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校长那句“明天一早，我要去市一院，探望一位……特殊的病人家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王主任心头激起久久无法平息的波澜。他站在空荡的走廊里，看着校长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秘书离去前那公事公办的平静目光，更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他自以为掌控全局的脸上。
停止问询？让苏一回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王主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精心策划的、足以将张一彻底打入泥潭、甚至能牵连苏一这个“标杆”的绝佳机会，就这样被校长轻飘飘一句话扼杀了？他不甘心！那个在考场外行为怪异、公然挑衅规则的苏一，那个成绩飞跃得如同作弊的张一，他们之间绝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赵校长为什么要袒护他们？就因为苏一那个有钱有势的爹？还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
王主任的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掏出手机，指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他找到一个号码，飞快地编辑了一条信息：“张一奥赛疑似有重大作弊嫌疑，考场内外有异常配合行为，证据指向其同桌苏一，但校方高层疑似介入干扰调查！请求关注！” 信息发送的对象，是省教育厅竞赛监管处一个和他有些交情的负责人。看着“发送成功”的提示，王主任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笑容。他得不到的，那就谁都别想好过！这潭水，必须搅浑！
***
市一院，普通病房。
窗外的天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病房洁白的墙壁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张建国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憔悴，眼窝深陷，但浑浊的眼睛里，已经多了几分生气和清明。李秀英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小心翼翼地用小勺给他喂着温热的米汤。气氛难得的宁静。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张一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眼下是浓重的青影，但眼神深处，却沉淀着一种经历过大浪淘洗后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尘埃落定的微光。
“爸，妈。”他低声招呼，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
“一啊，回来了？考得……怎么样？”李秀英放下碗，关切地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无法掩饰的忧虑。
张建国也微微侧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迟钝和一丝复杂的探究。
张一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背对着父母，轻轻拉开了窗帘。清晨的阳光瞬间涌入，驱散了病房里残余的阴郁。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消毒水味道却不再冰冷的空气，转过身，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很淡，却像穿透云层的阳光，带着一种卸下千钧重担后的轻松和释然。
“考完了。”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题很难。但……我尽力了。”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但“尽力了”三个字，和他脸上那平静而坦荡的笑容，像一颗定心丸，让李秀英紧绷的心弦瞬间松弛下来，眼眶微微发热：“尽力了就好……尽力了就好……”
张建国看着儿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嗯”声。那目光里的复杂情绪，似乎也融化了一丝。
张一走到床头柜前，打开保温桶。一股浓郁醇厚、带着药材清苦和鸡肉鲜香的温暖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消毒水的味道。
“炖了点当归黄芪鸡汤，补气血的。”张一舀出一碗，汤色清亮，油脂撇得干干净净，几颗饱满的红枣沉在碗底，“爸，再喝点？”
李秀英连忙接过碗：“我来我来，你快歇会儿，看你累的。”
张一没坚持。他拉过另一张椅子坐下，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给父亲喂汤。父亲虽然依旧虚弱，但吞咽的动作明显比前两天顺畅了许多。阳光落在父亲花白的鬓角和母亲专注的侧脸上，构成一幅劫后余生、弥足珍贵的画面。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暖流，缓缓流过张一疲惫的身心。为了守护这份宁静和温暖，他付出的一切，都值得。
就在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敲响。一个穿着整洁套裙、气质干练的女秘书站在门口，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请问，是张一同学的家人吗？赵校长来看望张建国先生。”
赵校长？张一和李秀英都愣住了。张建国浑浊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茫然。
紧接着，赵校长那儒雅沉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穿正式的西装，只是一件质地良好的深色夹克，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果篮。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在病房里扫过，最后落在张一身上。
“张一同学，打扰了。”赵校长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听说令尊转危为安，特意过来探望一下，希望没有打扰到病人休息。”
“赵……赵校长？”张一连忙起身，有些局促。李秀英也慌忙放下碗，手足无措地站起来。
“快请坐，快请坐！”李秀英连忙让出凳子，“谢谢校长关心！谢谢！我们一给您添麻烦了……”
“阿姨别客气。”赵校长微笑着示意李秀英坐下，自己也在一旁的空椅子上坐下。他将果篮放在床头柜上，目光温和地看向病床上的张建国，“张先生，感觉好些了吗？我是市一中的校长，姓赵。”
张建国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哝声，努力想点头，动作却很吃力。
“我爸……好多了，谢谢校长关心。”张一连忙替父亲回答，心头却充满疑惑和警惕。校长怎么会亲自来探望？是因为苏一？还是因为奥赛？
赵校长点点头，目光转向张一，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关怀：“张一同学，昨天奥赛考完，感觉怎么样？压力很大吧？”
“还……还好。”张一谨慎地回答。
“嗯，尽力就好。竞赛嘛，过程比结果更重要，是一次难得的历练。”赵校长语气轻松，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了一些，“对了，苏一同学呢？她今天没跟你一起来医院？”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床头柜上那个套着素色棉布套的保温桶。
张一的心猛地一跳！来了！他果然是为了苏一！
“她……她可能在家休息。”张一的声音有些干涩，想到苏一昨天在教务处谈话室的遭遇，心头一阵发紧。
“哦？”赵校长微微挑眉，随即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昨天考场外的事情，学校已经了解清楚了。苏一同学的行为虽然有些……冲动，但出发点是为了给同学加油鼓劲，情有可原。学校不会追究。我已经让负责老师通知她回家了。”
不会追究？张一愕然地看着赵校长。王主任昨天那副恨不得吃了他们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他看着赵校长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睛，感觉像隔着一层迷雾，完全猜不透对方的真实意图。
“谢谢校长。”张一只能低声道谢。
“不用谢我。”赵校长摆摆手，目光再次落在那保温桶上，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说起来，昨天苏一同学在考场外，手里也拿着一个类似的保温杯吧？里面装的是……”
张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来了！核心问题！他该怎么回答？说那是能补充“能量”的核桃糊？说苏一只有喝了那个才能集中精神？这听起来何其荒谬！
“是……是核桃糊。”张一的声音有些发紧，他强迫自己迎上赵校长探究的目光，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她……她平时学习压力大，喜欢喝点这个……提神。”这个解释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不信。
赵校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张一，脸上温和的笑容不变，眼神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让张一感觉自己所有的掩饰都无所遁形。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李秀英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大气不敢出。张建国浑浊的眼睛也微微转动，似乎在努力理解着对话。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清瘦的身影站在门口，手里也提着一个保温袋。
是苏一。
她显然没料到病房里有这么多人，尤其是看到赵校长时，脚步明显顿了一下，清冷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错愕。但瞬间便恢复了惯有的平静无波。她走进来，对着赵校长微微颔首：“赵校长。”声音清冽，听不出情绪。
“苏一同学来了。”赵校长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似乎并不意外，“正好，我还在问张一同学你那个神奇的保温杯里装的是什么宝贝呢。张一说，是能提神的核桃糊？”
苏一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赵校长，落在张一脸上，又飞快地移开，最终定格在床头柜上那个张一带来的、套着素色棉布套的保温桶上。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赵校长问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她没有立刻回答赵校长，而是径直走到张建国病床边，将手里的保温袋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紧挨着张一带来的那个保温桶。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素色保温桶并排而立，像一对沉默的孪生子。
然后，她才转过身，目光重新迎向赵校长那双温和却充满探究的眼睛。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迎向风雪的青竹。
“赵校长，”苏一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冰珠落地，“那里面装的，不是核桃糊。”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张一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苏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说什么？！不是核桃糊？！那是什么？！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否认？！她想干什么？！
李秀英也愕然地睁大了眼睛。张建国浑浊的目光似乎也聚焦了一些。
赵校长的脸上，那温和的笑容似乎也凝固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探究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所取代。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更加专注地看着苏一，等待她的下文。
苏一的目光没有闪躲。她的视线越过赵校长，仿佛穿透了病房洁白的墙壁，投向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时空。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浸透了岁月尘埃的平静，在寂静的病房里缓缓流淌开来：
“那是我母亲……留下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