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周后的清晨,空气中还残留着鱼腥与潮气,旧厂街却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十一家商户的代表,手里捏着一模一样的牛皮纸文件,面色凝重地走进了唐家兄弟的“办公室”——一间由废弃仓库改造的屋子。

为首的是卖了二十年带鱼的老李,他将那份《退出承包协议书》拍在桌上,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小龙哥,小虎哥,我们决定不续约了。”

唐小龙正翘着二郎腿剔牙,闻言动作一滞,眼皮懒洋洋地抬起:“老李,你喝多了?说什么胡话。”

“我们没喝多,”另一位商户跟着把协议书递上,“我们决定集体加入‘启航水产联营体’,高老板那边能帮我们对接政府的冷链配送,还能统一议价,省下的都是血汗钱。”

“启航水产?”唐小龙嗤笑一声,猛地将牙签摔在地上,站起身,壮硕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高启强那个卖鱼的?他算个什么东西!你们想走?我告诉你们,今天谁敢签这个字,明天你们的档口就别想有水有电!”

这句威胁在过去百试百灵,但今天,老李却只是冷冷地笑了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通知,展开拍在唐小龙面前:“区水务局和供电所刚发的通知,说我们这是民生保供系统的试点单位,所有商户的供电用水优先级都上调一级。小龙哥,现在不是你想断就能断的了。”

唐小龙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一把抓过通知,那红色的公章刺眼得很。

他不信邪,抄起电话就打给水电所的熟人,可电话那头却是冰冷的公事公办:“龙哥,这事我真帮不了你,市里下的红头文件,说要保障‘智慧农贸’试点。你那点关系,压不过这文件。”

电话挂断,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唐小龙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看着眼前这群曾经唯唯诺诺的商户,第一次感到了失控。

与此同时,市规划局科员林默的办公室里,他正悠闲地翻阅着当天的《京海日报》。

在社会新闻的角落,一则不起眼的报道吸引了他的目光:《我市首批“智慧农贸试点”落地旧厂街》。

报道的配图上,高启强穿着崭新的工作服,站在一台锃亮的电子秤前,脸上挂着憨厚又略带自豪的微笑。

他身后,是政府统一出资设计安装的摊位招牌,上面“启航水产”四个字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这正是他一周前让高启盛旁敲侧击,通过一个在宣传部工作的老同学“无意中”透露出去的新闻线索。

他深知,一旦高启强被塑造成“政府扶持的创业典型”,他的身上就镀上了一层官方的保护色。

唐家兄弟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暴力手段,在聚光灯下便再也无法公开施展。

舆论,有时候比拳头更有力。

夜幕降临,恼羞成怒的唐家兄弟还是选择了他们最熟悉的方式。

唐小虎带着两个马仔,摸到码头,用撬棍和匕首将两辆刚投入运营的冷链配送车的轮胎扎得稀烂。

他以为这只是寻常的警告,第二天睡到中午才懒洋洋地起床,没想到刚一出门,就被两名身穿制服的交警拦住。

“唐小虎?你涉嫌故意损毁公共交通配套设施,跟我们走一趟吧。”

“公共设施?”唐小虎懵了,“我就是扎了两个车胎!”

“那两辆冷链车属于政府‘菜篮子工程’的试点项目,性质不一样。”交警面无表情地给他戴上了手铐。

唐小龙彻底慌了。

他四处打电话托关系,却发现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部门头头,要么说在开会,要么干脆不接电话。

连区工商局那个收了他不少好处的副局长,都在电话里含糊其辞地劝他“最近风头紧,收敛点”。

绝望之下,唐小龙动了最狠的念头。

深夜,他揣着一瓶汽油,鬼鬼祟祟地潜入旧厂街,想一把火烧了高启强的鱼档。

然而,就在他接近那熟悉的巷口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挡住了他的去路。

月光惨白,照亮了那人冷硬的脸庞——是老默。

他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那里,右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把弹簧刀,刀刃在月色下泛着寒光。

唐小龙的酒意瞬间被冷汗冲得一干二净。

他认得这个人,是高启强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帮手,一个眼神就能让人脊背发凉的狠角色。

他不敢再上前一步,甚至不敢对视,转身跌跌撞撞地逃了。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仓皇逃窜的同一时间,他家在郊区的猪圈被人悄无声息地泼满了汽油,腥臭的猪粪味与刺鼻的汽油味混合在一起。

猪圈的门板上,用一颗生锈的钉子钉着一张冷链车的行程表,上面用红笔清晰地圈出了他派人跟踪的每一次路线和时间点。

城市的另一端,市局法医室的灯光依旧亮着。

孟钰脱下白大褂,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今天下午,他们接收了一具无名男尸,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死因是机械性吸入性窒息,像是被人用湿毛巾或塑料袋捂住口鼻导致。

在清理遗物时,法医助理在他破烂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被汗水浸透的纸片——“启航水产临时工登记表”的复印件。

孟钰的心猛地一沉。

她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很快确认该男子名叫王二顺,确实曾在高启强的鱼档打过几天零工,负责夜间搬运货物,三天前突然失踪。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

她立刻通过安欣的关系,申请了对高启强手机的紧急协查。

通话记录显示,在王二顺推测的死亡时间段内,高启强曾接到一个来自公用电话亭的来电,通话时长仅为十五秒。

而那个电话亭的号码归属地,正是市政府家属大院附近。

孟钰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市政府家属大院……林默就住在那里。

那个彬彬有礼、看似无害的规划局科员,他的身影和高启强的微笑、流浪汉的尸体、唐家兄弟的节节败退,在她脑中交织成一张复杂而恐怖的大网。

她紧紧攥着初步的调查报告,快步走到林默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她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外,手心冒汗,心脏狂跳。

她几乎可以确定,门后那个伏案工作的男人,正用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遥控着旧厂街发生的每一场“意外”。

深夜,林默位于出租屋内的台灯依然亮着。

一部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条短信,来自老默:“唐小龙联系徐江,想用旧厂街的账本换取保护。”

林默看完短信,随手将其删除。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黑色的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用钢笔在上面冷静地写下一行字:“让‘海川文化’财务部,以公司名义向市慈善总会追加一百万捐赠,定向注明‘用于旧厂街困难商户法律援助专项基金’。”

写完,他利落地合上笔记本,起身走到窗前。

夜色如墨,远处的霓虹模糊成一片光晕。

忽然,他瞳孔微缩,对面那栋居民楼的楼顶,一道矫健的黑影一闪而过,随即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下方的黑暗之中。

旧厂街的王座正在易主,而真正的棋手,依旧藏身于无人注视的灯火之下。

京海的夜还很长,但所有人都隐约感觉到,黎明到来时,旧厂街的天,就要彻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