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她离他如此之近,近到能闻到她发间清冷的梅香,却又仿佛隔着天涯海角。

一天多的路程,在无言的沉默中流逝。当浩瀚无垠、波光粼粼的南海出现在视野尽头时,白子画操控着祥云缓缓下降。

接近海面时,海水自动向两旁分开,露出一条直通海底的、由巨大水泡构成的晶莹通道。通道尽头,一座恢弘壮丽、完全由各色水晶、珊瑚、砗磲和夜明珠构筑而成的宫殿群在深海中散发着柔和而璀璨的光芒——南海龙宫。

云朵在龙宫巨大的水晶宫门前稳稳落下。宫门前早已清场,不见虾兵蟹将,唯有南海龙王敖钦亲自率着两名心腹侍从在此等候。

龙王身着绣有九爪金龙暗纹的玄色王袍,头戴玉冠,面容威严中带着几分圆融世故。他见白子画半拥着花千骨走下云朵,立刻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

“尊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敖钦声音洪亮,带着海族特有的爽朗,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飞快扫过白子画怀中裹得严实的花千骨。

“龙王客气,叨扰了。”白子画微微颔首,语气清冷。

“哪里哪里!儒尊早已传讯,小王已恭候多时。”敖钦笑容可掬,侧身引路,“尊上与……夫人一路劳顿,小王已备好静室,请随我来。”

他目光落在花千骨身上,笑容更深,带着一种了然和意味深长,那声“夫人”叫得极其自然。

白子画抱着花千骨的手臂几不可察地一僵。花千骨靠在他怀里的身体似乎也瞬间绷紧了一下,但隔着厚厚的狐裘,并不明显。

她仿佛对这一切充耳不闻。白子画喉结微动,想解释,却又觉得在此时此地,任何解释都显得多余且苍白,更可能引来龙王更深的揣测。他只能默认了这称呼带来的微妙尴尬,面无表情地抱着花千骨,跟在敖钦身后,步入那流光溢彩的水晶宫门。

龙宫内部更是美轮美奂,奇珍异宝随处可见。巨大的珍珠帘幕散发着温润光泽,珊瑚丛如同燃烧的火焰,奇形怪状的深海鱼在透明的水晶墙壁外悠然游弋。

敖钦亲自引着他们穿过回廊水榭,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灵气却异常充沛的宫苑。苑内有两间相邻的静室,布置得清雅舒适,以巨大的避水珠分隔海水,室内温暖干燥,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尊上,夫人,这便是二位的居所。一应用品都已备齐,若有不周,尽管吩咐。”敖钦停在苑门前,态度恭敬,“龙王池位于蕴灵殿深处,明日辰时,小王会亲自引夫人前去。今日请先好生歇息。”

他笑容满面地退下,临走前又特意看了白子画怀中的花千骨一眼,那眼神里的暧昧笑意让白子画心头一阵烦闷。

白子画跟在花千骨后面走进其中一间静室,花千骨眼神清冷,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我累了。”

白子画说了声好,默默退了出去,为她合上房门。他站在门外,看着那扇雕刻着深海奇景的水晶门,心头沉甸甸的。龙王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和那声“夫人”,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上。而她平静的漠然,更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其他说不上来的情绪。

不。不能多想。

次日辰时,敖钦果然准时前来。他引着白子画和花千骨穿过重重宫阙,来到龙宫深处一座守卫森严、散发着浓郁水灵之气的殿宇——蕴灵殿。

殿门由整块万年寒玉雕成,寒气逼人。推开殿门,一股温暖湿润、蕴含着磅礴生命气息的雾气扑面而来。

殿内空间极大,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池子。池水呈现出一种不断变幻的蓝绿色泽,时而如最纯净的翡翠,时而又如深邃的星空,水面上氤氲着七彩霞光,浓郁的生机几乎凝成实质,吸一口便让人精神一振。池边铺着温润的白玉,雾气缭绕中,隐约可见池底有奇异的符文流转。

“夫人,这便是龙王池。”敖钦对花千骨介绍道,态度比昨日更加恭敬,“池水蕴含‘海魄之精’与‘万物生息’,对稳固神魂、滋养灵体有奇效。请夫人每日辰时入池,浸泡一个时辰为佳。池水力量温和,夫人只需放松心神即可。”

他顿了顿,看向白子画,“尊上,池水疗愈之力,外人在场或会扰乱其灵韵,故还请尊上在殿外静候。”

白子画看向花千骨。花千骨微微颔首,表示知晓。她解开厚重的狐裘外袍,露出里面素净的白色单衣。

白子画下意识地想伸手扶她,她却已自己走向池边,动作虽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独立。

敖钦识趣地带着侍从退出了蕴灵殿,厚重的寒玉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花千骨站在池边,看着那梦幻般变幻的池水,深吸一口气。等白子画也出去后,她褪下单衣,赤足踏入池中。温热的池水瞬间包裹住她。那感觉仿佛无数柔和的生命力顺着她的肌肤、毛孔,丝丝缕缕地渗入体内,温柔地抚慰着神魂深处那些看不见的伤痕与震荡。

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感弥漫开来,花千骨闭上眼睛,放松身体,任由自己缓缓沉入那充满生机的蓝绿之中,只留口鼻在水面之上。

殿外,白子画静静伫立在寒玉殿门前。殿内没有任何声响传出,只有龙王池水那磅礴而温和的生命气息透过厚重的殿门,隐隐散发出来。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心神却紧紧系于殿内那池水中的人影身上。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刻都牵动着他的心弦。

一个时辰,有时两个时辰,殿门才会再次开启。白子画总是第一时间迎上去。

花千骨被侍女搀扶着,或者更多时候,是她自己缓慢地走出来。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单衣被池水浸透,勾勒出纤细而脆弱的轮廓。眼神带着浓重的倦意,连站立都有些摇晃。

笙萧默早就提醒过白子画,龙王池水的力量虽温和,但修复和稳固神魂的过程本身,对花千骨虚弱的身体而言,就是一种巨大的消耗。

每当这时,白子画便会上前自然地伸出手臂,半拥半扶地将花千骨纳入怀中,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却又无比小心,生怕弄疼了她。

花千骨起初会僵硬一瞬,但很快便被那强烈的疲惫和池水带来的昏沉感淹没。她几乎没有力气挣扎,或者说,在那深入骨髓的倦怠面前,连抗拒都显得多余。她只能顺从地倚靠着他,将身体的重量交付过去,任由白子画半抱着自己,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那流光溢彩却寂静无声的水晶回廊,返回她的居所。

她的脸颊贴着他微凉的衣襟,鼻息间是他身上清冽干净、混合着淡淡药草的气息。在这意识模糊的归途中,她有时会无意识地在他怀里蹭一蹭,寻找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像一只极度困倦的猫。这无意识的依赖,像细小的电流,瞬间窜过白子画的四肢百骸,让他心头发烫,手臂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温顺嵌入骨血。

回到静室,侍女早已备好干燥柔软的寝衣。白子画会退到屏风后,直到侍女出来示意。他才再次进去,在花千骨床边静静站一会儿,确认她睡熟,才会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能放任自己脸上流露出深沉的疲惫。

龙王池水的效果是显著的。日复一日的浸泡,花千骨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种魂体之间尖锐的撕扯感在逐渐减弱、钝化。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夜晚因反噬而惊醒的次数大大减少。

她有时会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白子画落在她发顶的、极轻极轻的叹息,带着一种沉重的、她无法解读的悲伤。那叹息像羽毛,轻轻扫过她冰封的心湖,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痒意。

日子在南海龙宫深处,在每日辰时的蕴灵殿与昏沉的归途中,周而复始地流淌。龙王敖钦恪守承诺,除了必要的问候,绝不多问半句,只是每次见到白子画半拥着昏昏欲睡的花千骨走过长廊时,那脸上的笑容总是格外慈祥。

花千骨觉得,他大概是在看一对情深义重、历经磨难终于得以相守的璧人。

白子画对此只能视而不见。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花千骨身上,系在龙王池水的效果上,更系在那遥远而渺茫的、重塑神躯的渺茫希望上。每天他都在翻阅着笙箫默不断送来的、关于上古神躯记载和重塑之法的玉简,眉头越锁越深。

而花千骨,在龙王池水的浸泡下,在日复一日的昏沉归途中,那潭死水般的心湖之下,冰层似乎正在某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流中悄然融化着微不足道的一角。

她依旧会望着白子画的背影出神,眼神依旧深邃静谧,但那份纯粹的虚无之下开始有了一些连她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涟漪。而涟漪的中心,正是每日归途上那个沉默而坚实的怀抱,以及怀抱主人那深不见底、却似乎承载着比深海更沉重情感的眼眸。

南海之行,是疗伤,亦是炼心。在这远离尘嚣的深海龙宫,在梦幻的龙王池水与冰冷的现实之间,两颗伤痕累累的心,在沉默与试探、抗拒与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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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池水的氤氲雾气似乎有某种奇异的魔力,不仅滋养着花千骨饱受神魂冲突之苦的躯体,也仿佛将时间本身泡软、拉长。转眼间,他们已在南海龙宫深处住了近半年。

这日深夜,花千骨睡醒后想倒杯水喝,然而,就在她下床时,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从房间角落一个镶嵌着螺钿的红木立柜里传了出来。

花千骨脚步一顿,倦意瞬间褪去大半,警惕心起。

她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那个立柜。声音似乎也因她的靠近而停止了。

深吸一口气,花千骨猛地拉开柜门。

一股淡淡的、混杂着海腥气和某种奇异草药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柜子深处,在一堆叠放整齐的柔软鲛绡下面,蜷缩着一团小小的、瑟瑟发抖的身影。

那是一个小男孩,看起来不过三四岁模样,瘦骨嶙峋,身上只胡乱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且洗得发白的旧布衫。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脸——从额头到两侧脸颊,覆盖着一片片颜色斑驳不一的稚嫩龙鳞,有暗红、有青灰、甚至夹杂着几片墨绿,毫无规律地分布着,像一块打翻的颜料盘。额头上,两只小小的、如同初生嫩芽般的龙角倔强地探出,长度不足一寸,颜色也是驳杂的暗红。

当男孩因为柜门突然打开而惊恐地抬起头时,花千骨对上了一双眼睛——一双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纯粹而妖异的赤红色眸子。此刻,那双红眸里盛满了恐惧和惊慌,如同受惊的小兽。

男孩显然被吓坏了,他猛地向后缩去,试图把自己更深地藏进鲛绡堆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厉害,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花千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见过无数惨状,却从未见过一个如此幼小的孩子,带着这样一副天生异相、饱含恐惧的眼神。

“别怕,”她的声音下意识地放得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安抚力量,缓缓蹲下身,与柜中的男孩视线平齐,“我不会伤害你。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男孩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充满了不信任,身体依旧紧绷着,随时准备逃跑。他的目光扫过花千骨平静温和的脸庞,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殿门,似乎在判断外面是否安全。

“我……”他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长期不敢说话的沙哑和颤抖,“我躲……躲在这里……他们……他们要打我……”

他伸出枯瘦的小手指了指门外,又飞快地缩回去。

“他们是谁?”花千骨耐心地问。

男孩瑟缩了一下,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屈辱和恨意:“……是龙子……还有……还有别的……他们……叫我‘小红蛇’……说我是怪物……”他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小红蛇……花千骨的心又是一沉。这充满侮辱性的称呼,如同针扎。她看着男孩身上斑驳的鳞片和那双血瞳,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你是龙王的孩子?”她试探着问。

男孩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被戳破秘密的慌乱:“你……你怎么知道?”

他随即又像被烫到一样低下头,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不……我不是!父王……父王不认我!我娘……我娘是海蛇,她走了……不要我了……”他终于忍不住,小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滚落,砸在他斑驳的鳞片上,又迅速滑落。

海蛇族与龙族的混血……难怪鳞片颜色斑驳。花千骨瞬间明白了这孩子的处境。

在等级森严、血统至上的龙族,这样一个混血且外貌骇人的孩子,其命运可想而知。龙王敖钦的态度也显而易见——漠视,甚至可能是厌弃。这孩子能活到现在,靠的恐怕就是东躲西藏。

一股强烈的怜悯和义愤在花千骨胸中翻涌。她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无声无息、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的孩子,仿佛看到了曾经在蛮荒挣扎求生、被整个世界抛弃的自己。那份同病相怜的痛楚,让她在减弱防备的同时,一颗心不免温柔几分。

“别哭,”她的声音更柔了,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缓缓伸出手,摊开掌心,递到男孩面前,仿佛在安抚一只极度惊恐的小动物,“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抽噎着,抬起泪眼朦胧的血瞳看着眼前这只干净、白皙、散发着温暖气息的手掌,又看了看花千骨温和却坚定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他惯常看到的厌恶、恐惧或嘲弄,只有一种平静的包容和善意。

他迟疑着,小小的手攥紧了身上破旧的布衫,最终还是怯生生地摇了摇头:“没……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小红蛇……”说到最后三个字,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深深的屈辱。

花千骨的眉头蹙紧了。没有名字……连一个属于自己的符号都没有,只有侮辱性的代称。

她收回手,沉吟片刻,目光落在男孩额头上那对小小的、虽然颜色驳杂却努力生长的龙角上。

“小红蛇不好听,”她看着他,语气认真,“你是龙族血脉,即便混杂,也是这南海孕育的生灵。龙宫有珠,光华内蕴,价值连城。你虽生于暗处,历经磨难,但能活下来,便是无价之宝。从今以后,你就叫‘南珠’吧。南海之珠,独一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