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暮鼓沉沉,第一声像是从地底最深处爬出来的呻吟,滚过云渊城鳞次栉比的灰瓦屋顶。白日里的喧嚣像是被这鼓槌猛地敲碎了,街面上的人流像退潮的虾蟹,急匆匆缩回各自的壳里。坊门吱呀呀关上的声音此起彼伏,宣告着属于“人”的时辰结束了,属于“夜”和“那一边”的时辰正在迫近。

可“香雪海”乐坊的烛火,却在此时才真正烧旺起来。朱红大门半掩,暖融融的光泼洒在门口潮湿的石阶上,夹杂着丝竹靡靡和酒客放纵的笑闹。这地方,就是规矩缝隙里长出来的野草,越到禁令时分,越是张狂。

燕昭拨开垂落的茜纱帘子,闪身走进后巷的昏暗里。石榴红的裙裾拂过湿漉漉的墙角青苔,浓重的脂粉气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带着铁锈和腐败草根味的夜风吹散了。她刚才还巧笑倩兮,跟几个醉醺醺的商贾周旋,眼波流转间就把他们的荷包掏空了大半。此刻,那张精致得如同瓷人儿的脸却绷得有些紧,梨涡早就消失了,只留下眼尾描金的朱雀纹路在暮色中隐隐发亮,添了几分说不清的妖异。

“小蹄子!又死哪儿去躲闲?”鸨母那张涂得惨白的胖脸从后门探出来,堆砌的假笑里全是精明和刻薄,“前面张员外可点了你的舞!伺候不好,仔细你的皮!”她手里的金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活像催命的符。

燕昭脚步没停,只丢过去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脸,嗓音甜得发腻:“知道啦,妈妈,去透口气儿,马上回来。”她拢了拢身上的披帛,这轻薄如烟的鲛绡料子能卖十锭金子,此刻却只是廉价的遮掩。

巷子深处,离乐坊后门远了,空气里的酒气终于被更真实的味道取代——混杂着污水、夜来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气。越往里走,那味道越浓,像是什么活物被狠狠撕开了皮肉。燕昭脸上的敷衍彻底消失,她屏住呼吸,脚步放得更轻,像一只真正的野猫潜行于夜色。

就在堆满破筐烂桶的角落里,一团巨大的、黏糊糊的东西在蠕动。墨绿色的鳞片在昏暗中几乎与墙角的青苔融为一体,偶尔因扭动翻过一面,便露出底下湿滑发亮的腹部。一条碗口粗的蛇妖!水桶粗的墨绿色身子像一滩坏掉的糨糊,在堆满破桶烂筐的角落痛苦地翻滚。腥甜气浓得直冲脑门。它头颅低伏,竖起的双瞳是两盏猩红的小灯笼,充满了混乱的疯狂和濒死的痛苦,死死盯着巷子口那唯一的光源——乐坊后门漏出的暖黄烛光。喉咙里“嘶嘶”的低吼带着粘液粘连的声音。

“又是个倒霉蛋……”燕昭无声地啐了一口,心里明镜似的。暮鼓响了,规矩就是规矩,“它”不该在这里。是被那光吸引?还是被乐坊里旺盛的人气馋疯了?或者……是别的什么,像根看不见的鞭子,把它抽打到这绝路上?来不及细想。

蛇妖庞大的身躯已经蹭掉了好些粗糙的青苔,斑驳的墙皮簌簌落下。它焦躁地甩着头,分叉的信子急促地吞吐空气,捕捉着巷口飘来的食物香气,那诱人的气味让它痛苦翻滚的躯体猛地一弹——像是被饥饿和本能彻底压垮了最后一丝理智,墨绿色的身躯骤然绷紧,如同离弦的毒箭,巨大的蛇头撕裂潮湿的空气,带着腥风直扑巷口那点温暖灯火的方向!那里有刚刚收摊的小贩遗落的两只活鸡崽。

就在蛇口巨吻离那两只吓傻的鸡雏只剩半寸之际,一道刺目的寒光乍然亮起!

“孽畜!夜路走多了,撞到鬼了!”燕昭低叱一声,身影如同鬼魅般贴地滑出,裹着的鲛绡披帛在昏暗中划过一道模糊的流光。她手中的寒光并非刀剑,而是那柔软披帛的边缘!刚才还用来遮掩身体的薄纱,此刻绷得笔直如刀刃,边缘流转着一层肉眼难以察觉、却切金断玉的冷冽光芒。那薄薄的鲛绡边缘,锐利得像新开刃的镰刀,带着丝线被极限绷紧时特有的、令人牙酸的“嗡”鸣,撕裂了浓稠的夜色和污浊的空气!

嗤啦——!

一声干脆到极致、甚至显得有些粘腻的裂帛声响起。蛇妖扑出的巨大头颅在离巷口烛光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猛地僵住。那层流转在披帛边缘的无形锐芒,精准无比地切入它颈部粗糙鳞片下的柔软皮肤,毫无阻滞地切断了它的生机。

蛇妖那双猩红暴虐的竖瞳骤然瞪得滚圆,里面翻腾的血光和疯狂瞬间凝固,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它的动作完全停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下一瞬,那颗狰狞的头颅齐颈而断,像颗沉重的腐果,“咚”一声砸落在潮湿肮脏的石板地上。断开的颈腔子里,浓稠腥臭的黑血狂喷而出,溅了一墙一地,像打翻了一桶最污秽的墨汁。那无头的身子犹自不甘地弹动了几下,才软趴趴地垂落,压碎了那个破筐,激起一片呛人的尘埃。

腥气猛地爆开,浓得几乎令人作呕。

燕昭轻盈后撤一步,避开了喷溅的污血。石榴红的裙裾在污秽的地面上方像片落叶,点尘不沾。她微微蹙眉,不是因为眼前血肉模糊的景象,而是因为右手腕内侧传来的一阵尖锐烧灼感。蛇妖断颈处喷出的污血,有几滴滚烫地溅了上来,诡异的灼痛感针扎一样刺入皮肤。她低头,扯开一点袖口瞥去——那被血滴灼烧的皮肤下,竟然晕开了一丝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银线?像皮肤里嵌了极细的水银,一闪即没。

没等她细看,一股更大的灼痛猛地刺穿了她的意识!仿佛那滴血带着剧毒,从手腕的伤口一路钻进了骨头缝里!燕昭闷哼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忍不住甩了甩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疼,钻心的疼,像是有根无形的烧红烙铁在骨头里面反复搅动。这感觉太熟悉了,是她血脉深处被“那东西”触碰时才会有的排斥反应!

“该死的禁制……”她咬着下唇,疼得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这痛楚来自她骨子里最深的秘密,是她混血身份的诅咒。暮鼓后的每一分每一秒,身处在这属于人的地界,对她而言都是煎熬的根源。每一次动用力量,每一次沾染“那一边”的东西,都是在提醒她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就在这时,一个嘶哑得像破风箱最后一丝喘息的声音,在她意识最深处响起:

“……树……醒了……在下面……饿了……”

声音极其微弱,断续得如同幻觉,却又带着临死前最刻骨的恐惧和不甘,狠狠撞进燕昭的识海。它来自那身首异处的蛇妖!残留的妖力还在不甘地嘶鸣。蛇妖断掉的头颅就落在旁边的污秽里,那双凝固的竖瞳似乎还在死死地盯着巷子深处,或者……是巷子地面。

地面?

燕昭强压住腕骨深处的剧痛,眯着眼,顺着蛇妖临死前视线投射的方向看去。一滴混杂着她的血丝和蛇妖污血的粘稠液体,正顺着石板间的缝隙蜿蜒而下,滴入了地缝深处更深沉的黑暗里。

就在那滴血消失的地方,幽暗的石缝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古老的东西……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像蛰伏千年的巨兽,被一滴温热的血惊醒了一根沉睡的神经。非常非常细微,也许只是地底虫豸爬过,或是夜风吹动残叶,但燕昭心头猛地一悸——有什么东西,在吸收那滴血?在贪婪地吞噬那蕴含着她隐秘和蛇妖精气的混合?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比手腕的灼痛更让她头皮发麻。

巷子口那边,鸨母刺耳的尖嗓又砸了过来:“燕昭!死丫头!还磨蹭什么?!想饿死老娘吗?客人都等急了!快给我滚出来!”

燕昭猛地回神,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剧痛压下心底的惊悸。她再不看那肮脏的地面,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腕上的灼痛感正在褪去,皮肤上看不到一丝血迹或伤口,仿佛刚才的剧痛和那一丝诡异的银芒都是错觉。只有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腥臭和地上身首异处的蛇尸,证明着刚才的惊心动魄。她深吸一口气,强行挂上那副媚俗而空洞的笑脸,理了理裙子。

“来了来了,妈妈!催命似的。” 声音重新变得又娇又脆,像只被惊动的画眉鸟。她一脚踢开挡在脚边的一截破烂蛇尾,像个真正的、贪玩忘事的小舞姬,快步小跑着钻出了昏暗的后巷。

乐坊门口,鸨母叉着腰,脸上厚厚的脂粉在灯笼光下白得发青,活像庙里的无常。她头上的金步摇乱晃,一根尖锐的翡翠簪子直指燕昭:“又去勾引哪个野汉了?一股子味儿!晦气!”她嫌弃地用手帕捂住了鼻子,那扇半开的朱红大门像一个贪吃又刻薄的巨口。

燕昭眼底的冷光一闪而逝,快得像水面的反光,下一秒就被甜腻的笑容取代:“妈妈说的什么话,后巷死了一只野猫罢了,臭得很。我这就去梳洗换衣……”她侧身绕过鸨母肥胖的身躯,那股劣质脂粉和汗液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比起后巷的腥臭也强不到哪里去。

跨过门槛,温暖的、混浊的、裹挟着酒气汗水和廉价香粉的空气瞬间将她吞没。靡靡的丝竹声浪和男人粗嘎的调笑像是实质的潮水。她像一滴水重新回到了污浊的水塘,面上巧笑嫣然,心里却如同结了冰。

腕骨深处,那被引动的疼痛余波像一根细针,还在隐隐跳动,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绝非偶然。尤其是那血滴入地缝时,她感觉到的那丝古老、贪婪的悸动,以及蛇妖临死前嘶哑的警告。

“……树……醒了……在下面……饿了……”

树?什么树?地下有什么?

一丝极其隐晦的不安,如同跗骨之蛆,悄然攀爬上来。今晚这云渊城,除了她手腕那不该流的血,似乎还有什么别的、更不祥的东西,正在苏醒。这种不安,比面对一百个醉醺醺的恩客更让她心头发紧。

就在她心神不定之际,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巷口对面幽暗处的人影一闪,无声无息,快得让人以为是夜色本身晃了一下。再定睛细看,那里只有被风吹动的几张残破告示粘在斑驳的土墙上,旁边似乎……靠着个小小的身影?

像是个孩子?蜷缩在街角老槐树粗壮的根系旁,小小的身影几乎融化在浓稠的夜色里。那棵老槐树据说有上百年了,树干虬结扭曲,在暮色中像蹲伏的鬼影。那孩子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但奇怪的是,他的手里,好像正抓着一块什么东西,在一下下地啃咬。

燕昭的脚步顿住了半步,隔着香雪海喧闹的门楣,眯着眼仔细瞧去。

模糊的灯笼光边缘勉强勾勒出那孩子的轮廓,非常瘦小,衣衫破烂。而他啃咬的……不是吃的。那是一块脏兮兮的石砖,墙角抠下来的那种。他就那么专注地、近乎疯狂地用小小的牙齿啃噬着坚硬的石砖,发出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咯吱…”声。而那孩子的脚边,用不知是泥巴还是污血涂抹的歪歪扭扭几个字,在昏暗光线下隐约可辨:

“……血契律法……妖…不…为…奴……”

燕昭的心,重重地沉了一下。

就在此时,“咣啷”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由远及近,节奏沉稳有力,碾碎了巷口的寂静。两匹纯黑的健马拉着华贵的檀木马车,马车四角悬挂的铜铃在暮色中摇晃碰撞,打破了后巷的沉寂。车轮滚过铺得平坦的石板路,声音在这空旷的巷道里显得格外响亮。黑金两色的马车,低调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车身上有一个极其精简却充满锋锐感的印记:一把竖直嵌入规整方框中的玉尺。正是云渊城掌刑司的徽记!

燕昭瞳孔微微一缩,迅速低头,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眼底所有的情绪。鸨母也像是被按了静音键,嚣张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下意识地往门里缩了缩身子。

那辆象征冰冷律法和生杀予夺的马车,在巷口无声地停住了,像一座黑色的山峦,隔开了巷内的污秽和巷外的寂静。巷子里浓郁的血腥气顺着风飘散开来。

那只还在啃着石砖的孩子似乎被巨大的马车阴影惊动,猛地抬起头。在灯笼光扫过的瞬间,燕昭清晰地看到,那张小小的、沾满泥污的脸上一片麻木,只有一双眼睛……

他的眼白里,赫然流动着与那濒死蛇妖如出一辙的、猩红的细芒!一丝绝望而疯狂的红光在那童稚的眸子里流转,随即湮灭。他像只受惊的野鼠,丢掉手里那块啃了一半的石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无声无息地钻进了老槐树后面更深的黑暗里,眨眼就消失了。

街角只留下一块沾着口水、带着新鲜牙印的石砖,还有那句更加刺目的涂鸦:“……血契律法……妖…不…为…奴……”

一只夜乌鸦落在老槐树最高的枯枝上,“嘎——”地啼叫了一声,撕裂了短暂的寂静。

马车那厚重的帘子纹丝不动,仿佛隔绝了外界的全部气味和声音,一只属于男人的手伸了出来。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白净得有些过分的手,没有佩戴任何饰物,却透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力量感。只是极其随意地掀开车帘一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撩开了车厢厚重的黑色锦缎车帘一角。

车帘缝隙中露出的,并非马车主人的脸,而是一柄武器。

它横放在膝上,映着车内幽幽的烛火,显出羊脂白玉特有的温润光泽。三尺长,两指宽,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锐,倒不像尺,更像一把无鞘的薄刃玉剑。那玉尺光泽温润,在昏暗的车厢内仿佛自身就散发着莹莹的微光,尺身上雕琢着极其繁复细密的古老符咒,此刻那些纹路正如同吸饱了墨汁的脉络,散发着越来越亮、越来越热的危险暗红光芒!冰冷的红光如同活物般在尺身上游走,灼烫的气息隔着车厢厚重的帘幕都能隐隐透出来!

那红光所指的方向,正是后巷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源头——那具身首异处的蛇妖尸骸!

马车里,一道平静得几乎没有丝毫波澜的声音响起,却如同带着冰渣子滚落地面,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了乐坊外间的靡靡之音,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掌灯。锁巷。一寸寸地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