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出关那日,天刚破晓。

落雁关的城门在身后隆隆阖上,像一口巨兽合拢了牙关。雪停了,风却更硬,顺着关隘的咽喉灌进来,把沈雁雪赠他的那件青狐裘吹得猎猎作响。林砚把狐裘的领子竖得更高,手缩进袖里,掌心攥着那枚黑铁钥匙——如今它已失了幽蓝的光,只剩下一圈暗哑的铜锈,像一道陈年的疤。

他回望一眼。城堞上"落雁关"三个石刻大字被霜雪半遮半掩,刀口似的笔画间凝着紫黑色的旧血。沈雁雪没有来送。她说:"将军不送行人,只送战死的鬼。"

林砚笑了一下,转身踏进雪原。

2

雪原并不平坦。

风把积雪卷起一层又一层,像浪,像坟,像无数匍匐的白兽。太阳被云缝切成碎银,冷冷地嵌在浪尖。林砚踩着前人留下的、早被新雪填得只剩一道浅影的脚印,心里默念父亲留在雁皮纸上的第二句话——

"欲入梦,先忘川。"

忘川在哪儿?他不知道。但雪原深处有条河,地图上标着"沉雪川"。也许那就是忘川。

3

午后,风忽然软了。

雪尘散开,露出一条灰白的驿道,驿道尽头有一抹极淡的粉色,像是谁在雪里点燃了一瓣早春的杏花。林砚眯起眼——那是一株真正的杏树,老干嶙峋,枝桠横斜,却举着满树胭脂色的小花。花影下面,蹲着个少女。

她穿一件藕荷色短襦,袖口滚着兔毛,腰间系一条石榴红绦,正在刨雪。雪里埋着半截冻住的草药,叶脉墨绿,边缘却结了冰碴。少女呵了呵冻得通红的手,拿小铲子一点点撬,像在哄一个睡着的孩子。

林砚踩雪的声音惊动了她。少女抬头,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鼻尖冻得透明,眼睛却极亮,像两颗滚在雪里的黑水银。

"喂,你踩到我的羌活了。"

林砚这才发现自己靴底正碾着一株被雪压弯的药草。他忙退半步,尴尬地抱拳:"对不住。"

少女拍拍药草上的雪,嘟囔:"长得高就乱踩,你们关里人都这样。"

她声音脆亮,带着北地少见的软糯。

4

她叫阮杏杏。

采药人阮老倌的孙女。

阮老倌在沉雪川上游搭了两间松木屋,屋前屋后种满杏树。北境的杏树不易活,老倌却偏要种。他说是为了给孙女留一束嫁妆——杏花一开,雪里就藏了火,火里就藏了春。

杏杏自小跟着爷爷翻山越岭,识得三百七十一种草药,认得雪原上每一道风的方向。她腰间那只沉香色小药囊,是她七岁那年爷爷用一张老狼皮缝的,囊口绣着一枝歪歪斜斜的杏花。

"爷爷说,今日申时会有大风雪,让我赶在风前把羌活挖回去。"杏杏把最后一株药草塞进背篓,抬头看林砚,"你要去哪儿?"

林砚想了想:"沉雪川。"

杏杏眨眨眼:"巧了,我也回沉雪川。你顺路吗?"

她的"顺路"说得轻飘,像雪里飞出的一粒火星。林砚却听出几分刻意的坦然。他点头:"那就叨扰。"

5

从驿道到沉雪川,要翻过两道雪梁。

第一道雪梁叫"雁回头",传说南飞的大雁至此必折返,因为前面是更深的雪,连翅膀都会冻住。

雪梁上,风像刀背,一下一下往人脸上抽。杏杏步子小,却走得稳,背篓里草药沙沙响。林砚几次想伸手帮她,都被她侧身避过。

"别小瞧人,"她喘着白气,"我三岁就背着比我高的柴下山。"

林砚笑,没再逞强。

半腰处,风忽然停了。雪梁背面积了一湾静雪,阳光薄得像纸,照出两人并肩的影子。杏杏的影子只到林砚肩头,发梢却扬得高,像一簇不安分的小火苗。

"喂,你叫什么名字?"

"林砚。"

"哪个砚?"

"笔墨纸砚的砚。"

"哦——书生。"杏杏撇嘴,"书生跑雪原做什么?"

林砚想了想,答:"找一把钥匙能开的门。"

杏杏没再追问,只把背篓往上颠了颠。

6

翻过第二道梁,雪原忽然矮下去,沉雪川像一条被风撕开的银带,静静躺在谷底。

河面并未完全封冻,中央一线墨青色的水,潺潺地流着。两岸积雪被水流冲成嶙峋的牙,咬向天空。

阮老倌的松木屋就在河东。屋后杏树成林,枝条覆雪,风一过,细雪簌簌落下,像一场袖珍的雪崩。

老倌正在屋前劈柴。他身形佝偻,手却稳,斧子下去,松木裂成两半,溅起的木屑带着松脂香。

"爷爷!"杏杏喊。

老倌抬头,目光先落在孙女身上,再落到林砚,像鹰隼掠过猎物,带着雪原人特有的警惕与温和。

"哪里来的?"老倌声音沙哑,像风刮过枯枝。

林砚拱手:"途经宝地,求一口热汤。"

老倌没说话,只把斧头往柴垛上一插,转身进屋。杏杏冲林砚吐吐舌头:"他答应了。"

7

屋里极暖。

松木燃烧的噼啪声,铜壶咕噜咕噜的滚水声,药草被捣碎时发出的青涩苦香,混在一起,像某种古老的咒语。

林砚坐在火塘边,看杏杏从梁上摘下风干的獐子肉,切成薄片,扔进锅里。老倌则蹲在墙角,用一把乌木小勺,把晒干的草籽碾成粉。

"给谁的?"杏杏问。

"北边雪狼沟的猎户,让狼咬了腿。"老倌头也不抬。

饭间,老倌忽然开口:"关里人,你身上带着死气。"

林砚一怔。

老倌指了指他胸口:"钥匙。"

林砚摸出黑铁钥匙。钥匙在火光里泛着幽暗的红,像一块烧红的炭。

"这是‘归鸿匣’的钥匙?"老倌问。

林砚心头一跳:"您认得?"

老倌摇头:"不认得,只认得它上面的味道。二十年前,也有个关里人带着它,死在沉雪川上游。钥匙插在他胸口,血都冻成了黑冰。"

火塘里的松柴啪地炸了一声。杏杏的手抖了一下,汤勺碰在锅沿,发出清脆的响。

8

夜里,林砚宿在西屋。

屋小,只容一榻一窗。窗外就是杏林,月光照在雪上,泛出一层淡淡的蓝。风过时,花枝轻颤,细雪从枝头抖落,像杏花在下一场无声的雪。

林砚睡不着,披衣推窗。

月光下,杏杏蹲在林边,正把白天挖的羌活分门别类摊在雪上。她嘴里哼着小调,声音极轻,像怕惊动夜色。

"还不睡?"林砚问。

杏杏回头,鼻尖沾着一点雪:"雪光太亮,睡不着。"

林砚笑:"雪也会亮?"

杏杏认真点头:"雪里藏着月亮,亮得人心慌。"

她招手示意林砚过去。林砚踏着雪,走到她身边。

"你看。"杏杏指着一株草药的叶脉,"这是活雪草,只在雪化前三日抽芽。它的根能治离魂症。"

"离魂症?"

"就是睡着睡着,魂跑出去了,回不来的那种。"杏杏说,"爷爷说,关里很多人得这种病,因为思念太重。"

林砚心头一颤。

杏杏忽然凑近,用极轻的声音问:"你是不是也在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