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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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的烈日从不吝啬它的酷烈,将“恶棍堡垒”的一切都灼烤得扭曲变形。时间又往前爬行了几个月,零号两岁多了。他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于那冰冷的铁皮箱和碎石训练场,偶尔,在巴洛克忘记锁门或者薛魇需要“移动实验体”的时候,他会被允许在堡垒内部某些区域短暂“放风”。

这所谓的“放风”,不过是换一个更大的牢笼,见识更多光怪陆离的疯狂。

堡垒内部更像一个混乱叠加的噩梦工厂。走廊墙壁上糊着层层叠叠的泛黄通缉令、褪色的作战地图以及各种不堪入目的涂鸦。空气里永恒混合着劣质烟草、汗臭、机油、未散尽的硝烟,还有从薛魇实验室飘散出的、各种难以形容的化学试剂甜腻或腐臭的气味。

零号蹒跚地走过一条昏暗的走廊,小手偶尔扶一下墙壁,触感是油腻和冰冷。他那双黑眼睛像最灵敏的摄像头,无声地记录着一切:一个只剩下半条胳膊的佣兵醉醺醺地对着一个弹孔累累的沙袋练习勾拳;另一个家伙正用喷枪烤着一条疑似蜥蜴的后腿,焦糊味弥漫开来;远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和枪械上膛的咔哒声,很快又归于沉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里没有温情,没有秩序,只有最原始欲望驱动下的生存和毁灭。

最终,他小小的身影停在了一扇厚重的、带有明显生化警告标志的铁门前。门没有关严,里面透出一种诡异的、不断变换颜色的光芒,还有液体沸腾的咕嘟声和仪器低频的嗡鸣。

这里是薛魇的领域——“毒巢”实验室。

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某种病态好奇的情绪,驱动着零号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的景象足以让任何正常人精神崩溃。各式各样的玻璃器皿里浸泡着难以名状的生物器官组织,有些还在微微搏动。工作台上散落着封皮破烂的古籍(《毒物大全》、《本草纲目·残缺版》、《巫蛊秘录》)、写满疯狂公式的草稿纸,以及各种型号的注射器和采集皿。墙壁一侧的架子上,密密麻麻排列着数百个玻璃罐,里面用福尔马林或其它液体浸泡着色彩斑斓的毒蛇、蝎子、蜈蚣。

薛魇正背对着门口,在一个冒着紫色烟雾的坩埚前忙碌着,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进行某种邪恶的仪式。

零号的闯入没有立刻引起他的注意。

孩子的目光,却被实验台角落的一个小盘子吸引了过去。那盘子里放着几颗东西——几颗颜色异常鲜艳、仿佛用最纯粹的颜料染过的浆果,红得滴血,蓝得妖异,表面还凝结着一层晶莹的、类似糖霜的诡异结晶。它们散发着一股极其甜美诱人的香气,与实验室里各种怪味格格不入,像黑暗中最致命的陷阱。

零号的喉咙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饥饿是这里永恒的主题,而甜味,是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奢侈体验。那双黑眼睛里,警惕和渴望疯狂交战。

薛魇似乎终于完成了阶段性的工作,转过身,正好看到零号盯着那盘浆果。他那惨白的脸上,裂开一个近乎愉悦的、却比怒容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哦?实验体对新开发的‘彩虹糖’感兴趣?”他推了推裂纹眼镜,声音里带着一种科学狂人特有的、扭曲的热情,“完美!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一期活体测试员。巴洛克那种粗胚的耐药数据偏差太大,缄默根本不配合。”

他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颗最红的浆果,走到零号面前蹲下,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看,多漂亮?‘血吻’,高温萃取赤练蛇毒液混合相思子毒素,再以特殊酵母糖衣包裹,能极大刺激肾上腺素分泌,理论上可以让人在垂死状态下爆发出三倍力量持续十五秒。副作用嘛…大概率是心脏骤停或全身血管爆裂。”

他又指向那颗蓝色的:“‘冰髓’,蓝环章鱼毒素提纯,混合了某种极地苔藓的致幻成分,能大幅降低痛觉神经敏感度并产生低温幻觉,适合潜行或极端环境作战。缺点是可能永久性神经冻伤或者…觉得自己是一块冰然后融化掉。”

他的介绍专业而冰冷,像是在展示一件艺术品,而不是能瞬间夺走生命的东西。

“选一个?”薛魇将两颗浆果都递到零号面前,那诱人的甜香几乎要钻透孩子的每一个毛孔。“或者…都试试?我需要对比数据。”

零号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瞳孔微微收缩。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术语,但他能感受到薛魇语气里那种非人的、拿他当小白鼠的期待,也能本能地察觉到那甜美香气下隐藏的极致危险。

他沉默着,黑眼睛死死盯着那两颗恶魔的果实。

薛魇似乎有些不耐烦,镊子往前又送了送。

就在镊子几乎要碰到嘴唇的瞬间,零号动了。他没有退缩,反而以快得不像两岁孩子的速度,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浆果,而是狠狠拍向了薛魇拿着镊子的手腕!

动作突兀而精准!

薛魇猝不及防,手腕被拍得一歪,镊子上的两颗浆果瞬间飞了出去!

红色的那颗直接掉进了旁边一个正在沸腾的、冒着绿色气泡的烧杯里,嗤啦一声,烧杯里的液体瞬间变成浑浊的黑色,剧烈反应后平息下去。

蓝色的那颗则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掉进了墙角一个半满的、用来丢弃实验废液的酸液桶里,无声无息地被吞噬了。

实验室里陷入一片死寂。

薛魇愣住了,看着自己空荡荡的镊子,又看看那两个被“污染”的容器,脸上那点虚假的愉悦瞬间消失,被一种冰冷的、被冒犯的怒意取代。

零号做完这一切,只是微微喘着气,小手垂在身侧,黑眼睛毫不避讳地回视着薛魇,里面没有害怕,反而有一种近乎挑衅的平静。他似乎知道,比起吃下那未知的东西,激怒薛魇的后果或许更可预测。

“呵…”半晌,薛魇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零号,“…聪明的选择。用制造一个小麻烦,来避免一个可能致命的大麻烦。生存逻辑判断…优秀。”

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冷。

“但是,浪费实验材料,干扰研究进程,必须受到惩罚。”

他没有动用任何仪器,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喷雾瓶,对着零号的脸轻轻喷了一下。

一股极其辛辣刺激的气体瞬间涌入鼻腔和眼睛!

零号惨叫一声(这是他极少发出的声音),猛地捂住脸,眼泪无法控制地狂涌而出,鼻腔和喉咙如同被火焰灼烧,剧烈的咳嗽和窒息感让他瞬间蜷缩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高浓度辣椒素和芥子气混合刺激剂,无永久伤害,但足够让你记住这个教训。”薛魇冷漠地看着,记录着零号的反应时间和痛苦程度,“下次,我会让你亲自尝遍我所有的‘糖果’。”

零号在地上蜷缩了很久,才从那股地狱般的刺激中缓过气来,小脸通红,眼泪鼻涕横流,眼睛肿得像桃子。

薛魇早已回去继续他的实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零号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逃离了这间恐怖的实验室。走廊里那个烤“蜥蜴腿”的佣兵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发出幸灾乐祸的嘲笑。

他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走到走廊角落一个滴着锈水的水管旁,踮起脚,用那勉强流出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脏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眼睛和脸。

冰冷和些许的清洁感稍微缓解了火烧火燎的疼痛。

他抬起头,湿漉漉的小脸上,那双被刺激得通红的黑眼睛里,映着走廊顶部那盏滋滋闪烁、昏黄不定的灯。

委屈和恐惧的种子无法释放,更无人来安慰这颗幼小的心灵。

但这一刻,另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似乎开始在他幼小的胸腔里凝结。

他记住了那甜美的香气,更记住了那刻骨铭心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