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冰冷,刺骨的冰冷。不是水,也不是风,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潮湿霉味的寒气。燕昭的意识像是沉在深不见底的寒潭里,每一次挣扎着想要浮上来,都被那股沉重的虚弱感和剧痛狠狠按回去。

大腿外侧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虽然被粗暴地包扎过,止住了血,但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更糟糕的是内里——强行引爆烛龙之力又强行封禁的反噬,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五脏六腑里反复搅动。丹田气海空空荡荡,像是被彻底掏空,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虚弱和……一种更深层的、仿佛灵魂被割裂的剧痛。

那是她的逆鳞!被强行切断联系、沉入地底深处、正被那些贪婪的银色根须疯狂吞噬的逆鳞!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联系被斩断后的空洞和持续的、如同剜心般的抽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砂砾。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没有窗。没有光。只有墙壁高处一个拳头大小的气孔,透进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不知是月光还是晨曦的惨淡微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带着铁锈和土腥气的潮湿霉味,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却令人极其不适的、仿佛无数细小虫豸在啃噬骨头的窸窣声,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

这是一间石室。墙壁是粗糙开凿的岩石,冰冷坚硬,布满湿滑的青苔。地面同样是凹凸不平的石头,积着一层薄薄的、带着腥气的浊水。她被随意地安置在角落一堆还算干燥的稻草上,身上那件湿透的朱色舞衣已经被换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粗糙的、散发着皂角味的灰色麻布囚服。手腕和脚踝上,各扣着一副沉重的、刻满扭曲符文的玄铁镣铐。镣铐冰冷沉重,每一次挪动都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锁链的另一端深深嵌入石壁之中。

国师塔的密室。或者说……囚牢。

燕昭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这狭小、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空间。没有门。只有一面墙壁上,镶嵌着一整块打磨得极其光滑、却模糊不清的……水镜?不,更像是某种特殊的琉璃。她能隐约看到自己蜷缩在稻草堆上的模糊倒影,苍白、狼狈,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

水镜的另一面,必然连接着外面。玄冥……或者他的爪牙,此刻或许正透过这面“镜子”,如同观察笼中困兽般,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屈辱如同毒藤,缠绕住心脏。但更强烈的,是冰冷刺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她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疯掉。玄冥留她一命,绝非仁慈。她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她的烛龙血脉,她的力量,甚至……她与地底那枚逆鳞的联系!他需要她活着,作为钥匙,或者……养料!

必须活下去!必须找到机会!

她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牵动伤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她强迫自己忽略那剧痛,目光死死盯住墙壁上那面模糊的水镜。玄冥……他一定在看着!他需要确认她的状态!确认她是否还有价值!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她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股腥甜瞬间充斥口腔!她强忍着没有立刻咽下,而是借着侧身蜷缩的动作,极其隐蔽地将那口带着烛龙精气的鲜血,混合着唾沫,狠狠地吐在了身下那堆干燥的稻草根部!动作快得如同幻觉,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的颤抖完美地掩盖了这微小的动作。

紧接着,她猛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抱住头,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和呻吟!身体在稻草堆上痛苦地翻滚、抽搐!仿佛体内正遭受着无法忍受的酷刑!

“呃……啊……好痛……好冷……”她的声音破碎嘶哑,充满了绝望和混乱,“鳞……鳞片……在烧我……骨头……骨头要裂开了……”

她演得极其逼真。将体内真实的痛苦和虚弱,混合着刻意的精神崩溃,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汗水浸透了粗糙的囚服,头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眼神涣散而惊恐,如同一个彻底被痛苦击垮、精神濒临崩溃的可怜虫。

她在赌!赌玄冥透过水镜看到这一幕!赌他会认为这是烛龙血脉被强行压制、又遭受重创后的正常反噬!赌他会因此放松一丝警惕,或者……更急切地想要“救治”她!

时间一点点流逝。石室里只有她痛苦的喘息和呻吟在回荡,还有那无处不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冰冷和剧痛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她的意志。她几乎要坚持不住了。

就在她意识即将再次沉入黑暗的边缘——

嗡……

石室墙壁上那面模糊的水镜,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散发出一种极其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乳白色光芒!光芒瞬间驱散了石室的黑暗,也清晰地映照出燕昭蜷缩在稻草堆上、狼狈不堪的身影。

光芒亮起的瞬间,燕昭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所有的呻吟和挣扎都戛然而止!她惊恐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茫然”地望向那面发光的镜子,瞳孔因为强光刺激而剧烈收缩,脸上写满了最真实的恐惧和……一丝被“窥探”的屈辱。

一个温和、醇厚、带着悲悯的声音,如同直接在石室中响起,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痴儿,血脉反噬,痛楚难当。莫怕,贫道助你解脱。”

话音未落,水镜的光芒骤然变得刺目!一道乳白色的、如同实质般的光束,猛地从镜面射出,精准地笼罩在燕昭身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瞬间侵入她的身体!那力量温和而强大,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净化感,试图强行抚平她体内翻腾的剧痛和暴走的烛龙之力!如同温暖的泉水包裹住冰冷的伤口,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舒适感!

但燕昭的心却沉到了谷底!这力量……在试图安抚她的同时,更在深入地探查!探查她血脉的损伤程度!探查她精神崩溃的真伪!甚至……试图捕捉她与地底逆鳞那若有若无的联系!

她强忍着那被窥探灵魂深处的恶心感,死死守住识海最后一丝清明!任由那力量在体内流转,甚至刻意引导那力量去“抚平”大腿外侧那道真实存在的伤口,让那剧烈的疼痛感在光晕中“真实”地减弱。她继续维持着那副虚弱、迷茫、甚至带着一丝被“安抚”后短暂平静的假象,眼神空洞地望着水镜,仿佛真的被这“神迹”所慑服。

“睡吧……睡去便无痛楚……”玄冥的声音如同催眠的魔咒,带着奇异的韵律。

石室顶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孔洞悄然打开。一股无色无味、带着淡淡甜腻气息的烟雾,如同流水般无声无息地倾泻而下,迅速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迷烟!

燕昭心中警铃大作!她立刻屏住呼吸,同时疯狂催动体内残存的一丝烛龙之力,强行封闭周身毛孔!但那股甜腻的气息无孔不入,即便她封闭了呼吸和毛孔,那烟雾中蕴含的某种力量依旧如同细小的针尖,试图穿透她的皮肤,渗入她的血液!

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模糊。身体越来越沉重。眼皮如同灌了铅。那股被“安抚”后的舒适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诱惑着她彻底放弃抵抗,沉入无梦的黑暗。

不!不能睡!

她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带来瞬间的清醒!借着这短暂的清明,她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了水镜下方、靠近地面的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石壁上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的、被青苔覆盖了大半的……铜质凸起?形状很怪,像是一个扭曲的兽首,又像是一个古老的符印!兽首的嘴巴微微张开,里面似乎……是空的?像是一个极其微小的……锁孔?!

这个发现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那可能是这间看似毫无破绽的囚牢里,唯一一个……异常点!

就在她意识即将被迷烟彻底淹没的瞬间,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身体极其“自然”地朝着那个角落的方向蜷缩了一下,仿佛只是因为寒冷而寻求一个更温暖的姿势。她的手指,借着身体的掩护,极其轻微地、如同无意识般拂过那布满青苔的冰冷石壁,指尖在那微小的铜质凸起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冰冷触感传来!那铜质凸起……似乎……是活动的?!而且,在那铜质凸起的深处,她似乎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灼热感?!

那是……玉尺的气息?!

谢云琅?!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即将沉沦的意识里炸开!带来一丝荒谬绝伦却又让她心脏狂跳的希望!

但迷烟的效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吞没了这最后一丝清明。她的手指无力地滑落,身体彻底软倒在冰冷的稻草堆上,陷入了药物带来的、深不见底的昏迷之中。

水镜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石室里只剩下昏迷的燕昭,和那依旧弥漫的、带着甜腻死寂的烟雾。

恶臭!令人作呕的、仿佛千万年污秽沉淀发酵的恶臭!像无数只腐烂的手,死死扼住谢云琅的口鼻,疯狂地往他肺里钻!粘稠、冰冷、滑腻的污水没过了他的腰际,每一次艰难的涉水前行,都搅动起底下沉积的、不知是什么的腐烂淤泥,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死亡气息。

这里是香雪海乐坊后方那条臭水沟的下游深处。比他想象的更黑暗,更污秽,也更……诡异。

水道比他预想的要深得多,也宽阔得多。两侧不再是简单的土壁,而是逐渐变成了粗糙开凿的岩石,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滑腻的墨绿色苔藓,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令人不安的磷光。头顶是低矮、湿漉漉的岩石顶壁,不断有冰冷的水滴砸落下来。

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凭借着狐妖血脉赋予的微弱夜视能力,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着前进。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既要避开脚下可能存在的深坑,又要提防头顶垂落的、如同毒蛇般的腐烂水草。玉尺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慰藉,尺身微微嗡鸣,似乎在警示着周围无处不在的危险。

那个孩子最后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回响:“水下面……有吃的……”“银色的根……扎进骨头里……吃心……”

银色根须!吃心!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孩子沉入污水中的结局,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感知周围的环境上。水流的方向……岩石的走向……还有……那股越来越清晰的、令人心悸的诡异气息!

越往深处走,那股源自地底深处的、如同无数虫豸啃噬骨头的窸窣声就越发清晰!仿佛整个水道都在微微震动!同时,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冰冷的银光,开始如同蛛网般,在两侧湿滑的岩壁上若隐若现!

谢云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放慢脚步,屏住呼吸,将身体紧贴在冰冷的岩壁上,借着苔藓的掩护,凝神望去。

只见那些银光并非来自岩石本身,而是来自……岩石缝隙中!无数极其纤细、如同发丝般的银色根须,正从岩壁的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在污浊的水面上方微微摇曳、扭动,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稀薄的水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能量!根须的尖端,闪烁着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冰冷银芒!

就是它!孩子口中的“银色根须”!

谢云琅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强压下心中的惊骇,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试图触碰一根离他最近的、摇曳的银色根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根须的瞬间!

“吱嘎——!”

一声尖锐刺耳、如同金属摩擦岩石的怪响,猛地从他前方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紧接着,是一阵翅膀疯狂拍打污水的扑腾声和压抑的、充满恐惧的嘶鸣!

谢云琅猛地缩回手,身体瞬间绷紧!玉尺横在胸前,尺身嗡鸣声大作!

只见前方水道拐角处的黑暗中,猛地窜出两个巨大的、湿淋淋的黑影!它们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慌不择路地朝着谢云琅的方向扑来!借着岩壁上那些银色根须发出的微弱光芒,谢云琅看清了它们的轮廓!

是蝠妖!而且是两只!体型比寻常蝙蝠大了数倍,翼展足有半人高!湿透的黑色翼膜紧贴着嶙峋的骨架,沾满了污秽的淤泥。其中一只的左翼似乎受了伤,无力地耷拉着,飞行姿态歪歪扭扭。另一只体型稍小,翼膜边缘泛着奇异的桃红色,正拼命用身体支撑着受伤的同伴。

它们显然也发现了挡在前方的谢云琅!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幽绿光芒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绝望!受伤的那只蝠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张开布满獠牙的嘴,露出拼死一搏的凶相!而那只桃色翼膜的蝠妖,却猛地将受伤的同伴护在身后,对着谢云琅发出更加尖锐、却带着一丝哀求和绝望的嘶鸣!

“别……别过来!求求你!别伤害他!”一个嘶哑的女声,带着浓重的妖类口音,竟从那桃色翼膜的蝠妖口中发出!是半妖!能口吐人言的蝠妖!

谢云琅瞳孔一缩!玉尺的光芒瞬间暴涨!但他没有立刻攻击。这两只蝠妖的状态……不对劲!它们身上没有寻常妖物的凶戾之气,反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尤其是那只雌性蝠妖,护着同伴的姿态,像极了护崽的母兽。

“你们是谁?为何在此?”谢云琅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玉尺的光芒锁定着它们,随时可以发出致命一击。

雌蝠妖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幽绿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如果妖物有眼泪的话)。“逃……我们是逃出来的……从……从下面……”她颤抖着指向水道更深处,那银色根须更加密集的方向,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恐惧,“‘鼎’……‘鼎’在吃孩子!吃我们的孩子!阿翼……我的阿翼还在下面!”

鼎?!吃孩子?!

谢云琅的心猛地一沉!瞬间联想到了后巷蛇妖被掏空的“心窍”!香雪海大厅里那孩子臂上的噬魂针烙印!还有玄冥那句“炼妖鼎”!

难道……这水道深处,真的连通着……玄冥的炼妖之地?!而眼前这两只蝠妖,是被抓去献祭的妖族?!它们的孩子……被当成了“材料”?!

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愤怒瞬间席卷了他!

“说清楚!什么鼎?在哪里?!”谢云琅的声音更加冰冷,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雌蝠妖刚要开口——

“嘶嘶嘶——!”

一阵更加密集、更加刺耳的、如同无数金属丝被绷紧摩擦的声音,猛地从水道深处传来!伴随着这声音,岩壁上那些原本只是微微摇曳的银色根须,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瞬间疯狂地舞动、伸长!如同无数条饥饿的银色毒蛇,朝着两只蝠妖和谢云琅的方向,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根须尖端闪烁的银光变得异常刺眼,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贪婪!

“啊——!它们来了!它们发现我们了!”雌蝠妖发出绝望的尖叫,拼命扇动翅膀想要后退,却因为护着受伤的同伴而行动迟缓!

谢云琅脸色剧变!玉尺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红光!一道凌厉的尺影横扫而出,斩向最前方的几根银色根须!

嗤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切入油脂!几根根须应声而断!断口处喷溅出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银黑色液体!但更多的根须如同潮水般涌来!它们似乎被激怒了,舞动得更加疯狂!

“走!”谢云琅厉喝一声,反手又是一尺劈开侧面袭来的根须,同时身体猛地前冲,一把抓住那只受伤的雄性蝠妖的翼骨!雌蝠妖见状,也尖叫着跟上!

三人(妖)在狭窄的水道中,顶着漫天狂舞的银色根须,拼命朝着来时的方向冲去!粘稠的污水被搅动得更加浑浊,恶臭熏天!身后,那金属摩擦般的嘶鸣声越来越近,仿佛有无数条毒蛇在紧追不舍!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这片银色根须最密集的区域时!

轰隆——!

前方水道一侧的岩壁,毫无征兆地坍塌了一大块!碎石和淤泥轰然落下,瞬间堵塞了大半水道!浑浊的污水猛地倒灌回来!

前路被堵!后有追兵!

谢云琅的心瞬间沉入谷底!绝境!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瞬间,他的目光猛地扫过那坍塌的岩壁缺口!透过浑浊的水流和弥漫的烟尘,在那坍塌的岩壁后方,他似乎看到了一片……人工开凿的痕迹?!一个隐藏的、黑黝黝的洞口?!

洞口边缘的石壁上,一个极其眼熟的、扭曲的兽首铜质凸起,在混乱中一闪而过!

那形状……那位置……竟与他在燕昭囚室水镜下看到的那个铜质凸起,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