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县礼堂的吊扇在头顶吱呀转着,把闷热的空气搅得愈发黏稠。林舟抱着一摞红色桌签,指尖被纸板边缘磨得发红。离大会开始还有两个小时,阳光透过高窗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斑,照见漂浮的尘埃正围着那些排列整齐的塑料椅打转。

“左边第三排,跟第一排对齐,差一公分都得挪。”李主任的声音在空旷的礼堂里回荡,他正弯腰用卷尺量桌距,老花镜滑到鼻尖上。王磊蹲在地上贴胶带,蓝色胶带在红地毯上标出笔直的线,像给权力划下的楚河汉界。

林舟把“王建军 县长”的桌签摆在主席台正中,亚克力牌面映出他紧张的脸。昨天半夜改完的讲话稿就揣在口袋里,李主任用红笔圈出的“开发区投资90%”“脱贫率100%”像两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

“林哥,这边!”王磊朝他招手,手里举着“张启明 发改委主任”的桌签,“李主任说张主任得坐在第二排中间,挨着财政局刘局。”他压低声音,“听说张主任最近跟刘局走得近,俩人联手给开发区弄了笔追加预算。”

林舟把桌签按胶带位置放好,忽然发现第二排的桌签间距比第三排宽出两指。王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嘿嘿笑:“这是规矩。常委单位的坐前排,间距也得宽点,显得金贵。你看信访局、档案局那些,挤得跟沙丁鱼似的。”

正说着,礼堂大门被推开,几个穿黑西装的人扛着摄像机走进来。为首的是县委宣传部的老周,他拍着林舟的肩膀:“小王县长的稿子准备好了?等会儿镜头多给几个特写,市里新闻要播的。”他瞥了眼主席台,突然皱眉,“怎么把‘赵卫国 县委书记’的桌签放左边了?”

林舟一愣。他按惯例把县长放中间,书记放左边,这是上次开常务会的摆法。李主任赶紧跑过来,脸上堆着笑:“老周你来得正好,我正说让小林调整呢。赵书记上周在市委开会,新学的规矩,书记桌签得在中间偏左一寸,县长在中间偏右一寸,体现‘党委领导、政府负责’。”

老周掏出卷尺量了量,点头道:“差两毫米。小林,调调。”他摸着摄像机镜头,“上次市里开会,有个县把书记桌签摆矮了半公分,被市委办通报了。这种事,马虎不得。”

林舟挪桌签时,指尖不小心碰到“赵卫国”三个字,塑料表面冰凉。他想起王磊笔记本里的关系图,赵书记是从市里空降的,王县长是本地成长起来的,两人明面上客客气气,暗地里较劲的事,办公室的人都讳莫如深。

“来了来了!”王磊突然拽他的胳膊。林舟抬头,看见赵书记穿着白衬衫,袖子挽到小臂,正跟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话。那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手里捏着个帆布包,跟周围的西装革履格格不入。

“那是省派下来的督查组小李,”王磊踮脚张望,“听说专门查扶贫和项目的,昨天悄悄住到东河村了。”他话音刚落,就见李主任像被针扎似的跑过去,握着小李的手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李同志辛苦了!房间安排在政府招待所,热水早就备好了。”

小李抽出手,指了指礼堂后排:“我就坐那儿就行,不用特殊安排。”他的目光扫过主席台,在“开发区项目推进情况汇报”的议程牌上停了停,突然问,“赵老栓的事,今天会提吗?”

李主任的笑容僵在脸上。林舟的心猛地一跳,看见赵书记的脸色沉了沉,赶紧打圆场:“小李同志刚到,先休息。扶贫工作是今天的重点,肯定要详细说的。”他朝林舟使眼色,“小林,带李同志去休息室。”

林舟领着小李往外走,经过第二排时,小李突然停在张主任的桌签前:“张主任负责扶贫?”

“是……是的。”

“听说他侄子在县城有套空房子?”小李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昨天去东河村,赵老栓的邻居说,老人家被接到那房子里‘脱贫’了。”帆布包带子勒得他肩膀发红,“我还以为扶贫是帮人盖新房,不是借房子拍照片呢。”

林舟的喉咙发紧,刚要说话,就听见李主任在后面喊:“小林!王县长到了!”他转头看见王县长穿着笔挺的西装,正跟张主任握手,两人笑得格外热络。张主任的手指在王县长掌心点了三下,那动作快得像打暗号。

“回头聊。”小李拍了拍林舟的胳膊,帆布包上“求真务实”四个字晃了晃。林舟看着他走进休息室,突然想起自己刚报到时,行李箱上贴着的大学食堂优惠券,那时的自己,眼里也有这样的光。

八点五十分,各乡镇的干部陆续进场。穿夹克衫的乡镇书记们聚在后排抽烟,讨论着谁家的扶贫档案做得漂亮;穿连衣裙的女干部们补着口红,小声说张主任的新手表是劳力士;几个年轻公务员拿着笔记本,在领导桌签前反复确认名字,生怕记混了职务。

“来了!”有人低喊。赵书记和王县长并肩走进来,赵书记的手搭在王县长肩上,两人步调一致,像排练过无数次。走到主席台入口时,赵书记停住脚,做了个“请”的手势,王县长也回了个“请”,推让三次,才按“书记先迈右脚,县长先迈左脚”的规矩踏上台阶。

林舟站在侧台,听见李主任在耳麦里指挥:“镜头给赵书记!三秒后切王县长!注意捕捉握手细节!”摄像机的嗡鸣声里,他看见张主任悄悄把椅子往刘局长那边挪了挪,两人的膝盖在桌下碰了碰。

九点整,会议开始。赵书记讲话时,王县长的手指在桌下敲着节奏,每到“开发区建设”的段落就停住;王县长部署工作时,赵书记端起茶杯的次数变多,在“脱贫攻坚”部分,茶盖碰杯沿的声音格外响。

林舟盯着台下的坐次图:第二排中间是张主任和刘局长,左边是住建局马局长,右边是审计局孙科长——这四人正好是开发区项目的利益链;第三排靠窗是信访局老张,他面前的笔记本空白一片,手指反复摩挲着“东河村”三个字;最后一排角落,小李掏出手机,对着主席台拍了张照,又迅速揣回兜里。

轮到张主任汇报开发区项目时,他的声音突然发紧:“目前……已完成投资92%,预计……年底前投产。”林舟注意到他的领带歪了,左手在桌下攥成拳头。刘局长突然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杯底在桌上磕出清脆的响——这是王磊教他的暗号,“说错话了,赶紧圆”。

“尤其是在王县长的亲自指导下,”张主任立刻补充,声音洪亮起来,“我们克服资金短缺困难,引入社会资本……”他朝王县长的方向欠了欠身,王县长微微点头,手指停止了敲击。

林舟的手心全是汗。他摸出手机,给小李发了条微信:“开发区看门人说,王县长小舅子拉走了一批钢材。”发送键刚按下去,就被李主任拽到一边:“去把王县长的补充讲话稿拿来,他要临时加段关于扶贫的。”

办公室的打印机嗡嗡作响,林舟盯着“脱贫率100%”那行字,突然想起赵老栓在短视频里哭泣的脸。他咬了咬牙,在后面加了句“仍有个别群众存在返贫风险,需持续关注”,又觉得不妥,改成“部分偏远地区需强化帮扶措施”,打印时,纸张卡在机器里,皱成一团。

回到礼堂时,正赶上讨论环节。东河村所在的乡镇书记站起来:“我汇报下东河村的脱贫情况……”话没说完,就被张主任打断:“东河村是模范村,上周刚接受完检查,不用细说了。”他朝刘局长使了个眼色,刘局长立刻接话:“我补充下财政拨款的事……”

角落里的信访局老张突然咳嗽起来,声音越来越响,像要把肺咳出来。赵书记皱了皱眉:“老张有话要说?”老张赶紧摆手:“没……没有,就是嗓子不舒服。”他低下头时,林舟看见他的笔记本上,“东河村拆迁”四个字被圈了又圈。

会议间歇,林舟去洗手间,撞见小李和老张在走廊说话。老张往左右看了看,塞给小李个信封:“这是东河村村民的联名信,还有……赵老栓家着火的照片。”小李刚要接,就听见张主任的声音:“老李,你怎么在这儿?”

老张手忙脚乱地把信封塞进裤兜,脸涨得通红:“我……我找厕所。”张主任盯着他的裤兜,突然笑了:“正好,我跟你说下东河村的补偿款,上面批下来了,下午就打给村民。”他拍了拍老张的肩膀,力道格外重。

林舟躲在消防栓后面,听见小李问:“张主任,赵老栓的房子什么时候修?”张主任的声音冷下来:“年轻人,别听风就是雨。赵老栓是自己不小心烧了房子,政府已经给他补助了。倒是你,督查组的任务是查项目,别管闲事。”

“可老百姓的事,不是闲事。”小李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张主任哼了一声,转身时看见林舟,眼睛眯了眯:“小林,王县长找你。”

林舟走进王县长的休息室时,他正对着镜子整理领带。“讲话稿改得不错,”王县长转过身,手指点着“部分偏远地区需强化帮扶措施”那行字,“这几句加得好,体现了辩证思维。”他突然话锋一转,“听说你跟督查组的小李走得挺近?”

“没有,就……就打过照面。”

“年轻人交朋友可以,但要看清楚人。”王县长拿起茶杯,“有些人看着正派,其实是来挑刺的。咱们青溪的工作,不容易,得团结,不能让人看笑话。”他呷了口茶,杯盖碰到杯沿,发出跟主席台同款的脆响。

林舟走出休息室,看见李主任在跟张主任咬耳朵。张主任的脸阴沉沉的,刘局长在旁边搓着手,马局长盯着自己的皮鞋,鞋面上沾着的红地毯纤维格外显眼。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他们脚下投下扭曲的影子,像几只斗架的兽。

下午的议程是分组讨论。林舟被分到扶贫组,组长是张主任。他刚坐下,就听见有人说:“赵老栓的事得赶紧解决,督查组的人都去村里了。”张主任把笔往桌上一拍:“解决什么?给他五千块钱还不够?实在不行,让他儿子回来照顾,政府给安排个公益岗。”

“他儿子在外地打工,回来一趟不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的?”张主任打断他,“就说再不回来,低保就停了。我就不信治不了一个穷老头。”他突然看向林舟,“小林是名校毕业的,懂政策,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林舟的手指抠着笔记本封面,“赵老栓”三个字被指甲划出印子。他想起那个被烧毁的房子,那个在短视频里哭泣的老人,还有小李帆布包上的“求真务实”。喉结动了动,他听见自己说:“政策是为了帮老百姓,不是……不是用来拿捏人的。”

组里瞬间安静了。张主任的脸涨成猪肝色,手指点着林舟:“你……你这话什么意思?”刘局长赶紧打圆场:“小林年轻,说话直。老张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觉得……觉得方法可以再温和点。”

林舟没再说话。他看着窗外的麻雀在槐树上打架,突然明白坐次的学问不止于前后左右。有些人坐在前排,心却在后排;有些人坐在角落,眼睛却盯着主席台;而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夹在中间,连说句实话都要鼓足勇气。

散会时,小李在礼堂门口等他。“这是赵老栓儿子的电话,”小李塞给他张纸条,“他说晚上回来,想找政府谈谈。”他看了眼林舟的胸口,“你的工作证歪了。”

林舟低头系工作证时,看见小李帆布包上的字被汗水洇得发深。他突然想起大学毕业典礼上,导师说的话:“你们以后会遇到很多坐次,记住,心里的坐次比屁股下的更重要。”

“谢谢。”林舟把纸条塞进衬衫口袋,那里贴着心口,烫得像团火。小李笑了笑,转身时被张主任拦住。“李同志,晚上一起吃饭?我让食堂加两个硬菜。”张主任的声音透着刻意的热络。

“不了,我约了东河村的村民。”小李侧身绕过他,帆布包擦过张主任的西装裤,留下道浅痕。

林舟回到办公室时,李主任正对着坐次图发火:“谁把信访局老张的座位调到第三排中间了?不知道他跟张主任不对付吗?”王磊委屈地说:“是老张自己挪的,他说……想离主席台近点,听得清楚。”

老刘突然放下报纸:“听说了吗?督查组小李刚才给市里打电话,说要查开发区的钢材去向。”他的眼镜片反射着灯光,“张主任和刘局长正在王县长办公室呢,门都关了半小时了。”

林舟的心猛地一沉。他摸出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指尖发颤。窗外的天暗下来,县政府办公楼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他知道,这场会议结束了,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开始。那些在坐次图上看不到的暗流,正顺着桌腿往下淌,很快就要漫过他的脚面。

李主任突然把坐次图揉成一团:“小林,王县长让你过去一趟。”他的声音发紧,“带上开发区的项目档案,全部。”

林舟抱起档案盒时,王磊悄悄塞给他个U盘:“这里面是我偷偷备份的拨款记录,上次张主任让我改‘培训经费’时,我留了个心眼。”他的手心全是汗,“林哥,小心点。他们刚才在里面吵架,提到了‘替罪羊’。”

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林舟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他想起会议开始时,自己摆的那些桌签,每一个名字背后都藏着故事,每一个座位底下都埋着秘密。而现在,他这个负责摆桌签的人,似乎要被推到某个位置上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需要替人担责的位置。

王县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张主任的声音:“……就说是新来的年轻人不懂事,弄错了拨款明细……”林舟的脚步顿住,怀里的档案盒突然变得很重,像揣着一颗即将爆炸的雷。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灯光下,王县长的脸一半在阴影里,张主任的领带歪得更厉害了,刘局长的金链子滑到衬衫外面,闪着刺眼的光。他们齐刷刷地看向他,目光像桌签一样,把他钉在门口。

林舟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那个只需要整理文件、摆放桌签的打杂的了。那些坐次背后的权力图谱,终于要在他面前展开最锋利的一面,而他必须做出选择——是顺着那些看不见的线走下去,还是逆着潮流,哪怕被撞得头破血流。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吹得桌签上的名字沙沙作响。林舟抱紧档案盒,指节泛白。他想起小李帆布包上的字,想起赵老栓的照片,想起自己写下“赵老栓”三个字的那个夜晚。

“档案带来了?”王县长的声音打破沉默。

林舟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进去。地毯很厚,脚步声很轻,却像踩在每个人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