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紧接着,一个熟悉又遥远得如同隔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轻轻响起,瞬间击穿了周斌所有的防线:

“阿……阿斌?”

仅仅是两个字,周斌脑中那根紧绷了十年的弦,轰然断裂。滚烫的、咸涩的液体决堤般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斑驳掉漆的墙壁。他像个走失了太久终于找到家门的孩子,再也无法抑制,对着手机,失声痛哭。十年牢狱的冰冷、寻找的艰辛、被世界遗弃的孤独,所有坚硬的外壳都在这一声呼唤里土崩瓦解。

“是我……是我啊,阿英!”他哽咽着,语无伦次,“我出来了……我在温州……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只剩下汹涌的泪水证明着他的存在和狂喜。

电话那头,陈英的抽泣声也清晰可闻。隔着一千多公里的电波,两人在各自的角落里,对着冰冷的机器,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十年的光阴,十年的隔绝,十年的思念与煎熬,都在这汹涌的泪水中奔流,冲刷着彼此伤痕累累的心岸。

5 车站的沉默

两天后,一个微雨的黄昏。周斌早早地等在了温州南站的出站口。他换上了出狱时穿的那套唯一还算体面的旧衣服,仔细地刮了胡子,头发也用水尽力梳得服帖。但站在涌动的人潮中,他依旧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照片被硬生生拼贴进色彩斑斓的新图景里。他双手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从闸机口涌出的身影,生怕错过了那个刻在骨血里的轮廓。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广播里列车到站的信息不断更新。周斌的心跳越来越快,每一次闸机开启的声音都让他的神经绷紧一分。就在他几乎要被焦灼吞噬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闸机那头。

人潮推挤着她向前移动。她穿着件素雅的米白色薄呢外套,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却有些过于苍白的额头。她也在急切地张望,目光在攒动的人头间慌乱地搜寻。当她终于穿过人群,目光与出口处那个如同礁石般伫立的身影相撞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围的喧嚣、人群的流动、车站广播的机械女声……所有的声音都瞬间褪去,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杂音。世界骤然缩小,只剩下闸机内外,隔着几步之遥的两个人。

周斌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清晰浮现,又在清醒时痛彻心扉的眼睛。依旧是清澈的,像江南水乡的深潭,只是那潭水深处,沉淀了太多他看不懂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沧桑。曾经饱满红润的脸颊,如今线条清晰得近乎嶙峋,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只有颧骨处透着一点不自然的薄红。她瘦了,瘦得厉害,像一株被风霜过度侵袭的细竹。

陈英也看着他。十年岁月,像一把无情的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眼角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鬓角染霜,曾经挺拔的脊背也微驼了下去。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此刻盛满了狂喜、痛楚、卑微和难以置信的眼睛,依稀还是当年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

“阿英……”周斌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陈英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圈瞬间红了。她猛地向前冲了两步,却又在距离周斌还有一米多的地方,硬生生刹住了脚步。她的手紧紧抓着行李箱的拉杆,指节用力到泛白,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扑过来,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钉在原地。那眼神里翻涌着剧烈的情绪:思念、痛楚、怨怼、迟疑……最终都化作一种近乎悲怆的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