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林舟把《柳溪镇系统性造假督查报告》初稿放在李达明办公桌上时,晨光正斜斜切过文件上“造假”两个加粗的宋体字,像道不肯妥协的刀痕。

李达明捏着紫砂壶的手指顿了顿,茶沫在水面凝成层油亮的膜。他是市委督查室副主任,林舟的直属领导,去年刚从信访局调过来,办公室墙上还挂着“群众利益无小事”的锦旗,边角已经发灰。

“小林啊,”他呷了口茶,声音混着水汽漫出来,“这份报告我看了三稿,每次都卡在这两个字上。”他用指尖敲了敲“造假”,指甲缝里还留着昨晚批阅文件的红墨水,“换成‘工作疏漏’,或者‘程序瑕疵’,不行吗?”

林舟站在办公桌前,笔挺的夹克衫是上周刚熨的,袖口露出块磨白的手表——这是他考上公务员那年,父亲用三个月退休金买的。“李主任,现场录音里张院长说‘让老头们编瞎话’,花名册上标着‘临时扮演日结50元’,这些证据链够不上‘疏漏’。”他从文件夹里抽出张照片,老李头被踩碎的录音笔残骸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而且挪用的30万教育经费,发票抬头和张院长老婆的建材店能对上。”

李达明把紫砂壶往桌上顿,茶汁溅在《柳溪镇产业扶贫验收表》上,晕开片深褐色的渍。“证据是死的,人是活的。”他突然提高声调,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的光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你知道张院长是谁的远房表亲?省农科院王副院长的亲外甥!你这报告递上去,不是打他的脸?”

林舟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上周在王组长办公室,那杯东河村野菊花茶的苦味。当时王组长指着报告说:“写督查报告,既要对得起证据,也要对得起良心。”现在想来,那话里藏着的,或许不只是鼓励。

“李主任,督查室的职责是‘督查问责’,不是‘择人而事’。”他伸手想去翻文件,却被李达明按住手背。那只手很烫,带着常年握笔的老茧,力道大得像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你名校政治学毕业,理论一套套的,但官场不是课堂!”李达明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裹着唾沫星子砸过来,“王副市长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柳溪镇是全市脱贫示范镇,要‘维护大局’。你非要在鸡蛋里挑骨头,是想让全市扶贫工作评优资格黄掉?”

林舟猛地抽回手,手表链在桌面上划出道刺耳的响。“程序正义是结果正义的根基。”他盯着李达明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挺直的影子,“如果示范镇是靠造假堆出来的,那其他踏实做事的乡镇怎么办?老百姓的眼睛是亮的。”

“老百姓?”李达明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股茶锈味,“老百姓能给你评职称?能决定你明年能不能进班子?小林,我劝你学学李科——他跟了我三年,报告里的‘问题’永远是‘待改进’,现在已经是主任科员了。”他从抽屉里抽出份文件,封皮上写着“关于表彰2021年度优秀督查干部的决定”,李科的名字排在第一位,旁边用红笔标着“拟提拔”。

林舟的目光落在文件末尾的盖章处,市委督查室的红章像块凝固的血。他想起李科空着的办公桌,那本被折角的《督查工作手册》还在碎纸机里转着,纸屑飘出来时像极了柳溪镇幸福院墙上剥落的墙皮。

“我来督查室,不是为了评优秀。”他把报告往李达明面前推了推,纸张边缘在晨光里泛着白,“赵书记教过我,写报告要像种花椒——得把根扎在土里,不能飘在天上。”

李达明的脸沉得像要下雨。他突然抓起桌上的电话,按下一串号码:“周主任,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挂电话时,听筒被他摔得嗡嗡响,“让周志国跟你说说,什么叫‘成熟的督查干部’。”

周志国进来时,嘴角依旧习惯性地歪着,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他是督查室的“老人”,从办事员做到副主任,头发白了一半,据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还让听的人挑不出错。

“李主任,小林,”他把信封往桌上一放,里面的东西叮当作响,“刚从财务科领的,这季度的下乡补贴。”他冲林舟挤了挤眼,“柳溪镇那趟辛苦你了,我听说你还帮老李头回了趟养老院?”

林舟没接话。他注意到周志国的指甲缝里有红泥,和柳溪镇后墙根的土一个颜色——上周在镇中学阶梯教室,就是这双手拽着他,看老李头把第二支录音笔塞过来。

李达明把报告扔给周志国:“你看看小林写的,非要把‘工作失误’写成‘造假’。”他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抱在胸前,“你给年轻人讲讲,咱们督查室的‘三不原则’。”

周志国慢悠悠地翻着报告,嘴角的歪度越来越大。“小林这文笔,确实有赵书记当年的影子。”他突然指着第17页,“这里写‘挪用教育经费30万’,证据是张记建材的发票——但你查过吗?张院长老婆去年就把店转让了,现在的法人是她远房侄子。”

林舟的心猛地一沉。他确实没查这个——当时光顾着核对发票日期和幸福院装修时间,忘了追溯法人变更记录。

“还有这个,”周志国又指向“临时扮演贫困户”那栏,“花名册上的‘日结50元’,张院长说是给帮忙打扫卫生的村民发的误工费。你看这张领款单,签字和手印都齐,从法律上讲,挑不出错。”他把张复印件推过来,上面的指印模糊不清,像被水浸过。

李达明在旁边冷笑:“听见没?法律上讲挑不出错。督查工作要‘疑罪从无’,不能凭主观臆断。”

林舟的手指攥得发白。他想起船老大说的“拐杖扔沟里”,想起小姑娘哭着说“中午不回来就不给饭吃”,这些难道都是“主观臆断”?

“周主任,”他深吸一口气,“老李头的录音笔虽然被踩碎了,但周主任你手里还有一支,那里面有张院长逼他说‘吃得好、穿得暖’的原话。”

周志国的嘴角突然不歪了。他把报告合上,声音压得很低:“小林,那支录音笔我交给技术科了,他们说设备老化,音频失真,不能作为证据。”他往李达明那边瞥了一眼,“而且老李头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愿意‘澄清误会’,承认是自己年纪大了记错了。”

林舟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他想起离开柳溪镇时,老李头攥着他的手说:“后生,我这把老骨头不怕他们,但我孙子还在镇中学读书啊。”当时他以为是老头多虑,现在才明白,有些压力根本不用明说。

“所以,”李达明站起身,紫砂壶底在桌面上磨出圈黑印,“把‘造假’改成‘工作方法简单化’,把‘挪用经费’改成‘资金使用不规范’,下午下班前给我终稿。”他往门口走,皮鞋跟敲着地面,“王副市长明天要看,别耽误事。”

办公室里只剩他和周志国时,窗外的云突然压得很低,像要把整栋办公楼都罩住。周志国把那个牛皮纸信封推过来:“这里面有你的2000块补贴,拿着。”他的声音软了些,“小林,我知道你委屈。但你想想,赵书记当年为什么会从市里调到青溪县?就因为他在土地督查报告里写了‘违规批地’,得罪了当时的常务副市长。”

林舟的手停在信封上方。赵书记的事他听说过——据说那人当年也是名校毕业,写报告一针见血,结果被“发配”到偏远县,直到退休都没再回市里。

“柳溪镇的问题,不是改几个字就能解决的。”周志国突然压低声音,嘴角又开始歪,“王组长让我告诉你,先按李主任的意思改,他有办法让省里看到真相。”他往林舟手里塞了个U盘,金属壳上还留着体温,“这里面有张院长和李处的通话录音,说的是‘怎么把账做平’。”

林舟捏着U盘,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他突然明白周志国为什么能在督查室待这么久——这人像条河,表面上跟着地势弯弯曲曲,底下却始终朝着一个方向流。

“我改。”他拿起笔,笔尖悬在“造假”两个字上方,迟迟落不下去。窗外的风卷着云掠过,把阳光切成一缕一缕的,照在报告上,像给那两个字镀了层金边。

周志国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叫‘务实’。赵书记当年要是懂这个,也不至于……”他没再说下去,转身时,林舟看见他后颈的衬衫湿了一片,像被冷汗浸透的。

改完报告时,天色已经擦黑。“造假”变成了“工作中存在形式主义倾向”,“挪用经费”变成了“资金监管存在漏洞”,连老李头的录音笔都成了“老人不慎遗落的个人物品”。林舟盯着打印出来的终稿,突然觉得那些宋体字像一群戴着面具的人,在白纸上列队走过。

他把U盘插进自己的电脑,点开录音文件。张院长的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玻璃:“李处,那30万我已经转到您侄子的公司了,发票按您说的开成‘扶贫物资采购’……”李处的笑声混着茶杯碰撞的脆响:“小张办事就是靠谱,下次省里来人,我还推荐你们幸福院当示范点。”

林舟把录音备份到云端,又抄了份文字版,塞进贴身的口袋里。口袋里还装着赵老栓给的花椒,香气混着纸墨味,像种固执的提醒。

第二天一早,李达明拿着终稿去见王副市长。林舟站在走廊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突然想起赵书记说的“程序正义”——或许有些正义,注定要绕着弯才能抵达。

中午时,李达明回来了,脸上带着酒气。他把一份文件扔给林舟,是王副市长的批阅件,红笔写着“处理得当,体现了督查工作的灵活性”。“看见了吗?”他拍着林舟的肩膀,力道比昨天轻了些,“王副市长说,下次有机会带你去省里汇报。”

林舟没说话。他注意到李达明的衬衫口袋里露出半截购物卡,卡套上印着“柳溪特产”,和周志国说的李处公文包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下午开科务会时,李达明特意表扬了林舟:“小林同志进步很快,已经能把握督查工作的‘度’了。”他话锋一转,“接下来安排个新任务,青溪县开发区有个信访件,说他们招商引资数据造假,你去核查一下。”

林舟的心猛地一跳。青溪县是赵书记待过的地方,开发区的申报书他看过,和柳溪镇那份“产业扶贫”报告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个信访件有点敏感。”李达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青溪县委书记是王副市长的老部下,你去了要‘客观公正’,别像上次在柳溪那样,抓着点小事不放。”他顿了顿,补充道,“李科之前跟进过这个案子,你可以多问问他。”

林舟抬头时,正好对上李科的目光。那人推了推眼镜,嘴角露出抹说不清的笑,像在说“欢迎加入”。

散会后,周志国凑过来,嘴角歪得更厉害了:“青溪那趟,你最好‘查无实据’。”他往林舟手里塞了个苹果,是东河村产的红富士,“赵书记托人捎来的,说让你记得常回村里看看花椒长势。”

林舟握着苹果,冰凉的果皮贴着掌心。他知道,这趟青溪之行,恐怕不只是核查数据那么简单——李达明是在试探他,试探他是不是真的学会了“变通”。

晚上加班写青溪县核查方案时,林舟的电脑突然弹出条消息,是王磊发来的:“林哥,孙干事翻供了,说之前的忏悔书是被逼的。王县长把他调到开发区当副主任了。”后面附了张照片,孙干事穿着新西装,站在开发区的牌子前,笑得一脸灿烂。

林舟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抓起桌上的《柳溪镇督查报告》终稿,撕成了碎片。纸屑飘落在地时,他仿佛又听见了老李头说的:“后生,有些东西藏不住的,就像这河水,总得流到该去的地方。”

他重新打开文档,在青溪县核查方案的开头写下:“本次核查将重点关注数据真实性、程序合规性,严格遵循‘以事实为依据,以法规为准绳’原则……”笔尖划过屏幕的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像在回应着什么,又像在坚守着什么。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是李达明回来了。林舟赶紧保存文档,关掉页面。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从现在才开始。而他手里的那支派克钢笔,已经蓄满了墨水,随时准备写下该写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