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夕阳的余烬彻底沉入被灰瘴笼罩的地平线,最后一丝暖意也被冰冷的黑暗吞噬。凌尘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穿过枯叶村后方那片病态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密林,朝着北方行进。

怀中的染血木牌紧贴着胸口,冰冷而坚硬,如同第二颗心脏,每一次搏动都泵送着刻骨的仇恨与冰冷的决绝。皮肤下,暗紫色的魔纹在夜色的掩护下缓缓蠕动,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稀薄灰瘴(灵烬),化为丝丝缕缕冰冷的魔元,滋养着他非人的躯壳,也加深着那份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

一夜疾行。

当细微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粘稠的灰瘴,将天地间染成一片病态的铅灰色时,一座城镇的轮廓,出现在前方低矮山丘的环抱之中。

青木镇。

它比枯叶村大了十倍不止,依着一条同样呈现灰黑色的河流而建。灰扑扑的土石城墙低矮破败,不少地方已经坍塌,只用些烂木头和荆棘勉强堵着。镇内房屋拥挤杂乱,大多是低矮的土坯房,间或夹杂着几栋稍显气派但同样蒙尘的青砖院落。街道狭窄弯曲,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比枯叶村更复杂的味道——浓重的灰瘴气息、牲畜粪便的恶臭、劣质酒水的酸馊、还有某种……廉价脂粉和汗液混合的浑浊气味。

这里没有仙家福地的灵秀,只有凡俗尘埃与污秽灵烬交织的挣扎与混乱。

凌尘站在镇外一处高坡上,冰冷的眼眸扫视着这座在灰瘴中苏醒的城镇。镇门口有两个穿着破烂皮甲、抱着锈蚀长矛打盹的守卫。进出的行人不多,大多面黄肌瘦,神情麻木,带着与枯叶村村民相似的灰败之色。偶尔能看到几个衣着稍显干净、腰间挎着刀剑、眼神带着警惕与一丝优越感的汉子,他们步履匆匆,目标明确地朝着镇子中心区域走去。

散修。或者,是依附于某些势力的打手。

凌尘拉了拉身上那件从枯叶村废墟里翻出的、还算完整的粗布外套,勉强遮住颈项和手臂上过于显眼的暗紫色魔纹。他深吸一口气,那饱含污秽的空气涌入肺腑,非但没有不适,反而让体内的魔元漩涡微微活跃。他压下心中翻腾的杀意,将那份源自深渊的冰冷死寂覆盖在脸上,迈步朝着镇门走去。

“站住!哪来的?入镇费,一个铜板!” 一个打着哈欠的守卫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长矛随意地横在凌尘身前,矛尖上的锈迹清晰可见。

凌尘脚步未停,甚至没有看那守卫一眼。冰冷的、带着一丝无形压迫感的目光扫过。那守卫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爬上来,剩下半截哈欠硬生生憋了回去,下意识地缩回了长矛,让开了路。另一个守卫更是连头都没抬,依旧抱着长矛打盹。

凌尘如同融入水流的影子,无声地穿过低矮的城门洞,踏入了青木镇污浊的街道。

街道两旁是低矮的店铺,卖着劣质的粗粮、腌菜、锈蚀的铁器、以及一些散发着怪味的草药。摊主大多有气无力地吆喝着,眼神空洞。行人稀少,脚步匆匆,仿佛多停留一刻就会被这无处不在的灰瘴侵蚀掉最后的生机。

凌尘的目标很明确——镇中心,最鱼龙混杂、信息最流通的地方。他需要找到关于“赵无咎”的线索,找到那个紫袍鹰钩鼻!

循着空气中那股越来越浓烈的、混杂着汗臭、劣酒和某种亢奋气息的味道,凌尘拐进了一条更加狭窄、也更加肮脏的巷子。巷子尽头,一栋挂着破旧幌子、上书“醉仙居”三个歪歪扭扭大字的二层木楼出现在眼前。幌子油腻发黑,楼内传出喧闹的划拳声、叫骂声和女人的娇笑声。

凌尘刚要迈步进去,旁边一个阴暗的角落突然窜出两个身影,拦住了去路。

这两人一高一矮,都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劲装,腰间别着短刀,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痞笑。高的那个一脸麻子,矮的那个三角眼,眼神如同毒蛇般在凌尘身上扫视,最终落在他那件还算干净的外套和略显鼓胀(装着陈伯木牌和金属碎屑)的胸口。

“哟,生面孔啊?” 麻子脸抱着胳膊,皮笑肉不笑地挡在凌尘面前,“兄弟看着面生,第一次来青木镇?不懂规矩吧?”

三角眼则直接伸手,想去拍凌尘的肩膀,语气带着威胁:“小子,这醉仙居可不是谁都能进的。想进去快活,得先交个‘引路钱’!哥俩看你顺眼,不多,十个铜板就行!”

凌尘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冰冷的、没有丝毫情感波动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伸过来的那只手。

三角眼的手僵在半空。被那目光盯着,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像是要被冻掉!一股没来由的寒意瞬间笼罩全身!

“滚。” 凌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质感,清晰地穿透周围的喧嚣,钻入两人耳中。

麻子脸脸上的痞笑僵住了,三角眼更是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脸上闪过一丝惊疑。但随即,被当众呵斥的羞恼和被“生瓜蛋子”吓住的耻辱感涌了上来。

“妈的!给脸不要脸!” 麻子脸啐了一口,眼神凶光毕露,“敢让爷滚?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在这青木镇西街,还没人敢……”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凌尘动了。

没有预兆,快如鬼魅!麻子脸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劲风扑面而来!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一只布满老茧、指节异常粗大、隐隐透着一丝不正常暗紫色的手掌,已经如同铁钳般,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呃!” 麻子脸的眼睛瞬间凸出!巨大的力量让他双脚离地!喉咙被死死扣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气管被挤压的嗬嗬声!他疯狂挣扎,双手去掰那只手,却感觉如同撼动精铁!

三角眼吓傻了!他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那速度!那力量!还有那只手上透出的、让他灵魂都在颤栗的冰冷死寂气息!这绝对不是普通人!

“大……大哥饶命!饶命啊!” 三角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老!我们滚!这就滚!”

凌尘扼着麻子脸喉咙的手,微微用力。麻子脸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眼白上翻,舌头都吐了出来,眼看就要断气。

冰冷的杀意在凌尘眼中翻涌。吞噬掉这个蝼蚁,对他而言轻而易举,甚至能补充一丝微不足道的能量。魔纹在皮肤下兴奋地扭动,渴望鲜血的浇灌。

然而,就在杀意即将喷薄而出的刹那,怀中那块染血的木牌,似乎隔着衣物传来一丝微弱的冰凉触感。陈伯最后那凝固着恐惧与恨意的眼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是怜悯,而是……时机未到。在这里杀人,会立刻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暴露自己。他的目标是赵无咎!

凌尘眼中的赤红与暴戾缓缓压下,重新化为深不见底的冰冷。他随手一甩,如同丢弃一件垃圾。

“砰!”

麻子脸的身体被狠狠砸在旁边的土墙上,滑落在地,蜷缩着剧烈咳嗽,涕泪横流,看向凌尘的眼神充满了无边的恐惧。

“再挡路,死。” 凌尘丢下冰冷的三个字,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三角眼,径直迈步,推开了醉仙居那扇油腻发黑的木门。

喧闹的热浪混合着更加浓烈的汗臭、酒气和劣质脂粉味扑面而来。光线昏暗,一楼大厅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袒胸露背的粗豪汉子围着油腻的桌子划拳拼酒,唾沫横飞;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人穿梭其中,媚笑着招揽生意;角落里还有几张赌桌,围着一群赌红了眼的赌徒,发出兴奋或绝望的嚎叫。

凌尘的进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这里每天都有生面孔。他找了一个靠近角落、光线最暗的桌子坐下,点了一壶最便宜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劣酒。酒水浑浊,他沾了沾唇便放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无声地扫视着整个大厅。

他在寻找。寻找任何与“玄天宗”、“赵执事”相关的信息。寻找穿着紫袍、有着鹰钩鼻特征的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喧闹依旧,各种粗鄙的言语、吹嘘、抱怨钻入耳中。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信息,关于哪个帮派又抢了地盘,哪里的灰瘴又浓了,哪个倒霉蛋在镇外被异化的野狗啃了……

就在凌尘的耐心即将耗尽,考虑是否用更“直接”的方式获取信息时,旁边一桌几个喝得面红耳赤的汉子的对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听说了吗?黑鼠帮那帮孙子,昨天在镇西的‘废料场’那边又发了笔小财!” 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灌了口酒,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羡慕嫉妒恨。

“废料场?那鬼地方除了灰渣和毒水,还能有啥财?” 另一个瘦猴似的汉子不信。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疤脸汉子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黑鼠帮的人,在靠近‘界碑’那边的深坑里,扒拉出来几块没烧透的‘灰晶’残渣!”

“灰晶残渣?!” 瘦猴汉子眼睛瞬间亮了,“真的假的?那东西不是只有玄天宗的大人物才有资格用吗?听说指甲盖大一点,就够咱们在醉仙居快活一个月!”

“千真万确!虽然杂质多,成色差,但架不住量大啊!” 疤脸汉子咂咂嘴,“听说他们偷偷卖给了‘鬼手张’,换了不少银子!啧啧,真是走了狗屎运!”

“妈的,废料场那边不是归鹰爪赵管的吗?黑鼠帮敢去他地盘上刨食?” 另一个一直闷头喝酒的壮汉抬起头,瓮声瓮气地问。

“嘘——!小声点!提那煞星干嘛!” 疤脸汉子脸色一变,紧张地看了看四周,“鹰爪赵最近忙着给上面办差呢,听说要清理什么‘旧账’,哪有功夫管废料场那点破事?再说了,黑鼠帮的人精着呢,都是趁夜摸进去的……”

灰晶残渣!废料场!鹰爪赵!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闪电,瞬间刺入凌尘的脑海!他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冰冷的魔元在经脉中无声流转。

“鹰爪赵?” 瘦猴汉子似乎没注意到同伴的紧张,好奇追问,“就是那个整天板着脸、鼻子跟鹰嘴似的紫袍执事?”

“闭嘴!你找死啊!” 疤脸汉子吓得差点跳起来,一把捂住瘦猴的嘴,惊恐地环顾四周,“那煞星最恨别人背后议论他!让他听见,小心把你扔进废料坑里化掉!”

紫袍!鹰钩鼻!赵执事!

目标确认!

凌尘缓缓放下酒杯,杯底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他体内的魔元漩涡,无声地加速旋转起来,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以他为中心微微扩散。旁边那桌正紧张兮兮的三人,同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仿佛被毒蛇盯上,下意识地停止了交谈,惊疑不定地看向角落的阴影。

凌尘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他站起身,丢下几枚沾着污渍的铜板,径直走向吧台。吧台后面,一个满脸油光、眯着小眼睛的胖掌柜正懒洋洋地拨弄着算盘。

“掌柜的,” 凌尘的声音依旧沙哑冰冷,“镇西废料场,怎么走?”

胖掌柜抬起眼皮,浑浊的小眼睛在凌尘身上扫了一下,落在他那双异常平静、却仿佛深藏着寒潭的眼睛上。多年的市井经验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危险,脸上的懒散收起了几分。

“废料场?” 胖掌柜搓了搓肥厚的手掌,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那可不是啥好地方,灰瘴重得很,小哥去那儿做啥?”

“找人。” 凌尘言简意赅,两枚成色稍好的碎银子无声地滑到油腻的柜台上。

看到银子,胖掌柜的小眼睛亮了一下,脸上的谨慎立刻被市侩的笑容取代。他飞快地收起银子,压低声音:“出了镇子西门,沿着那条黑水河一直往上游走,大概七八里地,看到一块刻着‘禁’字的破石头界碑,再往里走一段,闻到一股能把人熏晕过去的怪味,就到了。不过小哥,听老哥一句劝,那地方邪门得很,尤其最近鹰……咳咳,尤其最近不太平,能不去还是别去。”

“谢了。” 凌尘得到想要的信息,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推开醉仙居那扇油腻的木门,外面灰蒙蒙的天光显得有些刺眼。凌尘站在门口,冰冷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灰瘴,投向镇西的方向。

废料场。倾倒灵烬的源头?还是……处理“旧账”的屠场?

鹰爪赵……赵无咎!你会在那里吗?

凌尘紧了紧怀中那块染血的木牌,冰冷的触感如同陈伯最后的凝视。他不再犹豫,迈开脚步,融入青木镇污浊的人流,朝着镇西的方向,如同追索猎物的幽影,悄无声息地潜行而去。

每一步落下,皮肤下的暗紫色魔纹都仿佛在兴奋地低语,渴望着即将到来的……鲜血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