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凌骨是被冻醒的。

后半夜的风跟鬼哭似的,从门缝里钻进来,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他摸了摸怀里的头骨,冰得硌人,却比任何东西都让他安心。

炕那头的狼皮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是昨天新剥的那张。他盯着狼皮上的血痂看了会儿,突然想起沈雪递红糖时,指尖沾着的草药味——苦的,却比血腥味让人舒服。

他啐了口唾沫,把那点莫名的念头压下去。舒服这东西,在野狼谷不值钱,能活命才是真格的。

天刚蒙蒙亮,凌骨就揣上断刀出门了。按地图上的标记,獾穴在黑风口的乱石堆里,离屯子有十里地,得赶在晌午前到——獾这东西,正午暖和时爱出洞晒太阳。

雪没化,踩上去咯吱响,像在数着他的脚步。他裹紧狼皮,露出的眼睛像鹰隼,扫过路边的雪痕。昨天夜里又有狼来过,脚印乱得很,看来这谷里的饿狼是越来越多了。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黑风口到了。这里风大,石头被吹得光溜溜的,像一排排牙,龇在雪地里。凌骨蹲在一块巨石后面,掏出爹的地图比对——没错,獾穴就在前面那片乱石堆里,洞口应该藏在最大的那块石头底下。

他摸了摸靴子里的断刀,又捡了块碗口大的石头攥在手里。獾看着憨,急了能咬断人的手指,得先砸懵了再说。

慢慢挪到巨石旁,果然看到个黑黢黢的洞口,边缘堆着新鲜的土渣,还沾着几根灰白的獾毛。凌骨屏住气,侧耳听着洞里的动静——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止一只。

他往后退了两步,捡起块碎石,朝洞口扔了过去。

“咚”的一声,洞里的声音停了。

过了片刻,一只獾探出头来。这东西比狗小些,圆滚滚的,毛色灰黑,鼻子不停地嗅着,小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

凌骨没动,像块石头。

那獾看了半天,没发现异常,慢悠悠地爬了出来,抖了抖身上的雪。紧接着,又一只獾钻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三只半大的小獾,毛茸茸的,跟滚雪球似的。

凌骨的眼睛亮了。一窝獾,够换不少粮了。

他握紧手里的石头,等那只最大的公獾走到离洞口两丈远时,猛地冲了出去!

公獾反应极快,嗷呜一声,转身就往洞里钻。凌骨哪能让它跑了,手里的石头狠狠砸了过去,正砸在公獾的后腿上!

“嗷——”

公獾疼得一瘸一拐,速度慢了不少。凌骨追上去,抬脚就踹,把公獾踹翻在地,手里的断刀毫不犹豫地捅了下去!

血溅了他一脸,热乎乎的。

母獾和小獾吓得往洞里缩,凌骨眼疾手快,抓住一只小獾的后颈,提了起来。小獾吱吱叫着,四肢乱蹬。

他正要下刀,突然停住了。

小獾的眼睛圆溜溜的,黑得像两颗豆子,看着他,带着点懵懂,不像公獾那么凶。他想起爹以前说的“崽兽不杀”,不是心软,是怕断了来年的念想——今年杀了崽,明年就没成年兽可猎了。

凌骨皱了皱眉,把小獾扔回洞里,又看了看母獾。母獾缩在洞底,对着他龇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却没敢出来。

“滚。”他低喝一声,踢了块石头堵住洞口大半,只留了个小缝——够母獾带着小獾钻出去,却别想再回来筑巢。

他扛起公獾的尸体往回走。獾肉沉,压得他肩膀发酸,心里却挺踏实。这只公獾少说有二十斤,去皮去内脏,也能剩下十几斤肉,够换十斤莜麦了。

路过一片白桦林时,他突然听到前面有动静。不是兽叫,是人说话。

“……那小崽子肯定进黑风口了,咱在这等着,保准能截住他。”是刘老五的声音,带着点得意。

“五哥,咱抢他的獾肉,不太好吧?”另一个声音怯生生的,是屯里的老实人张老三。

“有啥不好?”刘老五骂道,“他爹的猎枪还在我手里呢,拿他点肉怎么了?再说了,那崽子手里有狼皮,肯定还藏着别的好东西,不抢白不抢!”

凌骨的心沉了下去。这伙人是在等他。

他把獾尸藏在雪堆里,用树枝盖好,又把狼皮脱下来,塞进树洞里——狼皮太显眼,不能让他们看到。然后他握着断刀,慢慢往桦树林深处退,后背抵住一棵树干,眼睛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脚步声越来越近,刘老五带着张老三和两个汉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刘老五手里还提着根木棍,显然是有备而来。

“人呢?”刘老五四处张望着,“明明看到他往这边走了。”

“五哥,要不……咱回去吧?那崽子下手狠,别再……”张老三搓着手,有点害怕。

“怕个球!”刘老五啐了一口,“他就一个半大的娃,咱四个还收拾不了他?搜!”

四个人分开,往树林里走。离凌骨藏身处越来越近。

凌骨握紧断刀,手心出汗了。他不怕刘老五,可对方有四个人,硬拼肯定讨不到好。得想个法子。

他看了看旁边的白桦树,树干滑溜溜的,上面还结着冰。他突然有了主意。

他故意咳嗽了一声。

“在那!”刘老五眼睛一亮,朝着他的方向冲了过来。

凌骨转身就跑,专往树密的地方钻。他身手灵活,在树之间穿梭,像只猴子。刘老五他们追得气喘吁吁,骂骂咧咧的。

跑到一处陡坡时,凌骨突然停下,转身对着追上来的刘老五,露出一个冷笑。

刘老五没刹住脚,差点撞上来,看到凌骨手里的断刀,吓了一跳,赶紧停下:“小兔崽子,还敢跟我耍花样?把獾肉交出来,不然今天废了你!”

凌骨没说话,突然把断刀扔在地上,举起双手:“我交,獾肉藏在那边雪堆里。”

刘老五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早这样不就完了?张老三,去看看!”

张老三犹豫着走过去,刚弯腰要扒雪,凌骨突然冲了过去,一脚踹在他的后腰上!

张老三“哎哟”一声,顺着陡坡滚了下去,撞在一棵树上,晕了过去。

“操!”刘老五骂了一声,挥着木棍就打过来。

凌骨早有准备,往旁边一躲,顺势抓住刘老五的手腕,猛地一拧!

“咔嚓”一声,刘老五的胳膊脱臼了,木棍掉在地上。他疼得嗷嗷叫,另一只手去掏腰里的匕首——那是他从凌山的猎枪上卸下来的刺刀。

凌骨哪能让他得逞,膝盖一顶,正顶在刘老五的肚子上。刘老五疼得弯下腰,凌骨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往旁边的树干上狠狠一撞!

“咚!”

刘老五的额头撞在树上,顿时血流如注,晃了晃,倒在地上不动了。

剩下的两个汉子吓傻了,看着满脸是血的凌骨,腿肚子都在转筋。

“滚。”凌骨捡起地上的刺刀,握在手里,眼神比冰还冷。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哪还敢多待,扶起地上的刘老五,连滚带爬地跑了,连滚下去的张老三都忘了管。

凌骨喘着气,看着他们跑远,才去把张老三从坡下拖上来。张老三还晕着,额头上磕了个口子,流了不少血。

他皱了皱眉,从怀里掏出沈雪给的红糖,掰了一小块,用雪化成水,撬开张老三的嘴灌了进去。红糖能补血,爹以前说过。

做完这些,他才去雪堆里挖出獾尸,又从树洞里取出狼皮,披在身上,往屯里走。

回到屯里时,天已经擦黑了。他没直接回家,而是绕到王猎户家。

王猎户正坐在灶门前抽烟,看到他满身是血,吓了一跳:“你又跟谁打架了?”

“刘老五。”凌骨把獾尸放在地上,“他想抢我的獾。”

王猎户叹了口气,没多问,只是站起来:“我去叫几个人,把獾剥了,肉分一分。”

凌骨点点头:“给沈雪家多留点。”

“知道。”王猎户笑了笑,“你这娃,嘴硬心软。”

凌骨没说话,转身往家走。

路过刘老五家门口时,里面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应该是刘老五的婆娘在骂街。他脚步没停,径直回了家。

刚进门,就听到敲门声。

“凌骨,是我。”是沈雪的声音。

他打开门,沈雪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草药汤。

“我听王伯说你打架了,”沈雪把碗递给她,“这是我爹配的药,能活血化瘀,你赶紧喝了吧。”

凌骨接过碗,药汤很苦,闻着就呛人。他皱了皱眉,仰头一饮而尽。

“谢谢你。”他把碗递回去。

“不客气。”沈雪看着他脸上的血渍,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我帮你擦擦吧。”

凌骨下意识地想躲,却被沈雪按住了肩膀。她的手很轻,带着点草药的香味,手帕擦过他脸上的伤疤时,动作格外小心,不像他自己平时那样胡乱一抹。

“好了。”沈雪收起手帕,笑了笑,“你脸上的疤……好像没那么吓人了。”

凌骨的脸有点热,别过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嗯。”沈雪点点头,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明天我爹说要教你认字,你有空吗?”

凌骨愣了一下,看着沈雪亮晶晶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有空。”

沈雪笑了,像雪地里开了朵花:“那我明天来找你。”

门关上后,凌骨摸了摸自己的脸,刚才被沈雪擦过的地方,好像还残留着点温度。他摇了摇头,把这点异样甩出去,走到炕边,把爹的头骨放在枕头边,又把那把刺刀擦干净,放在断刀旁边。

刺刀比断刀长,也更锋利,用着顺手。他决定以后就用这把刀了——算是从刘老五手里,把爹的东西拿回来一点。

夜里,他又做了梦。这次没梦见爹,梦见了黑风口的獾穴,母獾带着小獾从石缝里钻出来,往林子深处跑,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

他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亮线,里面的雪沫子像金子一样闪。

他起身,把昨天王猎户分给他的獾肉切成块,用盐腌了,挂在房梁上。又找出那本爹留下的破旧识字课本,吹了吹上面的灰,坐在炕边翻了起来。

课本上的字他大多不认识,只认得“山”“水”“人”几个简单的。他用手指在字上划着,心里有点期待——沈雪的爹,会怎么教他呢?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沈雪。

“凌骨,我爹让你过去呢。”

凌骨把课本揣进怀里,站起身,跟着沈雪往外走。阳光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狼皮上的血腥味似乎也淡了些。

他看着沈雪的背影,心里突然觉得,这个冬天,或许真的会不一样。

至少,他不用再像以前那样,一个人在雪地里刨食,一个人跟狼拼命。

至少,有人会给他送红糖,会给他擦脸,会教他认字。

这些东西,好像比手里的刀,更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只是他不知道,这份活着的感觉,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野狼谷的风雪,从来都不会因为一点温暖就停下。而刘老五额头的血,已经在雪地里结了冰,像一颗埋在冻土下的毒瘤,迟早会爆发出更烈的恨意。

凌骨摸了摸怀里的课本,又摸了摸靴子里的刺刀。

不管怎样,他都会活下去。用刀,用狠劲,也用这点刚刚冒头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他的路,还得在血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