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游走,把巧巧的影子拉得老长。她坐在铺着红布的炕沿上,双手绞着新做的蓝布裤缝,辫梢的红头绳蹭过粗布嫁衣,簌簌地掉着线头。我盯着窗台上那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村长陪嫁的三头牛的缰绳 —— 红绸缠的是公牛,绿布裹的是母牛,最细的那根麻绳系着刚断奶的牛犊,绳结上还沾着新鲜的牛粪。
“还不睡?” 巧巧突然抬头,眼里的光比灯芯还怯。她不会说话,这三个字是用指尖在我手背上写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沾着点灶膛里的草木灰。我抽回手时,她的指尖在半空僵了僵,像被冻住的蚂蟥。
院子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混着牛棚里传来的反刍声。我摸出烟袋往灶台走,火柴擦着的瞬间,看见巧巧掀起的衣角下露出半截脚踝,那里有块月牙形的疤 —— 小时候被家里的老黄牛踩的,村长总说这是跟牛有缘。
“明早得去趟公社。” 我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落在青砖地上,“牛料不够了。” 巧巧的影子在墙上抖了抖,我知道她在看我后颈的伤,那是今早西岚用镰刀柄砸的,现在还肿着,像块发面馒头。
1 牛绳
老黄牛失踪那天,河塘边的芦苇沾着露水,在晨光里泛着银白。我牵着它往河滩走时,它的蹄子踩在鹅卵石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像谁在数着铜板。父亲站在门槛上咳嗽,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耕完地就给它配种,来年添个牛犊,就能换二亩水田。”
西岚的蓝布衫突然从柳树后飘出来,手里攥着个玉米面窝头。“我娘蒸的。” 她把窝头往我嘴里塞,指尖蹭过我的嘴唇,带着柴火的焦味。老黄牛突然甩起尾巴,溅了她一裤腿泥点,她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你看它都知道疼人。”
巧巧蹲在河对岸的石头上捶衣裳,棒槌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闷闷的,像在敲谁的骨头。她的粗布帕子被河水冲过来,我伸手去捞的瞬间,西岚突然拽着牛绳往柳树林里跑:“让她自己捡!” 老黄牛哞地叫了一声,前蹄刨起的泥块溅了巧巧满身,她却只是把帕子往怀里一揣,转身往家走,背影比芦苇还单薄。
那天的太阳落得格外快,我和西岚在麦秸垛后打滚时,听见村里的大喇叭在喊我的名字。父亲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赵静!你把牛放哪儿了?” 我光着脚往河滩跑,露水把裤脚浸得透湿,老黄牛的蹄印在沙地上断成半截,像被谁硬生生掐掉的舌头。
2 嫁衣
锡兰在牛棚里解开盘扣时,月光正从椽子缝里漏下来,照在她汗湿的脖颈上。“你娶她就是为了牛。” 她的指甲掐进我的后背,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早就知道。” 稻草在身下沙沙作响,混着远处巧巧房间里传来的纺车声,那声音规律得像在倒计时。
“明天回门,” 我扳过她的脸,看见她眼角沾着的麦糠,“村长要带你去公社看拖拉机。” 锡兰突然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梁上的蝙蝠:“你以为他不知道?那天他在磨房后面全看见了。” 我的手猛地顿住,想起父亲说过,村长年轻时用一把柴刀砍死过偷牛的贼,刀上的血三年才磨干净。
巧巧的嫁衣搭在篱笆上,被露水打湿了大半。我摸着袖口绣的牵牛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她写在我手心里的字。西岚突然咬我的耳朵:“她昨晚在牛棚守了半宿,给牛犊喂米汤。” 我想起巧巧的陪嫁里有个青花碗,碗底刻着个 “巧” 字,那是她娘生前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