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滑进衣领,刺骨的寒意让张一打了个激灵。他紧紧攥着手中那个温热的保温杯,像攥着暴风雨中唯一的火种。苏一消失在灰蒙蒙雨幕中的背影,和她最后那个无声却异常坚定的点头,像烙印般刻在他眼底。杯壁透过湿透的棉布套传递来的暖意,源源不断,滚烫地熨帖着他几乎被连日风暴冻僵的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混合着雨水清冽和核桃糊浓郁香气的空气灌入肺腑,像注入了新的氧气。他不再犹豫,转身,挺直背脊,大步走回那扇象征着禁锢的家门。湿透的鞋子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水痕。

父亲张建国正坐在客厅唯一的旧沙发上抽烟,劣质烟草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听到动静,他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阴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剐过来,落在张一湿透的头发、滴水的衣服,以及他手中那个刺眼的保温杯上。

“又跑去见那丫头了?!”张建国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浓浓的烟味,“老子的话你当耳旁风是不是?!手里拿的什么?!又是那些害人的玩意儿?!”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逼近。

张一没有退缩。他抬起头,雨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有些刺痛,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清澈。他将那个保温杯举到胸前,不再试图隐藏。

“爸,”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穿透了烟草味的空气,“这里面,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是核桃糊。”

“核桃糊?”张建国嗤笑一声,满是嘲讽,“为了口吃的,钱不要了?学不上好了?脸也不要了?!”

“不是!”张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情绪,“我做这个,是为了苏一!她……她需要这个!”

“需要?”张建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怒火更炽,“她需要你就巴巴地送?她需要钱你怎么不把家底都掏空送她?!张一,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那丫头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又是偷钱又是顶撞老子,现在还敢顶风作案?!”他越说越气,伸手就要去夺那个保温杯,“给我扔了!立刻!马上!”

就在张建国的手即将碰到杯子的刹那,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建国!你干什么!”

张一的母亲李秀英冲了出来,一把挡在了儿子面前。她身体瘦弱,脸色蜡黄,常年被病痛和家务拖累得憔悴不堪,此刻却像护崽的母鸡,张开双臂拦在丈夫和儿子之间。

“孩子淋成这样了!你还想打他不成?!”李秀英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她看着儿子湿透的样子,眼圈瞬间红了,又转向丈夫,带着哀求,“建国,孩子大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

张建国看着妻子憔悴的脸和通红的眼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胸膛剧烈起伏,最终狠狠一甩手,坐回沙发,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好好说?你看他现在像能好好说话的样子吗?为了个丫头片子,魂都没了!”

李秀英没理会丈夫的抱怨,她转身,心疼地拉着张一冰凉的胳膊:“快,快去换身干衣服!别冻着了!”她推着张一往他房间走,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保温杯,眼神复杂,低声道:“……先收起来,别让你爸看见。”

张一被母亲推进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客厅里父亲粗重的喘息和母亲压抑的啜泣。他背靠着门板,听着外面隐约的争吵声,心脏沉甸甸的。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保温杯,杯盖边缘还残留着一点深褐色的糊渍。他拧开盖子,那股熟悉的、温暖厚重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带着苏一指尖的温度和雨水的清冽。

他捧起杯子,仰头,将那温热的、带着颗粒感的浓稠液体大口大口地灌下去。滚烫的暖流一路烧灼到胃里,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也仿佛在冰冷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滋啦啦作响,蒸腾起一片朦胧却坚定的雾气。

风暴还在屋外咆哮,但这一杯苏一亲手熬煮的“燃料”,给了他重新握紧笔杆的力量。

他将空了的保温杯小心地藏在床底最深处,擦干头发,换好衣服。然后,他坐回那张破旧的书桌前,摊开苏一留给他的、那些被红笔仔细批注过的习题集和笔记。冰冷的雨水似乎还残留在指尖,但笔尖触碰到纸页的瞬间,一种奇异的力量感重新涌了上来。

他不再去想父亲愤怒的咆哮,不去想学校里那些刺耳的议论,也不去想苏一此刻正承受着什么。他强迫自己将所有杂念摒除,将全部心神沉入眼前的符号、公式、文字之中。那些曾被苏一点拨过的思路,此刻在高压下反而更加清晰。草稿纸上沙沙的声响,成了房间里唯一的旋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

客厅里的争吵不知何时平息了。夜深了,窗外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张一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李秀英端着一个小小的搪瓷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白粥和一小撮咸菜,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一啊,”她将碗放在书桌角落,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疲惫和心疼,“吃点东西再看吧?身体要紧……”

张一从题海中抬起头,看到母亲红肿的眼睛和小心翼翼的神情,心头一酸。他放下笔,端起那碗寡淡的粥:“妈,谢谢。”

李秀英看着儿子眼底明显的血丝和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爸他……脾气是暴了点,也是为你好……怕你走歪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习题册和笔记,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你……你是真在用功?”

“嗯。”张一用力点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妈,我没走歪路。我在努力,想考好一点。”

李秀英看着儿子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和疲惫下掩藏的执拗,沉默了许久。最终,她伸出手,有些粗糙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张一的肩膀,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声道:“……快吃吧,粥要凉了。”然后,她默默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那碗寡淡的白粥,带着母亲无声的理解和笨拙的关怀,和床底下那个空了的保温杯一起,成了张一暗夜里微弱却持续的光源。

***

接下来的日子,张一的生活被压缩成了一个单调而高压的循环。每天清晨,天色未明,他就在父亲警惕的目光中起床,洗漱,然后把自己关进房间,像苦行僧一样,一头扎进书山题海。厨房依然是禁区,但他总能发现,自己放在书桌角落的空碗,不知何时会被母亲悄悄换成温热的稀饭或馒头。

而那个藏在床底的保温杯,在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再次被填满。

又是下雨的夜晚。熟悉的、轻微的敲击声再次在窗棂响起。

笃,笃笃。

张一的心跳瞬间加速。他冲到窗边,拉开窗帘。

苏一依旧站在那棵梧桐树下,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和肩头,脸色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更加苍白,嘴唇甚至有些发青,像是被冻的。她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个素色保温杯。看到张一,她飞快地将杯子放在树根上,然后抬起手,指了指杯子,又做了一个“看书”的手势,最后,依旧是那个无声却无比坚定的点头。做完这一切,她甚至没有停留一秒,立刻转身,瘦削的身影再次消失在雨幕中,快得像一道被雨水冲刷的幻影。

张一冲下楼,在冰冷的雨中拿起那个依旧温热的杯子。拧开,熟悉的浓香扑面而来。他捧着杯子,站在雨中,看着苏一消失的方向,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液体滑落脸颊。他仰头,将温热的糊糊灌下去,感受着那熟悉的力量感再次充盈四肢百骸。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回家。他站在雨里,对着那片漆黑的雨幕,用尽全身力气,无声地喊了一句:等我!

他知道苏一听见了。

这场无声的、在冷雨中传递“燃料”的仪式,成了张一高压复习中唯一的喘息和最强的强心剂。每一次收到那个温热的保温杯,都像是一次充电,让他能支撑更久,走得更远。

***

期末考试终于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来临。

考场里,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张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深吸一口气,摊开试卷。他不再像期中考试那样紧张得手心出汗,心脏狂跳。几个月的极限压榨,苏一精准的“能量”补给,还有那些在冷雨中传递的无声信念,已经将他锤炼得如同绷紧的弓弦,冷静而蓄势待发。

笔尖在试卷上划过,发出稳定而流畅的沙沙声。那些曾经如同天堑的难题,此刻在他眼中清晰地显露出路径。他不再慌乱,不再空白,而是有条不紊地拆解、推导、书写。时间在专注中飞速流逝。当他放下笔,合上试卷的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疲惫和如释重负的平静感笼罩了他。他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斜前方那个熟悉的位置。

苏一也刚放下笔。她微微侧过头,清冷的目光穿过几排座位,精准地捕捉到了张一的视线。隔着喧嚣的人群和紧张的空气,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像一道无形的桥梁,稳稳地架设过来。然后,她对着他,幅度很小却无比清晰地,点了点头。

那一个点头,胜过千言万语。张一紧绷的嘴角,终于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他做到了。无论结果如何,他倾尽全力,走到了终点。

几天后,期末成绩放榜的日子。

巨大的红榜前依旧人潮汹涌。张一没有像上次那样急切地往前挤。他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心跳平稳,目光沉静地在榜单上搜寻。

**张一:班级排名 15,年级排名 102!**

一个比期中考试更加惊人的飞跃!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和失态。张一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名字和数字,仿佛确认一个早已预料的结果。一股巨大的、沉甸甸的暖流缓缓地流过四肢百骸,带着一种浴血奋战后的疲惫与满足。他做到了。用那些熬干的灯油,用那些被汗水浸透的草稿纸,用苏一在冷雨中一次次送来的“燃料”,用母亲无声的粥碗,也用自己的命,硬生生地凿开了那道名为“不可能”的冰墙。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清瘦的身影。

苏一就站在公告栏的另一侧,离人群稍远。她没有看榜,似乎早已了然于胸。她的目光,正穿过喧闹的人群,安静地落在张一身上。当张一的目光终于捕捉到她时,四目相对。

这一次,苏一脸上不再是转瞬即逝的微表情。她看着张一,看着他那双映着红榜光芒、褪去了迷茫和自卑、只剩下平静与坚毅的眼睛,唇角缓缓地、清晰地向上弯起。

那是一个真正的笑容。

不再是冰雪初融的裂痕,而是春日暖阳破开云层,毫无保留地洒落。清澈的眼眸里漾着清晰的笑意,如同被春风吹皱的湖面,波光粼粼。那笑容点亮了她清冷的五官,带着一种冰雪消融后万物生长的明媚和生机,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

这笑容,只为张一绽放。

张一的心跳在那一刻骤然失序。巨大的喜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看着她脸上那从未有过的、明媚如暖阳的笑容,眼眶瞬间发热。他咧开嘴,也回了一个大大的、毫无保留的、甚至有点傻气的笑容。所有的辛苦、委屈、挣扎,在看到她这个笑容的瞬间,都化作了值得的注脚。

阳光正好,落在两张年轻的笑脸上,驱散了所有阴霾,也照亮了那条他们共同开辟的、布满荆棘却终于通向光明的道路。

然而,这来之不易的光明,并未能驱散所有的阴影。就在张一沉浸在这巨大的喜悦和那个温暖笑容中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猝不及防地从他身后刺来:

“张一同学,考得不错啊?”

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腔调,充满了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恶意。

张一和苏一同时收敛了笑容,循声望去。

只见年级主任王老师,一个身材微胖、戴着金丝眼镜、总是端着架子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几步开外。他脸上挂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虚假表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冰冷,像探照灯一样在张一身上扫视,最后,意有所指地落在了苏一那张还未完全褪去笑意的脸上。

“这么短时间,进步神速,真是……令人刮目相看。”王主任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不过,张一同学,还有苏一同学,你们两位,待会儿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意味深长地逡巡,“关于这次考试,以及……一些同学和老师反映的情况,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那“谈一谈”三个字,被他刻意咬得很重,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沉的威胁意味。

刚刚升起的暖阳,似乎瞬间被一片不祥的阴云笼罩。张一的心猛地一沉,攥紧了拳头。苏一脸上那明媚的笑容也彻底消失,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只是那清冷之下,清晰地凝聚起一层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