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看到如此年轻的英才,仿佛看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一种深切的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生。

更何况,此人出身江南谢氏,累世清流,门庭高洁,足以见得,他救芊芊并无所求。

偏院里那个因失忆而略显茫然的少年,其形象在他心中骤然拔高。

“江南谢氏……解元……” 沈巍低沉地重复着,他踱了两步,目光再次落回榻上形容憔悴却眸光灼灼的女儿身上。

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忧虑。

而是一丝属于父亲独有的带着点隐秘期许的笑意,悄然爬上了他的嘴角。

他走回床边,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力道,轻轻覆在沈芊芊紧紧抓住他袖子的手上。

女儿的手冰冷而微颤。

“芊芊。”

沈巍的声音放得异常低沉柔和,带着安抚,更带着一种仿佛尘埃落定的笃定。

“莫再忧急。为父知道了。”

他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那动作里蕴含的力量与承诺让沈芊芊焦灼的心猛地一窒。

她抬起泪眼,对上父亲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的冰霜已尽数消融,只余下一种令她心跳莫名加速的暖意与……了然?

沈巍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梭,而后微微颔首,语气沉稳。

“此子……谢蕴之,家世清贵,门风端谨,更难得的是……少年登科,才情卓绝,实乃栋梁之器!”

这是一个文官领袖对后辈最高的期许与评价。

沈芊芊的心跳骤然失序。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涌上脸颊,染红了苍白的双颊,连带着耳根都微微发烫。

父亲话语里的深意,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大。

她下意识地想垂下眼帘,避开父亲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却又被一种隐秘的渴望牢牢钉住。

沈巍将女儿瞬间的羞涩尽收眼底,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属于庙堂巨擘的沉稳与笃定,再次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

“莫怕,也莫急。为父心中有数。”

“他既于你有舍命相护的大恩,自身又是这般万里挑一的俊彦……待他金榜题名之时……”

沈巍略微停顿了一下,深邃的目光扫过女儿瞬间屏住的呼吸和骤然亮起羞怯的情愫。

沈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为女儿铺就锦绣前程的慈爱。

“为父便替你,做主!”

那层薄如蝉翼。

在她心底隐秘角落悄然滋生的悸动,瞬间被赋予了最坚实的依靠。

一股带着眩晕感的喜悦猛地冲上头顶,让她几乎忘记了身体的虚弱,手指下意识地蜷缩,紧紧回握住父亲温暖的手掌。

滚烫的泪意再次涌上眼眶,这一次,却不再是因为恐惧想,而是被巨大的甜蜜。

她张了张嘴,脸颊烧得如同天边的晚霞。

所有的言语都化作了眼底汹涌的光彩。

“爹……” 她终于发出一点带着哽咽的颤音。

沈巍看着女儿瞬间被点亮的面容,他朗声一笑,笑声清越。

“好!”

他重重握了一下女儿的手,正要继续描绘那佳偶天成的美好画面……

“老爷容禀!”

一个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迟疑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如同冰锥骤然刺破了这温馨。

是管家沈忠。

他一直垂手侍立在角落的阴影里。

此刻,他趋前一步,头垂得更低。

声音也压得极低,却清晰地穿透了瞬间凝滞的空气。

“老奴……查访谢公子在京寓所时,亦向同寓的江南举子及几位相熟的书肆掌柜、茶楼伙计多方探问。其中一位与谢公子同乡、交情颇深的张姓举子提及……谢公子他……” 沈忠的声音几不可闻地顿了一下,“他……六岁上便已由家中长辈做主,与其姑苏林氏的表妹,正式定下了婚约。那位小姐……闺名林清漪,今年方满十六。”

“轰隆!”

一道无形的惊雷,在沈芊芊的脑海中炸开!

“姑苏林氏……林清漪……定下了婚约”!

这冰冷的字眼,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她方才还滚烫雀跃的心口。

她脸上的红霞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骇人的惨白。

方才还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此刻冰凉僵硬。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软肉。

身体里所有的力气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抽空,只剩下一种摇摇欲坠的虚脱感。

沈巍的反应同样剧烈。

他覆在女儿手背上的手猛地一紧。沈巍脸上的笃定和笑意彻底消失无踪,被巨大失望的阴沉所取代。

他目光如电,死死盯在沈忠身上。

“婚约?!” 沈巍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低沉得可怕,“何时?何地?何人见证?!可有凭证?!”

一连串的质问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

“回老爷,据那张举子所言,此事在江南谢、林两家乃尽人皆知。谢大人与其姑苏林氏的舅兄,乃是通家之好,情谊深厚。谢公子六岁那年,两家便交换了信物,正式定亲。林小姐便是谢公子的表妹。当时在场见证者甚众,谢家老夫人亲自操持,姑苏、金陵两地几位德高望重的耆老也受邀观礼,断不会有假。”

他顿了顿,声音凝重,“那张举子还说……前年谢夫人病重弥留之际,还特意将谢公子唤至榻前,殷殷叮咛,嘱其务必善待清漪表妹,早日完婚,以慰她在天之灵……此乃谢公子亲口对同窗提及,非是虚言。”

沈巍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女儿。

沈芊芊依旧僵坐在那里,她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惨白。

嘴唇抿得死紧,唯有那双刚刚还盛满了星光的眸子,此刻空洞地望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

她放在锦被上的手,指尖冰凉,无意识地揪紧了被面。

原来……他待她始终温和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是因为他早已有了自己的“清漪表妹”?那份温润如玉,那份舍生忘死,或许……只是出于他骨子里的端方与道义?与她沈芊芊本人,并无半分干系?

这个认知,比起其他的,更让她痛彻心扉。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沈巍看着女儿惨白失神的脸,心头如同被滚油煎过。

他深吸一口气,气息沉重,缓缓松开紧握女儿的手。

“芊芊……”

沈巍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伸出手,想拍拍女儿的肩头,但那只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沉重地落在了她冰凉的手背上。

“莫要多想。”

他艰难地开口,“为父方才……是思虑不周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算。

“无论如何,他救你性命,此恩重于泰山,我沈家……断不能忘恩负义!”

他刻意加重了“恩义”二字,试图将女儿的情思拉回“报恩”的轨道。

沈巍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转向沈忠时,已恢复了首辅的威严与决断。

“沈忠!”

“老奴在!”

“传我的话,” 沈巍的声音斩钉截铁,“即刻持我的名帖,去请王老再过府一趟!要快!就说……我有要事相托,请他务必亲自来为谢公子诊治!谢公子乃我沈家贵客,更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他的伤,必须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大夫!务必在最短时间内让他恢复康健,绝不能耽误了他今秋的科考大业!”

“是!老爷!老奴即刻去办!”

沈忠连忙躬身应诺,脚步匆匆地退了出去。

脚步声消失,房间再次陷入更令人窒息的寂静。

沈巍重新将目光投向女儿。

沈芊芊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目光空洞。

“芊芊,” 沈巍的声音放得更缓。

“你听到了?为父已让人去请王老了。他是圣手,定能医好谢蕴之的伤。救命之恩,为父定会倾我沈家之力,百倍报偿!无论……无论他是否……”

沈巍顿住了,无法再提“婚约”,“为父都会视他如同子侄,保他前程无忧!”

他顿了顿,看着女儿毫无反应的脸,心中刺痛更甚。

“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自己的身子!莫要思虑过重,平白损耗了精神。那些……暂且都放下吧。”

他粗糙的指腹带着薄茧,轻轻拂过女儿冰凉的手背,动作轻柔,带着无言的疼惜。

“天大的事,有为父在。为父……总会替你担着。”

沈芊芊长长的睫毛,终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空洞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虚空中收了回来,落在了父亲布满担忧和心疼的脸上。

她的眼神依旧没有焦距。

她张了张嘴,唇瓣干涩。喉咙里火烧火燎,试了几次,才终于发出一点极其沙哑、微弱的声音。

“爹……”

声音破碎不堪。

沈巍心头猛地一揪:“爹在!”

沈芊芊的视线似乎艰难地凝聚了一瞬,落在父亲深紫色的蟒袍袖口上。

然后,她的目光又缓缓移开,重新投向虚空。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嘴唇再次翕动了几下,吐出几个更模糊的音节。

“谢……谢公子……他……如今住在偏房,那里过于简陋……”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不成句子。她没有提婚约,没有提心痛,只是下意识地重复着关于他的事情。

这哪里是关心住处?

分明是心魂被生生剜去一块后,是她深入骨髓的在意。

“爹知道,爹都知道。”

沈巍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崩裂,用力握紧了女儿冰冷得毫无生气的手。

“为父定会安排妥当,绝不会委屈了救命恩人。你……你且安心。”

“好。女儿乏了,父亲也早些休息吧。”

沈芊芊的声音,依旧沙哑,低而无力。

她侧身躺了下去,脑袋扭向枕边,露出半张侧脸,面色惨白,嘴唇微抿……

沈巍自然知道女儿的心思,如今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于是也只能转身离开,让女儿好生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