢穴边缘、耐心等待猎物的邪物,冰冷的目光穿透低矮斑驳的土墙,如同无形的匕首,死死地钉在了这座陋屋的方向!

黑暗中,似乎有另一只手,并非来自人类,猛地攥住了陆离的心脏。

更深处,更浓的黑暗中,传来了无声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