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一床厚重的湿棉被,紧紧裹挟着梁旭阳的意识,粘稠得几乎能让人窒息。
他感觉自己被困在一片无尽的泥沼里,挣扎着,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股吞噬一切的引力。突然,一阵剧烈的震颤猛地将他从那混沌中拽出,耳边随即灌满了熟悉的、却又让他灵魂深处战栗的引擎轰鸣。那声音,像是某种远古巨兽在肺腑深处发出的低吼,带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宿命感。
他猛地睁开眼。
不是他那间住了十年、墙皮斑驳的出租屋,也不是那张吱呀作响、承载了他十年孤独的单人床。头顶,是乳白色的塑料行李架,上面隐约能看到几道细小的划痕,透着一股经年累月的疲惫。脚下,是磨损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地毯,上面星星点点地散落着不知是谁留下的细小绒毛。舷窗外,被机翼灯划破的,是一望无际的漆黑夜幕,深邃得仿佛能将一切光亮吞噬。
这里……是飞机。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梁旭阳的脚底板,沿着脊椎,一路窜上了他的天灵盖。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被瞬间抽干,只剩下那颗心脏,在胸腔里像一面战鼓般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怀里,四个月大的儿子安安睡得正香。小小的身体软软地靠在他臂弯里,粉嫩的脸蛋贴着他的胸口,发出细微的,有规律的呼吸声。那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着,浑然不知父亲心中此刻已掀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安安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或许是梦到了妈妈,又或许只是纯粹的、婴儿的无忧无虑。
“啊?不……怎么会这样!”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呻吟,像被扼住了喉咙,从梁旭阳的喉间艰难地挤出。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却根本顾不上。脑子里,那些他以为已经随着死亡而烟消云散的记忆,此刻却如决堤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那十年,啊,那十年!
那十年里,他失去了他此生挚爱的妻子,失去了怀里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儿子。他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希望,最终在一个阴冷的雨夜,在出租屋里,用最潦草也最悲惨的方式,结束了自己那如同烂泥一般的人生。
他明明已经死了!他明明已经解脱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带着儿子,重生回这个他生命中所有悲剧的起点?
这里,是MH370啊!一架注定会从雷达上消失,带着二百三十九个活生生的灵魂坠入深海的死亡航班!这里,就是他所经历的人间地狱!
梁旭阳的身体像被电流击中,猛地僵硬。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像一道激光,精准地锁定了前排座位。
那里坐着一个男人,头发有些花白,脸上带着岁月雕刻出的深邃纹理。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灰色夹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间还有些淡淡的颜料痕迹。这人,在未来十年里,会被媒体誉为“失落的艺术巨匠”,他的画作在拍卖会上屡创新高,却再也无人能得他亲笔。他叫蒙高生。
此刻,蒙高生正缓缓回过头,那双艺术家的眼睛,平静得可怕。那不是普通的眼神,梁旭阳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一种早已看透生死的淡然。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惊慌,只有一种同类的辨认,一种无声的,却又直抵灵魂深处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