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布,蒙上了眼睛。
世界,在一瞬间,退化成了只有声音、触感和无尽黑暗的混沌。
平日里喧嚣的靶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士兵们粗重的、带着紧张的呼吸声。
还有……冰冷的、钢铁的触感。
他们伸出手,像一群瞎子,去触摸自己最熟悉的“第二生命”。
可当视觉被剥夺后,那份熟悉感,荡然无存。
冰冷。
坚硬。
滑腻的枪油,和一个个陌生而硌手的棱角。
这是他们第一次,用纯粹的触觉,去“认识”自己的枪。
“开始。”
唐宁的声音,像启动地狱仪式的扳机。
“叮叮当当——!”
“哐啷!”
“操!”
靶场,瞬间变成了一个大型的、混乱的废品回收站。
弹匣被失手掉在地上。
复进簧从手中弹飞,不知道崩到了哪里去。
小小的销钉,一旦离开孔位,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这些平日里最精锐的侦察兵,此刻,就像一群第一次接触枪械的、笨拙的孩童。
他们的大脑里,清晰地知道枪械的每一个构造,但他们的手,却成了最不听话的叛徒。
王胖子满头大汗。
他把复进簧当成了通条,往枪管里捅了半天,结果卡住了。
急得他想把那该死的黑布扯下来,但唐宁那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就站在不远处,让他不敢有丝毫的妄动。
他只能用另一只手,在面前那堆冰冷的、混杂在一起的零件里,胡乱地摸索着,像个在垃圾堆里找食的流浪汉。
而陆承,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内心的天人交战。
他的骄傲,他的自信,他的“神枪手”之名,都在这片黑暗中,被碾得粉碎。
他没有像别人一样,慌乱地去拆解。
他只是静静地,用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自己面前的这把枪。
从枪托,到护木,再到冰冷的枪管。
他在用自己的指尖,去重新丈量,去重新记忆。
他想起了唐宁那快得不可思议的动作,想起了她说的话——“用你们的身体,你们的肌肉,去记住。”
肌肉……记忆?
他缓缓地,开始拆解第一个零件。
弹匣。
他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僵硬。
但他每拆下一个零件,都会用手指,仔细地感受它的重量、形状和温度,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自己面前,一个固定的位置。
他在自己的脑海里,构建一幅新的、不依赖视觉的……三维地图。
……
唐宁像一个幽灵,在队伍中无声地穿行。
她不需要用眼睛看。
光凭声音,她就能判断出每一个人的进度和状态。
她停在了王胖子的身边。
“王胖子,”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活塞不是积木,它只能从一个方向进去。”
王胖子浑身一颤,差点把手里的东西全扔了。
她又走到了陈冲身后。
陈冲是所有人里,进度最快的。
他几乎没发出什么多余的声音,显然,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唐宁的理论。
但他的动作,在某个环节,停滞了。
“陈冲,”唐宁开口了,“你摸到的是枪机框,不是枪机。它们的重量,有二十三克的差别。”
陈冲的身体,猛地一僵。
二十三克?
她连这个都知道?
还是在他们都蒙着眼睛的情况下?!
这一刻,陈冲对她的恐惧,再次上升到了一个新的、近乎于对“神明”的敬畏。
唐宁没有在任何人身边停留超过五秒。
但她每经过一个地方,那里的士兵,都会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动作不由自主地加快,也更加专注。
她就像一个最高明的牧羊人,用最简单的方式,驱赶着她那群迷途的、笨拙的羔羊。
最后,她停在了陆承的身后。
她什么也没说。
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陆承能感觉到。
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的、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
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很淡的、像青草一样的味道。
那股味道,让他莫名地烦躁,又让他不敢有丝毫的分神。
他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压力。
前所未有的压力。
但在这巨大的压力下,他的大脑,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他的双手,仿佛挣脱了某种束缚,开始在这片黑暗中,找到了自己的节奏。
拆解,摆放。
记忆,组合。
一个零件,两个零件……
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把枪,和他那十根,正在与钢铁融为一体的手指。
“时间到。”
唐宁的声音,打破了所有人的专注。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扯下了脸上的黑布。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
大部分人的面前,都还是一堆散乱的零件。
只有寥寥几个人,勉强把枪组合了起来,但也是缺了个弹匣,或是少了个销钉。
唯一一个,将整把枪,完整无缺地重新组合起来的人——
是陆承。
虽然他花的时间,是平时睁眼时的三倍还多。
但在这片“废墟”之中,他,是唯一的胜者。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震惊和一丝敬佩,投向了他。
陆承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他看着自己面前这把枪,又抬头,看向了那个自始至终都一脸平静的女人。
他知道,自己离她的那个“二十八秒”,还有着一整个宇宙的距离。
“很慢。”
唐宁用两个字,评价了他来之不易的“胜利”。
“错误百出。”
她走上前,拿起陆承的枪。
“你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多余的试探和犹豫。”
“你在用大脑,指挥你的手指。而不是让你的手指,自己去工作。”
她的话,像针一样,扎进陆承的心里。
“但是……”
唐宁话锋一转。
“至少,你开始尝试,用肌肉去记忆,而不是用眼睛去偷懒。”
这是她第一次,公开地,对某个士兵,给予了肯定。
虽然那肯定,吝啬得可怜。
陆承的心脏,却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至于你们,”唐宁的目光,扫向了其他人,“你们今天上午,没有别的任务。”
“就是重复。”
“拆开,装上。再拆开,再装上。”
“直到,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在一分钟之内,蒙着眼睛,完成这一切。”
“做不到的……”
她顿了顿,露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毛骨悚然的、淡淡的笑容。
“今天,就不止没有午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