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文华殿那场没有硝烟却惊心动魄的交锋,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佳宜心中激起的惊涛骇浪久久未能平息。皇太孙朱瞻基最后那句关于“冷宫枯井”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她内心深处最恐惧的潘多拉魔盒。

他知道!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自己那点小心翼翼隐藏的秘密,在那位未来储君眼中,或许如同掌上观纹。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几乎将她吞噬。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强撑着,在那些或探究、或怜悯、或忌惮的目光中,一步步挪回尚仪局那间狭小值房的。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才允许自己瘫软在地,冷汗早已浸透中衣,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皇太孙的警告,高公公离去的阴沉眼神,皇后那无处不在的阴影…这一切都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让她窒息。一个月的时间?这哪里是期限,分明是缓刑!是要她在这一个月里,要么找到他所说的“清晰账目”,要么就等着被彻底清算。

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中,一种异样的情绪却悄然滋生——是愤怒,是不甘!从现代豪门跌落的屈辱,穿越后沦为罪奴的卑微,钟粹宫中的步步惊心…她挣扎了这么久,难道最终还是要像蝼蚁一样被轻易碾死吗?

不!绝不!

佳宜猛地抬起头,擦干脸上的冷汗和泪痕。眼神中的恐惧尚未完全褪去,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狠厉和冷静已然占据上风。

皇太孙可怕吗?可怕。但他为什么没有立刻处置她?反而给了她时间?甚至…点破了冷宫枯井却又不深究?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朱瞻基,他或许也并不想那些秘密被彻底埋葬!他或许也想借她的手,去搅浑这潭水!他与皇后、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之间,存在着裂隙!

而这裂隙,就是她的生机!

既然无法逃脱棋子的命运,那就要做一枚让执棋者舍不得轻易舍弃的棋子!

目标瞬间清晰:活下去,利用一切机会变得更有用,同时死死守住自己最大的底牌——那份关于“雀卵”的真正秘密。

她开始更加谨慎,也更加积极地行动。

每日,她依旧准时前往丙字库,埋首于那堆散发着霉味的故纸堆中,兢兢业业地履行皇太孙的命令——整理洪武二十五年至永乐元年的档案。她看起来比以往更加沉默、更加怯懦,仿佛完全被吓破了胆,只知道机械地工作。

但暗中,她的效率却提升了数倍。她不再漫无目的地翻找,而是有了明确的目标:所有与宫内采买、赏赐、人员异常变动相关的记录!她运用前世管理公司时分析数据的方法,在脑中默默构建关联,寻找规律。

她发现了更多疑点:某些时间段特定物品流向的集中、几个关键经手人的莫名消失或调离、账目记录中刻意为之的模糊笔法。

但她绝不再留下任何书面记录,所有发现只记在心里。她誊抄出的“新账”,字迹工整,格式清晰,却在最关键的地方,“完美”地复制了旧账的模糊和“疏漏”,甚至“不小心”地留下几处看似无心的、却能引人遐想的“存疑”备注。

她一边谨慎地挖掘,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外界风向。

高公公和张萍那边似乎暂时沉寂了下去,没有再来找她麻烦。或许是被皇太孙的插手暂时震慑,或许是在暗中酝酿。坤宁宫对她的“兴趣”似乎从直接的逼迫,转向了更深的观望。

而那位皇太孙朱瞻基,自那日后便再无动静,仿佛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但佳宜知道,这沉默的背后,必然是无数双眼睛在暗中注视。

在这令人窒息的平静中,佳宜却敏锐地感觉到,一股新的暗流正在后宫深处悄然涌动。

她通过整理档案,发现近期内务府关于丝绸、珠宝、香料等用度的采买记录明显增加,规格也远超平常。一些关于教导礼仪、查验身份的旧宫规被频繁调阅。尚仪局、尚服局等部门也似乎接到了一些非常规的指令,气氛变得有些不同寻常。

结合她前世的知识和原主模糊的记忆,佳宜立刻意识到——选秀快要到了!

按照明朝宫廷制度,皇帝会定期遴选良家女子充掖后宫。这对于死水一潭的后宫来说,无疑是一次巨大的人员更替和势力洗牌的机会!新的妃嫔意味着新的恩宠、新的争斗、新的站队!

所有现有的后宫势力,恐怕都在紧盯着这件事,试图提前布局,在新人中安插自己人,或者至少摸清底细。

而皇后,作为后宫之主,主持选秀更是她巩固权力、拓展影响力的关键时刻。

佳宜的心活络起来。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离开目前这个过于引人注目的位置,暂时潜入相对不那么起眼的“新人”队伍中的机会?

就在她暗自思索时,张萍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这一次,张萍的脸色不像上次那般严厉,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捉摸的神情。她打量了一下佳宜,语气平淡地开口:“娘娘有新的吩咐。”

佳宜的心一提,屏息聆听。

“选秀在即,各地秀女即将入宫。”张萍压低声音,“娘娘的意思是,你这‘福星’的名头太过扎眼,留在尚仪局反而惹人注意。让你暂且放下手中的差事,调去协助教引嬷嬷,负责一部分新入宫秀女的初步引导和查验工作。”

果然!皇后的手已经伸向了选秀!而且,要将她这把看起来有点“邪门”的刀,用到新人身上!

“教引嬷嬷那边,会给你安排一个低等助理的身份,主要是打杂、记录名册、引导作息。”张萍盯着佳宜,眼神锐利,“娘娘要你做的,是仔细留意那些秀女,观察她们的性情、举止、家世背景…尤其是,看看其中是否有特别‘不安分’、或者背景‘不同寻常’的。将看到的、听到的,记在心里,定期报于我知。”

皇后这是要她去做眼线!去提前筛选和监控这批新人!

佳宜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这差事危险,但确实是一个暂时避开风口浪尖、潜入水下的机会。而且,接触新人,或许能获得新的信息,甚至…找到潜在的盟友或突破口?

她立刻垂下眼睑,露出一副既惶恐又努力想表现的样子:“奴婢…奴婢愚笨,只怕做不好,辜负了娘娘的期望…”

“让你做,你就做。”张萍冷声道,“收起你那点小聪明,多看多听少说话!把你那‘运气’用在正道上,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张萍离开后,佳宜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调离丙字库,意味着暂时脱离了皇太孙那句“一个月期限”的直接压力,也远离了“雀卵”这个最危险的漩涡中心。但投身于选秀事务,无疑是进入了另一个错综复杂的战场,成为了皇后手中的一枚侦察棋。

福兮?祸兮?难以预料。

但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个变化,一个打破僵局的机会。

很快,调令正式下达。陈司籍似乎早已料到,并未多言,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佳宜一眼,便让她交接了丙字库的工作。

佳宜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李,搬出了尚仪局的值房,被带到了位于皇宫西北角的一处僻静院落——这里是临时安置新入宫秀女并进行初步教习的地方,条件相对简陋,管理却异常严格。

负责管理此地的是几位面容严肃、眼神挑剔的老嬷嬷。她们显然提前得到了吩咐,对佳宜这个空降来的“助理”并不热情,甚至带着几分轻视和戒备,只分配给她一些登记名册、搬运物品、打扫庭院的杂活。

佳宜毫不在意,反而乐得如此。她低调地做着份内的事,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同时那双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悄无声息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她看到各地送来的秀女们,乘坐着青篷小车,从不同的宫门悄无声息地进入这处院落。她们大多年纪很轻,十四五岁的模样,脸上带着对未来命运的憧憬、不安和好奇。衣着打扮、言行举止间,便能隐约看出家世的高低和教养的差异。

佳宜负责在门口登记名册,这让她能第一时间接触到这些新人。她刻意放慢书写的速度,用温和的语气与她们简单交流几句,暗中记下她们的姓名、籍贯、父亲官职,观察她们的性格是活泼还是沉静,是骄傲还是怯懦。

几天下来,并无特别发现。秀女们大多谨言慎行,努力表现出最好的一面。

然而,这天下午,当一批新的秀女被引进来时,佳宜的目光却被其中一人吸引了。

那少女与其他低眉顺眼的秀女不同,她身姿挺拔,眉眼间带着一股不同于常人的清冷和书卷气,虽然也穿着统一的素淡衣裳,但料子和针脚明显更为考究。更重要的是,当佳宜按照惯例询问其父官职时,那少女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平静地看向她,吐出的几个字却让佳宜心中猛地一震!

“家父…翰林院侍读——于谦。”

于谦?!佳宜的笔尖猛地一顿,墨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在她前世的历史知识中,可是如雷贯耳!大明未来的救世宰相,土木堡之变后的中流砥柱,一个以清正刚直、力挽狂澜而名垂青史的人物!

他的女儿…竟然也在这一批秀女之中?!

佳宜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继续登记。但她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于谦之女…这个身份太特殊了!于谦此时官位虽不显赫,但清流之名已著,其女入宫,必然会引起各方关注!皇后知道吗?皇太孙知道吗?

这个发现,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荡开层层涟漪。这会是新的变数吗?

傍晚,忙碌暂歇。

佳宜抱着厚厚的名册,准备送回教引嬷嬷的值房。经过院落一角时,她无意中听到两个小太监靠在墙角低声窃语。

一个声音带着几分抱怨:“…这批秀女事儿真多,一个个娇生惯养的…”

另一个声音压低笑道:“娇贵?嘿,你是没看见下午来的那个,姓于的,听说他爹是个穷翰林,愣头青一个,前几天还在朝堂上顶撞了万岁爷呢!就这样的人家,女儿还能送进来选秀?真是奇了…”

“顶撞万岁爷?嚯!那这位于小姐往后在宫里还能有好日子过?”

“谁知道呢…不过听说…好像是宫里哪位贵人特意点了名,非要她参选不可…”

佳宜的脚步猛地一顿,抱着名册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于谦顶撞皇帝?其女入宫是“贵人”特意点名?

哪个贵人?目的何在?

她感觉到,这位于小姐的出现,绝非偶然。这场选秀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更深的、牵扯前朝后宫的复杂博弈。

而她自己,这个被迫卷入旋涡的小小眼线,似乎又一次,站在了一场新的风暴边缘。

她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扇亮着灯的、于小姐暂时居住的厢房窗户,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感觉。

危险?机遇?还是…更大的未知?

夜幕缓缓降临,笼罩着这座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宫廷别院。佳宜知道,她的“第一步试探”,才刚刚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