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揽月姑娘悬梁自尽了!”

这声凄厉的呼喊,如同丧钟,敲响在已然大乱的钟粹宫上空。混乱的声浪为之一滞,随即爆发出更加惊恐的喧嚣。

佳宜瘫坐在窗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到脚底,四肢百骸都冰冷僵硬。

死了…揽月竟然就这么死了!不是被带走拷问,而是选择了自我了断!这是畏罪自杀?还是…以死保守某个秘密?或者,是被人灭口?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李昭仪牵扯进的这桩“前朝余孽”案,远比想象中更加可怕和黑暗!连心腹大宫女都不得不以死来画上句号!

外面锦衣卫的呵斥声、翻查声、宫人的哭嚎声混杂在一起,交织成一曲末日般的交响。佳宜蜷缩在角落里,紧紧捂住耳朵,恐惧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她的神经。

她现在自身难保!“缉拿相关人等询问”——她这个在李昭仪身边待过、甚至“颇得青睐”的小宫女,怎么可能逃得过?

果然,没过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就停在了她的值房门外。门被粗暴地推开,一名面色冷硬的锦衣卫扫视屋内,目光如同鹰隼般锁定了瑟瑟发抖的佳宜。

“你,苏佳宜?”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佳宜吓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

“跟我们走一趟!”那锦衣卫毫不客气,上前就要拿人。

就在佳宜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特有的、属于内廷的尖细腔调:“慢着。”

一名穿着深蓝色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缓步走了进来,他先是客气地对那锦衣卫拱了拱手:“冯总旗,辛苦了。”然后目光转向佳宜,打量了她一番,才慢条斯理地道:“皇后娘娘有口谕,钟粹宫宫女苏佳宜,即刻带往坤宁宫问话。这人,咱家就先带走了。”

那冯总旗眉头一皱,似乎有些不满,但听到是皇后懿旨,也不敢强硬阻拦,只是沉声道:“高公公,此案关系重大,此人亦是钟粹宫相关人等,按例…”

“哎呦,冯总旗,”那高公公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他,“皇后娘娘只是问几句话,问完了,若有必要,自然交由贵司处置。难不成,锦衣卫连皇后娘娘的面子都不给了?”

冯总旗脸色变了变,最终冷哼一声,挥挥手:“既是娘娘要人,卑职自然不敢阻拦。但愿公公快去快回。”

“那是自然。”高公公笑了笑,转向面如死灰的佳宜,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苏姑娘,请吧。”

佳宜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浑身虚软,几乎站不稳。皇后…在这个关键时刻出手把她从锦衣卫手里要走了?是福是祸?

她不敢多想,在高公公看似平静实则锐利的目光注视下,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走出了值房,走出了如同炼狱般的钟粹宫。

宫门外,夜色已然降临。漆黑的宫道上,只有他们几人沉默前行的脚步声,以及远处钟粹宫内隐约传来的哭喊声,更添几分阴森恐怖。

这是佳宜第一次在夜晚行走于深宫之中。红墙黑瓦在月色下呈现出一种狰狞的轮廓,仿佛蛰伏的巨兽。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未知的深渊边缘。

高公公在前沉默地带路,脚步不快不慢,却带着一种内廷大太监特有的、无声的威压。他全程没有再看佳宜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

佳宜的心始终悬在半空。皇后在这个时候把她从锦衣卫手里捞出来,绝不仅仅是“问几句话”那么简单。是要保她?还是要亲自审问她?或者…有别的作用?

坤宁宫,皇后的寝宫,天下女子所能企及的权力顶点之一。佳宜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样一种情形下,来到这个地方。

与钟粹宫的奢华张扬不同,坤宁宫显得更加庄重、肃穆、威仪内敛。宫灯明亮,却照不亮所有角落,反而让那些阴影显得更加深邃。宫人们行走无声,表情恭谨,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和规矩。

佳宜被直接带进了一处偏殿。殿内灯火通明,布置典雅,熏着淡淡的、宁神的檀香,与外面的肃杀仿佛是两个世界。

高公公让她在原地等候,自己则进去禀报。

佳宜垂着头,不敢四处张望,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她能感觉到这宫殿里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审视着,评估着。

片刻后,高公公出来,尖声道:“皇后娘娘宣,宫女苏佳宜进见。”

佳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跟着高公公走进内殿。

内殿更加温暖明亮,上首的软榻上,端坐着一位身着常服、头戴凤钗、年约四旬的妇人。她容貌并非绝美,但眉宇间自带一股雍容华贵和不怒自威的气度,目光平和,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这便是大明王朝的皇后——徐皇后?

佳宜不敢细看,连忙跪伏在地,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奴婢苏佳宜,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上方传来一个平和却带着无形压力的声音:“抬起头来。”

佳宜依言抬头,但目光依旧低垂,不敢直视凤颜。

徐皇后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庞上停留片刻,缓缓开口道:“本宫听闻,钟粹宫近日颇不太平。李昭仪御下不严,惹出许多事端。你在她宫中伺候,倒是受委屈了。”

她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寻常的关心。

佳宜心中警铃大作,连忙磕头道:“奴婢不敢!奴婢愚笨,未能好好伺候昭仪娘娘,是奴婢的罪过…”

“哦?”徐皇后轻轻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语气依旧平淡,“本宫怎么听说,你非但无过,反而屡次‘误打误撞’,立下些功劳?甚至还得了个‘福星’的名号?”

来了!果然问到了这个!

佳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脸上却露出极度惶恐和茫然的表情,连连磕头:“娘娘明鉴!那都是底下人胡说八道的!奴婢只会闯祸,哪是什么福星…上次在贤妃娘娘宴上失仪,这次又…又赶上钟粹宫出事…奴婢分明是个灾星…”

她极力贬低自己,试图淡化那要命的“福星”之名。

徐皇后静静地看着她表演,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才不疾不徐地道:“是福是灾,有时并非表面所见。若非你‘运气好’,发现了库房旧账的蹊跷,本宫和陛下,或许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佳宜心中巨震!皇后果然将库房案的功劳算在了她的头上!这是在肯定她的价值?

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依旧哭丧着脸:“奴婢…奴婢当时就是吓傻了胡说八道…是张公公明察秋毫…”

“罢了。”徐皇后似乎不愿再听她“哭诉”,轻轻挥了挥手,“本宫今日叫你来,并非要追究你过往是功是过。李昭仪之父牵扯旧案,陛下圣心震怒。钟粹宫上下,难免要经受盘查。”

她的语气微微加重,目光也变得锐利了几分:“你既曾在李昭仪身边伺候,又识文断字,接触过些许账目文书。本宫问你,可曾发现李昭仪或其身边人,有何不寻常之处?譬如…与宫外传递消息?或者…私藏些什么不合规矩的物件?”

核心问题来了!皇后果然是要从她这里挖出关于李昭仪的、尤其是可能涉及前朝案的证据!

佳宜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这是一个致命的抉择。

如实说?她确实知道一些,比如那块玉佩和纸笺,比如李昭仪试图构陷王贵妃…但这些说出来,她自己就彻底成了告密者,而且会更深地卷入谋逆大案,死得更快!皇后也未必会保她!

不说?皇后会相信她一无所知吗?一个被李昭仪“看重”、甚至派去执行秘密任务的宫女,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不说,就是包庇,立刻就会被皇后问责,然后扔回锦衣卫手里!

电光火石间,佳宜做出了决断。她不能完全不说,那样太假;也不能全说,那样太蠢。必须说一些无关痛痒、但又显得真实可信的“发现”,既满足皇后的询问,又将自己从核心罪证中摘出来!

她脸上露出努力回忆和害怕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说道:“回…回娘娘…奴婢身份低微,昭仪娘娘的大事…奴婢如何得知…只是…只是偶尔觉得…揽月姐姐和钱嬷嬷她们…有时候会背着人说悄悄话…看到奴婢靠近就立刻不说了…”

她先撇清自己,然后提供一些模糊的、无法证伪的“感觉”。

“还有…有一次…奴婢去给揽月姐姐送东西,好像…好像听到她低声吩咐小太监…说什么…‘老地方’…‘小心’…之类的…奴婢没听清,也不敢多问…”她故意说得含糊其辞,像是无意中听到的碎片。

“还有…就是…”她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声音更低了,“奴婢觉得…昭仪娘娘宫里的用度…有时候好像…好像比份例要多一些…尤其是一些好的胭脂水粉和衣料…但奴婢只是胡乱猜测,做不得准的…”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李昭仪可能存在的“奢侈无度”和“收受好处”这类后宫常见却不算致命的罪名上,完美避开了“前朝”、“谋逆”等敏感词。

说完,她重重磕头:“奴婢就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别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求娘娘明鉴!”

徐皇后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波澜:“嗯,看来你倒是个老实本分的,没有为了脱罪就胡言乱语,攀咬主子。”

佳宜心中稍安,赌对了!皇后要的或许不是确凿的证据,而是一个态度,一个她苏佳宜是否“懂事”、是否“可用”的态度。

“李昭仪之事,自有陛下圣裁。”徐皇后话锋一转,“你既与此案无干系,又是被李昭仪强征入宫的罪奴之后,本宫也不会苛责于你。”

佳宜连忙磕头谢恩:“谢娘娘恩典!”

“不过,”徐皇后的声音微微拖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钟粹宫你是不能再待了。你那‘福星’的名头太过惹眼,留在那是非之地,于你无益。”

佳宜的心再次提起。皇后要如何安置她?

徐皇后目光扫过下方恭敬侍立的高公公,淡淡道:“高得禄,尚仪局那边是不是还缺个整理文书的女史?”

高公公连忙躬身回答:“回娘娘,正是。尚仪局陈司籍前几日还跟内官监抱怨人手不足,尤其是识字的。”

“嗯。”徐皇后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佳宜身上,“苏佳宜,本宫看你字迹还算工整,人也算安分。便调你去尚仪局,做个整理典籍文书的女史吧。那里清静,正好磨磨你的性子,也省得再惹出什么是非。你可愿意?”

尚仪局?掌管后宫礼仪、文书、典籍的机构?虽然也是服务机构,但比起在妃嫔宫中伺候,地位相对高许多,尤其是文书女史,通常由识文断字、家世清白的宫女担任!

这简直是一步登天!从罪奴、粗使宫女,一跃成为有品级的女史!

但佳宜瞬间就明白了皇后的深意:将她从风暴眼的钟粹宫调离,放在一个相对安全又能掌控的地方,既是对她“懂事”的奖励,也是更方便的监视和观察。同时,也是向外界释放一个信号——这个“福星”宫女,我皇后保下了。

佳宜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连忙做出感激涕零、受宠若惊的样子,重重磕头:“奴婢愿意!奴婢谢娘娘天恩!奴婢一定尽心竭力,绝不敢再辜负娘娘的恩典!”

“嗯,下去吧。高得禄,带她去尚仪局安置。”徐皇后挥挥手,似乎有些疲惫,不再多言。

“是,娘娘。”高公公恭敬应下,示意佳宜跟他离开。

走出坤宁宫那沉重威严的殿门,夜晚的冷风吹来,佳宜才感觉自己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高公公在前引路,态度比来时缓和了不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客气:“苏姑娘,哦不,该叫苏女史了。恭喜了,能得娘娘亲自安排差事,可是天大的福分。以后在尚仪局好好当差,前程自是有的。”

佳宜连忙谦卑地回应:“多谢高公公提点,奴婢…卑职一定谨记公公教诲。”

高公公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言。

一路无话,来到位于皇宫另一侧的尚仪局。早已有人提前过来知会,一位姓陈的司籍女官已在值房等候。

陈司籍年约三十,面容严肃,一看便是严谨持重之人。她见到高公公,颇为客气,对佳宜则只是公事公办地点点头,查验了高公公带来的手续,便道:“有劳高公公了。人既已送到,便交由下官安置吧。”

高公公完成任务,便告辞离去。

陈司籍这才仔细打量了佳宜一番,目光锐利,语气平淡:“你就是皇后娘娘亲自吩咐调来的苏佳宜?听说原在钟粹宫伺候,还识些字?”

“回禀司籍,卑职正是。”佳宜恭敬回答,姿态放得极低。

“嗯。”陈司籍似乎对她过去的经历和那些传言有所耳闻,但并未多问,只是淡淡道:“尚仪局不同别处,讲究的是规矩和清静。你既来了,便收起那些有的没的心思,安心整理你的文书典籍。你的职分是掌籍手下最低等的女史,负责看管丙字库的旧档,可有问题?”

“卑职遵命,绝不敢有丝毫懈怠。”佳宜连忙应下。丙字库旧档?听起来就是最枯燥、最边缘的岗位,正合她意。

陈司籍似乎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叫来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史:“张女史,带她去丙字库熟悉一下,再安排住处。”

那张女史看起来颇为和气,领着佳宜告退出来。

走在尚仪局相对安静的回廊里,佳宜看着廊外沉沉的夜色,恍如隔世。短短一天之内,她从地狱边缘爬了出来,换了一个全新的、看似安全的身份和环境。

但她知道,危机远未解除。皇后的庇护是有条件的。李昭仪倒台引发的余波绝不会轻易平息。那个“福星”的名号,就像一把双刃剑,随时可能再次引来祸端。

张女史将佳宜带到一处偏僻的院落,指着角落里一间狭窄却干净的单人值房道:“苏女史,以后你就住这里。丙字库就在前面那排房子的最东头,明日一早我带你去认门。今日天色已晚,你先歇下吧。”

“多谢张姐姐。”佳宜感激道。

送走张女史,佳宜推开那间属于她的小小值房。里面只有一床一桌一椅,陈设简单,却异常整洁安静。

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疲惫地吁出了一口气。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可以稍微放松片刻。

然而,就在她准备点亮油灯时,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

她低头一看,只见门缝底下,不知何时,又被人塞进了一小卷纸条!

佳宜的心猛地一缩!又是纸条?!在坤宁宫眼皮子底下的尚仪局?!是谁?!

她颤抖着手,捡起纸条,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展开。

上面依旧只有一行字,笔迹却与皇后传来的那张截然不同,更加凌厉潦草,带着一股森然之气:

“‘福星’高照,慎藏祸心。旧主虽倒,新枝易折。”

没有落款,没有署名。

佳宜看着这充满警告和威胁意味的十六个字,只觉得刚刚放松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遍布全身!

旧主虽倒,新枝易折…

这是在警告她,李昭仪虽然倒了,但她若以为攀上皇后就高枕无忧,那就大错特错了?

这纸条…是谁送来的?王贵妃?贤妃?还是…李昭仪残余的势力?或者…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她握着那张冰冷的纸条,站在黑暗的值房中央,只觉得这看似安全的尚仪局,仿佛瞬间变成了另一个布满陷阱的囚笼。

皇后的庇护,究竟能有多坚固?这深宫之中,她到底还能相信谁?

未来的路,似乎依旧步步惊心,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