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们陈家的老宅,是刻在骨头里的阴冷。哪怕我站在七月流火的日头底下,离那黑黢黢的门洞还有十来步远,那股子嗖嗖的凉气就已经顺着裤腿往上爬,激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它不像山涧的清寒,也不似地窖的凉爽,那是一种黏腻的、仿佛能沁入骨髓的阴寒,带着陈年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若有似无的腐朽气息。

老宅孤零零地杵在村西头,地势比别家都矮上一截,像个被遗弃的闷葫芦,所有的阴晦都沉淀在里头,捂馊了,发酵了。青黑色的瓦片早已失去本色,被岁月和风雨侵蚀成一种哑暗的灰黑,瓦棱里荒草长得比人还高,枯黄与新绿诡异交织,风一过,簌簌地响,像是无数细碎的、含混不清的窃窃私语,永无休止。墙体是厚厚的夯土,原本的黄色早已斑驳不堪,被雨水冲刷出深深的沟壑,蜿蜒扭曲,乍一看,竟像一张张哭嚎挣扎的人脸,痛苦地嵌在墙皮里。

最瘆人的是那两扇木门,据说是曾祖爷爷那辈用整块的槐木打的,厚重得邪乎。上面的朱漆早就掉光了,露出木头原本的尸骸般的灰白,深深浅浅嵌着几道裂痕,像是被什么巨力劈砍过,又像是被利爪狠狠挠过。白日里看着只是破败,一到夜里,被惨淡的月光一照,那裂痕幽幽反着光,活脱脱就是几道尚未干涸的、暗沉沉的血痕。

这宅子,邪性。村里没人敢靠近,天黑之后更是绝对的禁地,连最胆大的野狗都夹着尾巴绕着走,宁愿多蹿二里地,也不肯从它门前过。关于它的传闻多了去了,有说夜里听见里面传来女人哭,有说见过窗棂上无端映出扭曲的影子,还有更玄乎的,说几十年前请来看事的和尚道士,不是疯了就是连夜跑了,没一个能落得好。

只有我,陈庚,是这凶宅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守墓人。我没得选,爹娘去得早,我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但这老宅,是陈家留下的唯一根苗,尽管这根,早就烂透了,从里到外散发着一股陈年的、令人作呕的尸臭味和穷气。我窝囊,我没本事,离了这村子也没处去,只能守着这活人坟,一天天捱着等死。

怪事是从半个月前开始的。

先是夜里总听见动静。不是风吹门窗的吱呀,那种声音听惯了,甚至能催眠。也不是老鼠啃噬梁木的窸窣,老宅别的不多,就老鼠多,我都习惯了。那是一种新的声音,沉得很,闷闷的,一声,又一声,极有规律,像是有什么极重的东西,外面裹着破烂的麻布,从宅子最深处的什么地方,被硬生生拖拽而过,刮着地皮,发出让人牙酸脑胀的闷响。有时那声音又变了,变成一种“叩、叩、叩”的敲击,不疾不徐,带着某种令人心头发毛的耐心,位置飘忽不定,明明听着在东墙根,我攥着生锈的柴刀,壮着胆子屏息摸过去,那声音又跑到了头顶的房梁上,再一抬头,它仿佛又钻到了我脚底下的地砖里。

紧接着,是鸡犬不宁。我穷,家里就剩三只下蛋的母鸡,是我唯一的油盐来源。可它们一夜之间全都瘟头耷脑,缩在角落里,鸡冠子发紫,第二天就直挺挺地死在窝里,脖子软塌塌歪着,身上连个牙印伤口都没有,可那鸡身子轻飘飘的,掰开嘴一看,嘴里干干净净,竟像是一身血被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吸得一滴不剩!邻居家那条总对着我家门狂吠的黑狗,平时凶得能撵野猪,那几天经过我家院墙外,却夹紧了尾巴,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度恐惧的、近乎哽咽的呜咽,没两天,也发现僵死在路边草丛里,同样浑身不见伤口,干瘪得像块被晒硬了的破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