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城市巨大的霓虹灯幕墙将夜空染成一片病态的紫红,却吝啬地不肯分一丝光亮给这座位于CBD边缘、略显陈旧的写字楼。时针冷酷地指向午夜十二点,宣告着又一个工作日的“圆满”结束——对林小凡而言,这只是无尽加班循环中的一个普通节点。

“呼……”

一声疲惫到骨子里的叹息,在死寂的办公区角落响起。林小凡,25岁,芸芸社畜大军中毫不起眼的一员,此刻正深陷在工位的深渊里。惨白的台灯光芒像手术灯般打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眼底浓重的青黑和布满血丝的眼球。屏幕幽幽的蓝光反射在他无神的瞳孔里,仿佛要将最后一点灵魂也吸进去。

屏幕上,一个名为“星耀集团年度战略汇报(终极版V17).pptx”的文件窗口正无情地嘲笑着他。光标在空白的幻灯片上闪烁,像一只催促他跳下悬崖的魔鬼之眼。

“淦!终极版V17?终极个鬼!甲方那个秃顶吴经理是属变色龙还是属陀螺的?昨天视频会还拍着桌子喊‘要大气磅礴,展现我们星耀吞并寰宇的气魄!’,唾沫星子都快喷我脸上了!今天下午一封邮件,‘吴总指示,整体风格需调整为低调奢华有内涵,要突出文化底蕴和人文关怀,避免浮夸’……”林小凡狠狠抓了一把本就凌乱的头发,感觉头皮都在哀嚎,“低调奢华有内涵?文化底蕴?你一个卖智能马桶盖的要什么文化底蕴?!秦始皇用过你家马桶吗?!人文关怀?我关怀你个锤子!我的命谁关怀?!”

他烦躁地锤了一下键盘,发出沉闷的响声,在空旷寂静的楼层里格外刺耳,也惊得他自己一哆嗦。环顾四周,只有一排排冰冷的、被防尘布罩着的工位,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空气里弥漫着尘埃、过期咖啡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深夜写字楼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

饥饿感如同一条毒蛇,在他空荡荡的胃里翻搅。为了赶这“终极版V17”,他晚饭只啃了一个干硬得像砖头的打折面包,此刻那点可怜的淀粉早已消耗殆尽,只剩下胃酸灼烧着胃壁。疲惫感更是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眼皮沉重得要用牙签才能撑住,大脑像一团被反复揉搓、塞满了劣质棉絮的混沌物,思考能力无限趋近于零。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他像个濒临崩溃的教徒,开始机械地、无声地默念二十四字真言,试图从中汲取一点虚假的勇气和温暖,“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法治社会,加班费呢?!劳动法呢?!都喂狗了吗?!爱国、敬业、诚信、友善……老板,你对员工友善点会死吗?!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房东张阿姨催缴房租的微信,语气冰冷,最后还附带了一个微笑的emoji,看得林小凡后槽牙发酸。下个月房租……还有半个月到期,工资卡里的余额却薄得让人心慌。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所有的愤怒和吐槽,在生存压力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能苟则苟……”他喃喃自语,这是支撑他在这个冰冷城市活下去的唯一信条。苟住这份工作,苟住这个栖身之所,苟过每一天。至于梦想?那是奢侈品,和他橱窗里看了三个月都没舍得买的游戏手柄一样遥远。

(二) 午夜的异响

生理需求最终战胜了疲惫和“苟”在工位上的惰性。一股强烈的尿意袭来,提醒他再不去放水,膀胱就要率先起义了。

林小凡撑着发软的双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骨头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像是生锈的机器。他像一具行尸走肉,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向洗手间的方向。

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头顶的感应灯在他经过时懒洋洋地亮起几盏,昏黄的光线只能照亮脚下有限的一小片区域,更远处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仿佛隐藏着择人而噬的巨兽。安全出口的绿色荧光标志在远处闪烁着,像魔鬼不怀好意的眼睛。

绝对的寂静被无限放大。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空洞地回响:嗒…嗒…嗒…每一声都敲在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并非来自空调,而是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顺着脊椎一路向上爬,让他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白天同事小李神秘兮兮的八卦,此刻不合时宜地钻进脑海:“哎,小凡,跟你讲个事儿,别外传哈。听说咱们公司这块地皮,几十年前是个乱葬岗!后来推平了盖的楼。老员工都说,这楼晚上‘不太干净’,特别是十二层以上,阴气重……你加班悠着点,没事早点走。”

当时林小凡正被方案搞得焦头烂额,头都没抬就怼了回去:“滚蛋!少传播封建迷信!建国以后动物都不许成精,何况鬼?有那闲工夫不如帮我查查资料!” 小李悻悻地走了。可现在,在这死寂、冰冷、黑暗的午夜走廊里,那句“不太干净”、“阴气重”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萦绕,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寒意。

“呸呸呸!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嘴里无声地飞速念诵着护体真言,试图驱散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他只想去趟洗手间,然后赶紧滚回他那虽然压抑但至少有光亮的工位,抱着他冰冷的马克杯,用速溶咖啡吊着最后一口气,把这该死的V17熬出来。

就在他快要走到洗手间门口,甚至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消毒水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陈旧气味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音乐声,如同冰凉的毒蛇,悄然钻入了他的耳膜。

咚!咚!嚓!咚!嚓!

节奏感十足,带着一种廉价电子音效特有的塑料感。

林小凡的脚步瞬间钉死在地板上!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旋律……他太熟悉了!小区楼下广场,每天雷打不动,从晚上七点轰炸到九点半!是《最炫民族风》!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歌声飘了出来,带着欢快的韵律,在这死寂的午夜走廊里,却显得无比诡异、刺耳!

谁?!谁他妈大半夜在空无一人的写字楼里放广场舞神曲?!

林小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失控的速度疯狂擂动起来,咚咚咚咚!震得他耳膜发麻,胸口发痛!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声音……好像是从旁边的茶水间里传出来的!

理智在这一刻发出了最尖锐的警报:跑!立刻!马上!掉头跑!跑回工位,锁上门!什么尿意,憋着!方案?去他妈的V17!保命要紧!

但社畜那该死的、被甲方和老板反复蹂躏后残存的好奇心,以及一丝极其渺茫的侥幸——“万一……万一是哪个傻逼同事忘关手机了?或者……是保安老刘头巡楼听收音机串台了?”——像两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拖住了他想要逃跑的双腿。

他像一尊僵硬的石雕,立在茶水间磨砂玻璃门外。门内透出微弱的光,不是灯光,更像是……窗外城市霓虹折射进来的、朦胧而暧昧的彩色光晕。音乐声透过门缝更加清晰地流淌出来,每一个鼓点都像敲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末梢上。

(三) 荧绿之舞

逃?还是看?

恐惧和好奇在林小凡的脑海里展开了惨烈的拉锯战。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额头渗出冰冷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

“就看一眼……就一眼……”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蛊惑,“确定了就立刻跑!跑得比博尔特还快!”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按在冰凉的磨砂玻璃门上。触感让他又是一哆嗦。他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着手指,将门推开了一条极其狭窄的缝隙。

眼睛,凑了上去。

茶水间里没有开灯。

只有窗外远处巨大的LED广告牌变幻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吝啬地投射进来,在地板和墙壁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然后,在茶水间中央那片被微弱彩光勉强照亮的小小空地上,林小凡看到了。

他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足以刻进灵魂最深处的恐怖景象,也看到了颠覆他二十五年唯物主义认知的荒诞一幕。

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人影”。

它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态,轮廓边缘模糊不清,仿佛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整个身体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幽暗、粘稠的荧绿色光芒,像夏日坟地里飘荡的磷火,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和不祥。

它穿着一件非常眼熟的、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子都磨损严重的蓝色清洁工制服。稀疏花白的头发在它“舞动”的过程中,顽强地、违反重力地向上飘拂着。

林小凡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张……张大爷?!

负责这层楼卫生的张大爷!那个总是佝偻着背,沉默寡言,会在林小凡加班时默默给他桌上放一杯热水的张大爷!

可是……张大爷上周不是突发心梗,在打扫卫生的时候倒下了吗?公司内部群还发了讣告,部门领导号召大家捐了点钱……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比西伯利亚的冻土还要冰冷,瞬间将林小凡从头顶到脚心彻底冻结!大脑“嗡”的一声巨响,仿佛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逻辑、常识都被这恐怖的景象碾得粉碎!他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着,咯咯作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张大爷的灵体(林小凡混乱崩溃的脑子里只能勉强拼凑出这个词)显然没有发现门外这个几乎被吓死的窥视者。它完全沉浸在它的“舞步”之中。

它的动作……竟然非常标准,甚至带着一种与它身份和形象极不相符的、近乎专业的韵律感!

只见它一个利落的滑步,半透明的、散发着荧光的脚,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旁边立着的饮水机!然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仿佛那饮水机只是一团空气。紧接着是一个流畅的转身,双臂高举,做出一个拥抱不存在的舞伴的姿势,干瘪、半透明的脸上,竟然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纯粹的满足和快乐!那荧绿色的轮廓随着《最炫民族风》强劲的节奏,在方寸之地摇摆、旋转、跳跃,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光轨。

“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欢快激昂的歌声在午夜死寂的茶水间里回荡、碰撞,每一个音符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林小凡的耳膜,刺入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中枢。他像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标本,僵硬地保持着偷窥的姿势,眼睁睁地看着这超现实主义的恐怖舞蹈秀。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林小凡在内心疯狂地、歇斯底里地刷屏,试图用这代表理性和秩序的真言构筑一道精神堤坝,阻挡眼前这颠覆一切的恐怖洪流。然而,那扭动的、散发着不祥荧光的绿色身影,像烙印一样死死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真言构筑的堤坝脆弱得不堪一击。

逃!快逃!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尖叫。但他的双腿,如同深深焊进了水泥地里,沉重得连一根脚趾头都无法挪动。闭眼!快闭上眼!可他的眼皮像是被无形的鱼钩勾住,违背了他所有的意志,死死地、贪婪地、恐惧地盯着那荒诞绝伦又惊悚到极点的舞姿。一种诡异的、病态的吸引力,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就在这时,舞蹈似乎进入了高潮。张大爷的灵体完成了一套复杂的组合动作,最后以一个极其舒展、充满力量感的“雄鹰展翅”姿态,双臂高高展开,单腿后抬,完成了最终的定格!

它的脸,恰好正对着门缝的方向!

(四) 谁吓谁?

那张半透明的、散发着幽幽荧绿光芒的脸庞上,满足而快乐的笑容,如同被急速冷冻一般,瞬间僵住了!

浑浊的、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惨白眼白的眼睛,似乎穿透了磨砂玻璃的阻隔,直勾勾地、精准地“锁定”了门缝外林小凡那双因极度恐惧而几乎凸出来的眼球!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最炫民族风》的副歌还在不知疲倦地高唱着“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但茶水间里的空气却骤然降至绝对零度!一股比之前强烈十倍、带着浓重死亡气息的阴冷寒流,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瞬间将林小凡彻底淹没!他感觉自己像是赤身裸体被扔进了冰窟窿,连灵魂都要冻裂了。

“嗬——!!!”

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并非来自林小凡,而是从那个跳舞的鬼魂张大爷的“嘴”里爆发出来!

那张原本僵住的、带着满足笑容的脸,在千分之一秒内扭曲成了一个极度惊恐、仿佛见到了世间最可怕景象的表情!它看向林小凡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和绝望,仿佛林小凡才是那个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恐怖存在!

只见它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原地向上“弹”起!半透明的身体剧烈地波动、闪烁、扭曲,像接触不良的灯泡,荧绿色的光芒忽明忽灭,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溃散!它惊恐万状地最后看了一眼门缝的方向(那眼神让林小凡永生难忘),然后——

“嗖!”

没有任何物理过程的加速,它直接化作一道更加模糊、更加黯淡的绿色流光,以一种超越人类视觉捕捉极限的速度,朝着与门相反的方向,一头撞向茶水间那堵实心的墙壁!

没有撞击声。

那道绿光如同水滴融入海绵,毫无阻碍地、瞬间穿透了厚厚的砖墙和混凝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它从未出现过。

只剩下那首《最炫民族风》还在空荡荡、冰冷死寂的茶水间里兀自播放着。欢快激昂的旋律,此刻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显得无比诡异、空洞、令人毛骨悚然。

(五) 崩溃与坠落

时间似乎过去了一秒,又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林小凡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那强行维持的、偷窥的姿势终于崩溃。扼住喉咙的力量消失了,一股混合着极致恐惧、荒谬绝伦和劫后余生(?)的复杂气流猛地冲上他的喉头。

“呃……啊……张……张大爷……您……您老……”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语无伦次,大脑彻底宕机,只剩下最原始、最混乱的念头在疯狂冲撞,“……跳……跳得……真……真他妈……带劲啊……”

最后一个字音还未落下。

一股无法抗拒的黑暗,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视野中的一切——那扇磨砂玻璃门,门上映出的自己那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惨白如纸的脸,门内那兀自欢唱着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诡异音乐——都如同摔碎的镜片般,飞速旋转、褪色、远去。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

林小凡眼前彻底一黑,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烈的、短暂的钝痛。冰冷坚硬的瓷砖地面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他甚至来不及感受到更多的疼痛,意识便如同断线的风筝,朝着无底的深渊急速坠落。

在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刹那,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回光返照般闪过他那被恐惧和加班折磨得近乎枯竭的大脑:

“……还……还有……跑什么……该……该跑的……是……是我……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