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世间唯一一个能和鬼神沟通的走阴女。
五年前,我不顾师门反对,下山替未婚夫顾景珩走阴,从鬼差手里抢回他的命。
他醒来后说要报恩,娶我做了太子妃。
这些年,我替他挡咒术、破巫蛊、避暗算,一路将他送上皇位。
可他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就是趁我产子虚弱之际,将我刚出生的女儿丢入蛇窟,任她被万蛇撕咬致死。
“什么通晓阴阳,不过是骗人的把戏罢了。”
“要不是你装神弄鬼,朕和茵茵怎会不能相守?朕每每想起茵茵,都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你不是说你通晓阴阳吗?”他掐着我的下巴,强迫我看向蛇窟里挣扎的女儿,“现在就把她救回来给朕看看啊!”
我拼命往前爬,却只抓住女儿一只冰凉的小手。
她最后的哭声卡在喉咙里,再也没能喊出来。
可他却忘了,
他的命是我从黄泉阴司里借来的。
彼时,距离七月七日,阴司大开之日只剩三日。
1.
我抱着女儿小小的身子走回寝殿。
她的衣衫早已被蛇咬得破烂不堪,白嫩的皮肤上布满青紫的牙印,有些地方甚至能看见森森白骨。
我打来温水,颤抖着手一点点擦去她身上的血迹。
“是娘亲没用......”
我的眼泪砸在她冰冷的小脸上,
“是娘亲害了你......”
明明早该看出来的。
他看孟茵时眼里的温柔,对我日渐冷淡的态度,还有那些夜不归宿的借口......
我竟然还傻傻地等着他回心转意,以为有了孩子就能挽回他的心。
真是太蠢了!
我机械地擦拭着女儿青紫的小脸,指尖触到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时控制不住的剧烈颤抖。
温热的帕子很快被血水浸透,换了一盆又一盆,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她的小手还维持着最后抓向我的姿势。
女儿才刚刚出生没多久,甚至没有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蛇毒发作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产后虚弱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
脑袋重重的磕在了棺材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时,顾景珩竟坐在我床前。
见我醒来,他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心疼?
怕是我看错了。
我自嘲一笑,撑着身子就要下床,被他一把按住:“去哪?”
“找我女儿。”我甩开他的手。
他冷笑出声:
“那个孽障,也值得你这样?”
我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也是你的骨肉!”
“朕的孩子?”他忽然掐住我的脖子,眼神阴鸷,“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朕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一片冰凉。
自从女儿出生后,他就一直怀疑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产婆说孩子看着像不足月,是催产而生。
按照产婆说的日子算,是七个月前才怀上的。
可那时,顾景珩正在边关打仗。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声音沙哑,“是因为下阴司救你,伤了孩子的元气......”
“闭嘴!”他猛地收紧手指,“这种鬼话,你以为朕会信?”
我闭上眼,不再解释。
女儿已经死了,这些争辩还有什么意义。
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
都不重要了。
我奋力推开他,踉跄着扑向房中那具小棺椁。
直到摸到女儿冰凉的小手,才稍稍缓过气来。
顾景珩站在身后,声音阴沉:“装这副模样给谁看?”
我没回头,只是轻轻擦掉女儿脸上沾到的灰尘。
他快步走上前来,冰冷的手指捏住我的下巴:
“三日后大朝会,你主动上表请辞后位。”
我盯着他衣袍上的龙纹,突然笑了。
我当然明白他的心思了。
当年我从阴司抢回他性命的事朝野皆知,他为了报恩才立我为太子妃。
如今刚登基就要废后,传出去不仅会毁了他的名声,连孟茵也要被人戳脊梁骨。
他以为我在笑他,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
“陛下可算过日子?”我哑着嗓子问,
“今日是七月初四了。”
他神色微变,显然想起了什么。
五年前七月七,我从阴司抢回他一条命。
阴司借寿,五年一查账。
“朕自有上天庇佑。”他松开手,语气里带着刻意的不屑,
“倒是你,这些年装神弄鬼,也该收场了。”
我低头整理女儿的衣角,没再说话。
他永远不会明白,这次我不会救他了。
即便是我想救,也救不了了!
产后元气大伤,再加上这些年为他逆天改命太多次,我早就没能力再下阴司了。
三日后鬼门大开,他的命数,就看判官怎么判了。
2.
顾景珩猛地拽住我的手腕,将我整个人从棺椁旁拖起来。
他手上的力道大得惊人,我甚至能听见自己骨骼发出的细微声响。
“你以为朕在求你?”
他眼底翻涌着骇人的寒意,
“信不信朕现在就让人把那孽种的尸体剁碎了喂狗?”
我被他掐得生疼。
看着他狰狞的面容,只觉得心口发冷。
当年那个奄奄一息躺在病榻上的少年,如今为了另一个女人,竟能对我和女儿这般狠毒。
恍惚间,我又想到了五年前我下山之时,
师父告诫我说帝王命格最是凉薄,让我别去蹚这浑水。
可那时我鬼迷心窍,非要下山救他。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对了,还有你那些装神弄鬼的同门,”
他忽然松开手,在我耳边轻声道,“朕不介意让青崖山变成一片焦土,就像......”
他的目光扫过女儿的棺椁,“处理这个孽种一样简单。”
听到这话,我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好,我可以自请废后。”
强撑着站起身,我直视着他:“但你要为女儿守灵三日。”
“婴灵若无人守魂,会成孤魂野鬼。”
这些年我走阴司看得明白,小孩子的魂魄最是脆弱,必须由至亲守着才能安然往生。
所以小孩子的爹娘,都要守够三日才行。
顾景珩闻言,目光阴鸷地盯着我。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他觉得女儿不是他的,不配他来守灵。
但我也知道他一定会答应。
因为若我不配合,孟茵永远别想名正言顺坐上后位。
果然,片刻后他冷声道:“三日就三日。但是三日后,朕要看到你自请废后。”
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我缓缓滑坐在地。
3.
夜幕降临,灵堂里只点着几盏长明灯。
顾景珩果然来了,一袭玄色龙袍,面无表情地坐在棺椁旁。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守了三个日夜,谁也没开口。
第三日天快要亮的时候,顾景珩催促着我去写自请废后的诏书。
我就将写好的诏书递给他。
顾景珩刚接过,殿门就被推开,孟茵一袭粉色宫装款款而来。
“陛下。”
她娇声唤道,目光却落在那份诏书上。
顾景珩顺势展开给她看,两人相视一笑。
仿佛已经看到孟茵戴上凤冠的样子。
我站在阴影处,不由得冷笑一声。
死到临头,还在这儿女情长。
“姐姐何必这样看着我?”
孟茵察觉到我的视线,故作委屈地往顾景珩怀里靠了靠。
“陛下与我两情相悦多年,姐姐早该让位的。”
顾景珩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转头对我道:
“你收拾一下,把这凤仪宫给茵茵腾出来。”
看着他这副嘴脸,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
那年我八岁,刚随师父搬来京城。
第一次去学堂,孩子们听说我家世代走阴,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全都躲得远远的。
放学路上,几个大孩子把我推倒在泥坑里,我的新裙子全脏了。
“你们干什么!”
一个穿着锦袍的小男孩突然冲过来,明明比那些孩子矮半个头,却硬是把我护在身后。
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六皇子顾景珩。
从那天起,他总偷偷溜出宫来找我。
记得有次我发烧,他翻墙进我院子,怀里揣着宫里最好的药材,还笨手笨脚地给我熬药,结果把袖子都烧了个洞。
十岁那年上元节,我因为不能去灯会,躲在院子里哭。
他翻墙进来时摔了一跤,却还急着从怀里掏出一盏兔子灯。
“阿宁别哭,”他踮着脚给我擦眼泪,手心还带着擦伤的血迹,“等我长大了娶你,你想看多少灯会都行。”
十三岁那年,他为了求先帝给我们定亲,在御书房外跪了三天三夜。
那会儿正下着大雪,我去宫门口等他,看见他被人搀出来时,膝盖上的血都结冰了。
他却冲我笑:“阿宁,父皇答应了。”
所以五年前,当听说他中了南疆蛊毒,命在旦夕时,我才会不顾师父阻拦,执意下山救他。
那时候他明明已经和孟茵有了私情,却还假意与我周旋。
每次蛊毒发作,他都紧紧攥着我的手说:“阿宁,只有你能救我。”
登基前夜,他搂着我说:“等一切安定下来,我就封你为后。”
我当时怎么就没看出来,他眼底闪过的算计?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他利用我对付政敌的诅咒,化解暗杀的死局,甚至借我的能力预知灾祸。
等到江山稳固,就要一脚把我踢开。
我望着他给孟茵整理鬓发的温柔模样,突然明白,人心易变,那些年少誓言早随着时光消散了。
“呀!这凤仪宫怎么布置成这样?”
孟茵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转身看见她站在殿门口,脸上写满嫌恶。
她夸张地后退两步,捂着心口道:
“陛下您快看,这满屋子的白幡纸钱,多晦气啊!”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一个箭步挡在女儿灵柩前:
“你想住进凤仪宫,今晚自然如你所愿。但这棺椁——”我加重了语气,“婴灵之物,动不得。”
孟茵的眼神瞬间阴冷下来,我又道:“陛下也亲口答应要守灵三日的。”
“姐姐又在装神弄鬼了,”
孟茵扯着顾景珩的衣袖,声音娇滴滴的却带着刺。
“什么婴灵不婴灵的,臣妾看分明是姐姐舍不得这凤仪宫,不想让出皇后之位吧?”
顾景珩眉头紧锁:“来人,把这些晦气东西都撤了。”
4.
“陛下不可!”我死死护住棺椁,“您答应过要为女儿守灵三日,若是现在移动棺椁,会惊扰婴灵......”
“够了!”顾景珩厉声打断,“朕看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几个粗使嬷嬷立刻上前拉扯。
混乱中,我眼睁睁看着一个嬷嬷“不小心”踢翻了长明灯,火油泼洒在女儿的白绸寿衣上,火苗“轰”地窜起。
“住手!”
我拼命挣脱钳制扑向棺椁,却被两个太监死死按在地上。
脸颊贴着冰冷的地砖,我看着火焰吞噬了女儿小小的棺椁。
“陛下!求您......”
我嘶哑着嗓子喊,“这是我的亲生骨肉啊......”
顾景珩望着燃烧的棺椁,眼中闪过一丝动摇。
孟茵立刻拽着他的袖子娇声道:“陛下,封后大典的吉时就要到了,钦天监说误了时辰不吉利......”
他沉默片刻,最终揽着孟茵转身离去:“把这里收拾干净。”
当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我爬向那堆焦黑的残骸,颤抖着拾起女儿烧得变形的小手镯。
从袖中取出师门传信的纸鹤,我咬破手指写下:“师父,徒儿知错了,求您......接我回家......”
另一边的封后大典进行得很顺利。
顾景珩看着身边凤冠霞帔的孟茵,明明该心满意足,胸口却莫名发闷。
封后大典过后,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凤仪宫门前。
殿门打开,孟茵笑盈盈地迎出来:
“陛下怎么来了?”
顾景珩一怔,这才想起这里已经是孟茵的寝宫了。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七月七呀。”
孟茵倚在他肩头,声音甜腻,“陛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顾景珩瞳孔猛地一缩。
七月七——阴司查账的日子!
他骤然抬头望向殿外,暮色已沉,天边不见一丝光亮。
离子时......只剩一炷香的时间了。
“快!去找......”他喉头一哽,那个曾经被他唤作“阿宁”的人,如今竟连称呼都显得陌生,“去找......废后!”
侍卫跪地禀报:“回陛下,国师大人半个时辰前已带着废后离宫了。”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突然穿堂而过,吹得宫灯剧烈摇晃。
顾景珩只觉得心口一凉,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抽走。
他踉跄着扶住廊柱,耳边隐约响起锁链拖地的声响。
孟茵还在娇声问:
“陛下怎么了?”
可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最后看见的是自己手上突然浮现出的,死人般的青灰色。
第2章
5.
“陛下?”
孟茵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幔,忽远忽近地飘进顾景珩的耳朵。
他怔怔地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指正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变得青灰。
那层死气沉沉的色泽从指尖开始,像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晕染开来。
指节处的皮肤开始松弛,浮现出老人般的皱纹。
“嗬......”
他猛地捂住胸口,一股无形的力量正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进了一把碎玻璃,刺得肺叶生疼。
心脏在胸腔里艰难地跳动着,每一下都像是被重锤击中,钝痛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
“阿宁......”
这个名字突然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那些被他当作疯话的言语,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下阴司、借命、七月七查账......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般扎进他的意识。
难道......
她说的都是真的?
这个念头刚起,一股刺骨的寒意就从脚底直窜上来。
他踉跄着想要扶住身旁的盘龙柱,却摸到满手冰凉的冷汗。
双腿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连站直的力气都在飞速流失。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
“传......太医......”
他拼尽全力挤出这几个字,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完全不像往日的威严。
孟茵这时才察觉异样,惊慌失措地扑过来扶住他摇晃的身躯:
“陛下!您的手怎么......”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触到的皮肤冰凉得不像活人。
顾景珩张了张嘴,却发现舌头已经僵直得不听使唤。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耳边充斥着诡异的嗡鸣。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无数画面如走马灯般在顾景珩眼前闪过。
他看见八岁那年,小小的我躲在杏花树下抹眼泪,他笨拙地用手帕给我擦脸;看见十三岁时,他在大雪中跪了三天三夜,只为求先帝赐婚;看见这些年我为他挡灾时留下的伤疤......
更看见登基后,他是如何一次次听信孟茵的谗言,如何冷眼看着我被欺辱,又是如何亲手摔死了我们的女儿......
这些记忆一点点的清晰了起来。
“阿宁......”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滚烫的泪水从浑浊的眼中涌出,可惜已经太迟了。
五脏六腑像是被千万根钢针穿刺,每一寸皮肤都在溃烂。
他终于明白,这就是阴司索命的滋味。
最后一丝力气耗尽,他重重栽倒在地。
6.
半个月后,顾景珩勉强靠着全国名医的救治,暂时保住了性命。
可是却抵抗不了身体的衰老。
他的衰老速度是旁人的百倍。
铜镜里映出的那张脸让他几乎认不出自己。
原本乌黑的长发已经全白,干枯得像秋日里的芦苇;曾经俊朗的面容如今布满皱纹,眼窝深陷,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就连那双执笔批阅奏折的手,也变得枯瘦如柴,布满褐色的老人斑。
“陛下,您这身子......”老太医跪在地上,声音发颤,“最多......最多还能撑一个月。”
“一个月......”
他嘶哑地重复着,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沙子。
这个数字在他混沌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突然,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够去青崖山了......”
去青崖山的路上,即便躺在铺了十几层软垫的轿辇里,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让他痛得浑身痉挛。
随行的十二位太医寸步不离,银针扎满了他的全身,苦涩的药汁一刻不停地灌进他干裂的唇间。
可即便如此,他仍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五脏六腑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啃噬,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眼前时不时就会陷入一片黑暗。
当轿辇终于停在山门前时,顾景珩已经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
他透过轿帘,看见那扇熟悉的朱红色大门紧紧闭着,门环上落满了灰尘。
“去......敲门......”
他气若游丝地命令道。
侍卫用力叩响了门环,沉闷的声响在山谷间回荡。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门内始终无人应答。
顾景珩知道我能听见,他让人搀扶着,艰难地跪在了冰冷的石阶上。
“阿宁......”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再救我一次......”
山风呼啸而过,卷走了他卑微的哀求。
大门依旧纹丝不动,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痴心妄想。
就像五年前,他跪在雪地里求我下山救他一样;就像八年前,他跪在御书房外求先帝赐婚一样。
如今,他又一次跪在这里,祈求着我的怜悯。
可惜这一次,我既不会心软,
也救不了他了!
7.
他在青崖山门前等了三天,每一刻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五脏六腑的疼痛让他蜷缩在轿辇里,冷汗浸透了衣衫。
终于,他再也撑不住了。
“传令下去,”他咬着牙,声音嘶哑,“一个时辰内若再无人应门,就给朕踏平这青崖山!”
我站在门后,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师父早已带着师兄弟们收拾好了行囊,只等一声令下就能从后山密道撤离。
可我的脚像是生了根,移动不了分毫。
“阿宁。”师父站在廊下,手里攥着早已准备好的行囊,“为这样的人,不值得。”
我明白师父的意思。
转身,目光扫过藏书阁,那里每一本泛黄的古籍都浸透着师门几代人的心血;药圃里的灵药再有三日就能采收,是师兄弟们精心培育了整整三年的成果;还有那些花花草草,每一处都承载着我们共同的记忆。
这些带不走的,都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我也不能因为我的原因,让师门所有的心血毁于一旦。
“我去见他。”
推开沉重的山门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腐朽的气息。
软榻上那个形销骨立的身影让我愣了一瞬。
那真是顾景珩吗?
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帝王,如今竟像个风烛残年的老翁,连抬起眼皮都显得费力。
他躺在软榻上,看到我的瞬间激动得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黑血喷在锦帕上。
太医们慌忙施针,才勉强稳住他的气息。
“阿宁......”他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伸来,目光落在我斑白的鬓角时猛地一滞,“你的头发怎么......”
我侧身避开他的触碰:“这五年为你走阴续命,折损的何止是头发?”
他的眼神中划过一丝愧疚,嘴里不停地说着:
“对不起......”
可是,晚了。
我微微闭上了眼睛,说道:“如今阴司来讨债,你的命也该还回去了。”
“不!”他突然暴起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阿宁,你能救朕一次,就能救朕第二次,对不对?”
我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半分温度。
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就像个溺水之人,死死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朕知道错了......”
“朕是被孟茵那个贱人蒙蔽了双眼!可朕心里始终只有你啊!”
我看着他这副癫狂的模样,只觉得可笑至极。
“更何况......”他喘着粗气,眼中闪烁着病态的光,“你背着朕生下别人的孩子,朕也只是处置了那个孽种,舍不得伤你分毫......这难道不是爱吗?”
“爱?”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山门前显得格外刺耳,“陛下爱的,不过是我能替你续命的能耐罢了。”
他脸色骤变,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我打断:“可惜啊,这次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了。”
我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看着他瘫软在软榻上,眼中的光彩一点点熄灭。
山风卷着落叶从我们之间呼啸而过,就像那无法跨越的生死界限。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只能虚弱地抓住我的衣角:
“朕恢复你的后位......朕什么都给你......”
“省省吧。”我拂开他的手,“你现在该担心的,是宫里那位孟姑娘。”
看着他突然僵住的表情,我轻声道:“听说这几日,她和镇北王走得很近?”
他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
我转身走向山门,听见他在身后嘶声力竭地喊:
“阿宁!救朕......”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裹挟着山间的雾气,还未飘到耳边就消散了。
山风卷着枯叶掠过我的衣角,就像那些过往的誓言与背叛,终究都化作了尘土。
8.
“陛下,镇南王率三万精兵已攻入皇城,皇后......孟氏亲自开的宫门......”
宫中侍卫突然来报。
听到这话,顾景珩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轿辇的帘布,指节泛白。
他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却突然冷笑出声:“好,很好。”
那笑声嘶哑可怖,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陛下......”
太医战战兢兢地想上前把脉,却被他一把推开。
尽管这个动作让他眼前发黑,顾景珩还是强撑着坐直了身子。
“传朕口谕,”他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禁军统领和虎贲营即刻控制九门,羽林卫包围镇南王府。”
这些年他虽然沉溺情爱,但对权力的掌控从未松懈。
每个武将的家眷都在京城,每支军队的命脉都捏在他手里。
这些棋子,今日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回宫。”
他咬着牙吐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轿辇调转方向时,他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山门。
他知道我救不了他。
但更明白,就算我能救,失去了皇位的他,也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废人罢了。
所以,他绝对不能失去皇位。
当轿辇抵达宫门时,局势已经逆转。
禁军统领跪在轿前复命:“禀陛下,镇南王麾下三名副将已倒戈,其主力部队被围困在西华门外。王府已被控制,家眷尽数拿下。”
顾景珩苍白如纸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病态的红晕:
“很好......抬朕去金銮殿。”
沿途的宫人跪了一地,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这个形销骨立的帝王。
他靠在软轿上,气若游丝,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是回光返照的恶鬼。
金銮殿上,孟茵一袭华服倚在镇南王怀中。
“王爷可真是神机妙算,”她娇笑着将葡萄喂入镇南王口中,“不过略施小计,就让那蠢货亲手逼走了能救他命的皇后。”
镇南王把玩着她的青丝,得意道:“本王也没想到这么顺利。那顾景珩自负聪明,结果连枕边人是真是假都分不清。”
“他活该!”孟茵眼中闪过怨毒。
说着又展颜一笑,“不过现在好了,等他一死,这江山就是王爷的。”
“报——”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孟茵不耐烦地皱眉:“不是说了不许打扰?”
话音未落,殿门轰然洞开。
八名侍卫抬着软榻缓步而入,榻上顾景珩虽面色灰败,眼中却燃烧着骇人的寒光。
“爱妃与王叔,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他轻咳一声,嘴角渗出血丝,却露出一个森冷的笑。
殿外突然传来整齐的铠甲碰撞声,数百禁军已将大殿团团围住。
孟茵手中的葡萄“啪”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惨白。
“不可能......”镇南王猛地站起身,“你明明已经......”
“快死了?”顾景珩接过话头,在侍卫搀扶下勉强坐直,“朕确实命不久矣......”
他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二人,“但在那之前,足够清理门户了。”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那个真正爱他的人被他亲手推开,而这些豺狼虎豹,却被他当成了贴心人。
心脏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不知是病情加重,还是悔恨噬心。
9.
镇压叛乱后,顾景珩终究没再来青崖山。
或许他也明白了,我不会也不能再救他了。
但是他想活下去。
所以,他命人将镇南王和孟茵囚在了地牢,找来西域巫医施以换血邪术。
地牢里日夜回荡着孟茵凄厉的咒骂声:
“顾景珩!是你眼瞎心盲!是你自作自受!”
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却仍充满怨毒,“有人掏心掏肺对你,你不领情,亲手把她逼走!现在妻离子散,都是你活该!”
铁链哗啦作响,伴随着巫医念咒的低吟。
孟茵的惨叫声渐渐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血液滴落的声响。
这邪术确实让顾景珩回光返照了几日。
但很快,他的皮肤开始溃烂,新换的血在体内沸腾。
御医战战兢兢地禀报,此法最多再撑三日。
“那就再抓人来换血!”他已经完全疯魔,双眼赤红如鬼,“去抓壮丁,抓死囚,有多少抓多少!”
第一夜,十名死囚被抽干鲜血,尸体堆在宫门外。
第二夜,他连宫人都开始抓。
整个皇城笼罩在血色恐怖中。
可这种奸邪之术,必会招来天谴。
第三夜子时,一道惊雷劈在寝宫屋顶。
宫人们惊恐地看见,顾景珩的七窍突然涌出黑血,浑身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脱落。
“不......朕不能死......”
他拖着溃烂的身躯,一寸寸向殿外爬去。
明黄的龙袍早已被黑血浸透,每移动一寸,就有腐肉从骨架上剥落。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门槛的瞬间,他的动作突然僵住。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极大,最后定格在不甘与恐惧中。
阴司判官的声音在虚空回荡:“顾景珩,逆天改命,残害生灵,判你魂魄永世不得超生,日日受剥皮抽血之苦。”
他的魂魄被铁链拖入地府时,皇城上空的乌云终于散了。
10.
消息传到青崖山那日,我正在后山采药。
弟子送来山下百姓的议论,说那暴君终于死了。
手中的药锄顿了顿,又继续掘土。
师父站在不远处看着我,欲言又止。
“师父不必担心。”我抹了把额头的汗,“弟子早已放下。”
这是实话。
自从那日从阴司归来,我的身子就大不如前。
每逢阴雨天,关节便疼得厉害;走几步就要歇息,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漫山遍野地跑。
最严重的是,师父说我的魂魄受损,终生不能再下青崖山一步。
我沉默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时,总会想起那个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的小生命。
于是,我把女儿的灵位重新供奉在静室,日日诵经。
三年后的一个清晨,师父推开静室的门,晨光从他身后洒进来。
“那孩子已经往生了。”他说,“投在江南一户善人之家。”
我手中的经卷“啪”地掉在地上,眼泪终于落下来。
“多谢师父。”我跪地叩首,“弟子余生,就在青崖山赎罪。”
师父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白发。
山风穿堂而过,卷走了最后一丝执念。
从此青崖山上多了一个沉默的守山人,守着晨钟暮鼓,守着四季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