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灵气稀薄,药物难及根本,必须回仙界!长留也好,其他洞府也罢,只有借助灵脉仙药,加上你我之力,及早疏导镇压,也许有一博之力。否则……”笙箫默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隔天一大早,笙箫默带着满腹说辞,再次来到花千骨面前。
他见花千骨没有驱退宫人的意思,只好规规矩矩地行礼:“殿下,影大人忧心殿下凤体,特请在下再为殿下请脉。殿下此次沉疴,非比寻常,恐是根基有损,凡间药物恐难奏效。为殿下凤体及烈坞国运计,在下斗胆恳请殿下移驾仙界,借助仙灵之气与仙药,方能……”
“不必了,儒尊。”花千骨靠在软枕上,声音平静无波,“本宫的身体,本宫自己清楚。能活多久,皆是定数。强求无益。”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凉薄,“况且,本宫对这人间并无太多留恋。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分别?”
“殿下!”笙箫默急了,“此言差矣!殿下身系烈坞万民,岂可……”
“小师叔。”
花千骨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笙箫默焦急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疏离,“烈坞离了我,自有其运转之道。我这一世,该做的,能做的,都已尽力。余下的日子,是长是短,是苦是甜,皆由天定。强求,无趣。”
她闭上眼睛,似倦了,“本宫心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
这……笙箫默碰了个软钉子,只能无奈地看向一旁沉默伫立的白子画。
白子画的目光紧紧锁在花千骨身上,听到她那句“并无太多留恋”、“早一日晚一日有何分别”时,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手背上青筋隐现。
笙箫默叹了口气,知道再劝无用,只能先行告退。暖阁内,只剩下白子画与花千骨两人。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
白子画向前一步,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心痛:
“并无留恋?早一日晚一日……有何分别?花千骨!”他第一次在她苏醒后叫了她的全名,带着质问的力度,“你就如此不当自己的命是命吗?!”
花千骨微微蹙眉,睁开眼,似乎对他的激动有些不解,语气依旧淡漠:“命是我的。如何处置,是我的事。上仙何必动怒?”
“你的事?!”白子画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了数百年、尤其是这几个月来的担忧、恐惧、愤怒、无措,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爆发。
他猛地一步上前,俯身,双手撑在花千骨身侧的软榻扶手上,将她困在自己与软榻之间。这个动作充满了侵略性,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刻意维持的距离。
他离她极近,近到能看清她苍白脸上细小的绒毛,能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他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楚与怒火,死死地盯着她那双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眼睛,声音因压抑而嘶哑颤抖:
“那我的呢?!你又将我置于何地?!看着我为你生、为你死、为你……为你双手染尽血腥也在所不惜!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守着你、煎熬着!然后你告诉我,你的命,你不在意?!花千骨!你告诉我!你把我当成什么?!”
这近乎崩溃的质问,带着他从未有过的激烈情绪,如同重锤砸在花千骨的心上。她被迫迎视着他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眸,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然而,那僵硬只持续了一瞬。她的眼底迅速恢复了一片冰封的荒原,甚至浮现出一丝近乎残忍的凉薄笑意。
她微微仰头,红唇轻启,吐出的字句比冰锥更冷:
“喔?”
她尾音微挑,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嘲弄。
“影大人似乎……入戏太深了。我从来不觉得这个问题需要争论呢,上仙。”
她的目光扫过他因激动而紧绷的下颌,语气轻飘飘的,却字字诛心。
“你别是影子当久了,就真的忘了自己是谁了吧?本宫何时要求你杀人了?何时要求你像个影子一样守着了?”
她轻轻一笑,如同毒蛇吐信。
“你做你的仙,高高在上,清心寡欲;我当我的凡人,生老病死,自有定数。我们之间……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白子画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被最锋利的剑贯穿了心脏。他眼中的怒火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悲凉和痛楚所取代。撑在扶手上的手因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指关节泛出青白色。
他看着近在咫尺这张冷漠绝情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疏离与切割,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慢慢萦绕心头。
他怒不可遏,恨不得摇晃她,质问她到底有没有心!可看着她苍白脆弱的模样,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所有的怒火和斥责都卡在喉咙里,化作更深的无力与心痛。
他猛地直起身,踉跄地后退一步,仿佛被那“仅此而已”四个字灼伤。胸口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黯淡下去,写满了被彻底遗弃的哀伤。
暖阁内的空气冰冷僵滞,如同数九寒天。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笙箫默探进半个脑袋,脸上还挂着准备再次“游说”的无奈笑容:“小花花,二师兄,那个药……”
话未说完,他瞬间看出了暖阁内两人不对劲的氛围,感受到那几乎要冻结灵魂的低气压,他脸上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呃……打扰了!你们继续!继续!”
笙箫默反应极快,瞬间缩回脑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仿佛后面有恶鬼在追。
暖阁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花千骨那冰冷疏离的目光。
白子画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他周身的悲凉与哀伤渐渐沉淀下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平静所取代。那平静之下,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花千骨,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痛,有怒,有无法割舍的眷恋,最终都化为一片沉寂的深海。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沉默地离开了暖阁。
他径直走向笙箫默暂时落脚的那间偏殿。
推开门,笙箫默正一脸愁容地对着茶杯发呆,显然被刚才撞见的那一幕惊得不轻。
看到白子画进来,他立刻站起来:“二师兄,你……”
白子画没有看他,径直走到窗边。窗外的庭院萧瑟,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就着这种沉静如死水的氛围,时间又过去了五日。
白子画进门后背对着笙箫默,一身黑衣一如往常。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她还是不肯?”
笙箫默无奈地摊手:“不然呢?你也看到了,油盐不进啊!我说破嘴皮子都没用。总不能强来吧?”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白子画的背影。
白子画沉默着。窗外的风拂过他墨色的发丝和挺直的脊背。
良久,他缓缓转过身。
那张清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沉静得像一潭死水,不起丝毫波澜。然而,笙箫默却在那片死水之下,看到了另一种毛骨悚然。
这平静下的疯感,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心颤。是一种他形容不出的、极端冷静下的疯狂,不显山不露水,可就是让人感觉毛毛的。
“小骨必须回仙界。”白子画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如同冰封的河流下暗藏的汹涌激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由不得她。”
笙箫默心头猛地一跳:“二师兄!你的意思是……?”
“准备一下。”白子画的目光越过笙箫默,投向栖梧殿主殿的方向,那目光好似穿透了层层墙壁,锁定在那个让他生不如死、又甘之如饴的身影上。
他平静地吐出几个字,“三日后,启程。”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冷静,近乎偏执的冷静,平静的表象下,是让笙萧默都感到陌生的狠厉和些微残忍。
笙箫默看着这样的白子画,一时竟哑口无言。
他知道,二师兄心意已决,再无转圜余地。他仿佛看到了一座沉寂的火山,内部熔岩翻腾到了极致,即将冲破那看似坚固的地壳,带来毁灭性的喷发。而这场喷发的目标,只有一个——带走花千骨,无论她愿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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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殿的夜,深沉得如同凝固的墨。白子画站在花千骨寝殿的暗影里,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那双在微弱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眸,紧紧锁着榻上沉睡的身影。
花千骨呼吸清浅,苍白的面容在昏黄光线下透出一种易碎的脆弱。
白子画的指尖在袖中无声地掐诀,一道柔和的银芒自他指尖溢出,悄无声息地没入花千骨眉心。她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呼吸随即变得更加更加绵长、平稳。
“对不住,小骨。” 白子画的声音低哑,几不可闻,带着一丝决绝的痛楚,“这一次,由不得你。”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她连同锦被一起抱起。那单薄的分量让他心头一阵紧缩。
没有惊动任何宫人,他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栖梧殿深处。
殿外,笙箫默早已等候在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旁。他脸上惯有的慵懒笑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看到白子画抱着花千骨出来,他立刻上前,低声道:“都安排妥当了?”
白子画颔首,将花千骨小心地安置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车厢内。他抬手,指尖在空中划出玄奥的轨迹,一道与花千骨身形、面容、气息都一般无二的虚幻人影瞬间凝聚成型。
那纸人傀儡眼神灵动,姿态慵懒,赫然便是“昭烈长公主”。
“去吧。” 白子画对纸人傀儡下令,声音冰冷,“如常批阅奏章,接见朝臣,处理国事。凡涉及那夜栖梧宫前之事,一律以‘叛军作乱,意图趁殿下病重行刺,已被禁卫军与影卫合力绞杀殆尽,首恶伏诛,余孽尽数清剿’应对。着重渲染太子余孽散布谣言、煽动民心的罪证,务必挖出所有暗桩,一个不留,以儆效尤。”
纸人傀儡盈盈一拜,动作神态惟妙惟肖:“遵命。”随即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灯火通明的议政殿方向,背影在夜色中竟显出一种病愈后的精力充沛。
笙箫默看得咋舌:“二师兄,你这手‘化纸为真’的法术,愈发炉火纯青了。只是……能撑多久?”
“足够我们离开,也足够外面那些人看到一个康复且雷厉风行的长公主了。”
白子画最后看了一眼那走向权力中心的“花千骨”,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沉冷的冰寒。“至于那些跳梁小丑……正好借此机会,彻底清洗干净。”
他不再多言,迅速登车。笙箫默一挥马鞭,外表普通的青篷马车无声地融入夜色,驶离了这座象征着无上权力却也禁锢着无数秘密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