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从37米高的悬崖坠落。

耳边只有风声。

意识清醒时,发现自己悬停在黑暗虚空中。

无数记忆碎片如流星般划过,我认出其中一片是自己幼年时紧握的地质锤。

悬崖内部并非岩石,而是一堵镶嵌着千万具半透明身体的巨壁。

每个身体内都在咀嚼、消化自己生前的记忆。

崖壁上悬挂的时间远比我久远,那些身体内部已成深蓝荒漠。

我必须在自己的意识被咀嚼殆尽前找到出口。

当我唤醒第一个沉睡灵魂时,所有深蓝眼睛骤然睁开。

三十七米。自由落体只需要区区五秒。

风声是唯一的声响。它在我耳边撕扯、咆哮,但奇怪的是,在失速下坠的五秒里,却听不见任何来自悬崖顶的哭喊或惊叫。也许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所有的声音都被那狂暴的气流碾碎、吞噬,也快到自己竟生出几分荒谬的平静——悬空感像一瞬永恒,又像永恒的一瞬。冰冷的风灌入四肢百骸,身体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掌狠狠摁向深渊,骨头被挤压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肺部空气被瞬间榨干。

接着,是黑暗。纯粹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像一张湿冷的、吸饱墨水的巨毯,轰然包裹住最后一丝视觉残存的亮光。

我以为这便是结束。一个短暂的、沉重的撞击,然后一切都归于永恒的静寂。

但意识在黑暗中浮沉了不知多久,却未消散。它以一种奇异的清醒状态再度凝聚,仿佛浸在某种粘稠得化不开的介质之中。我“醒”来。没有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没有血泥模糊的血腥,甚至没有重力。我像一个被凝固在巨大琥珀里的虫豸,漂浮着,滞留在绝对的黑暗与死寂里。

绝对的“无”并未持续太久。一些微弱的光点开始无声出现,在周围的粘稠虚空中拉出道道明亮又迅速湮灭的细线,像流星划过午夜的天幕。记忆碎片。它们无根无源,无声无息地爆裂、流淌、消逝。杂乱无章的画面碎片般掠过:大学实验室刺目的白光下流淌的银白色金属液;导师枯瘦手指夹着一份论文;妻子在争吵后默默关上的房门……它们太快,太零碎,只留下灼眼的光痕。

直到其中一片猛地攫住了我的全部注意。

那光点并未迅速消逝,而是缓缓铺开一幅凝滞的画面——昏暗矿洞深处,坑道潮湿阴冷。一只属于孩子的、还带着脏兮兮肉窝的手,正费力地握住一柄地质锤的木柄。锤头是崭新的、刚淬炼出的钢铁特有的青蓝色,带着一点笨拙的、刚刚好的重量感。那是祖父送我的礼物,通往地质世界的“钥匙”,我生命的图腾第一次敲击冰冷岩石时的印记!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我,我奋力向那画面伸出手去,尽管肢体在这片凝滞的虚空里寸步难行。

指尖尚未触及那熟悉的光晕,一种更为深沉而恐怖的异变猛地席卷了这片凝滞黑暗。

并非有什么东西被照亮,而是黑暗本身开始破碎、剥落。如同幕布骤然撕裂,又像沉睡千万年的巨兽缓缓睁开了表皮。一幅难以名状、超越任何生命最极限想象的景象,毫无预兆地撞入我的感知——那悬崖的内部,根本就不是什么峭壁岩石!

那是一堵……无法丈量其巨阔、无法揣度其久远的……生命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