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不值得，不值得一个人付出自己的生命。”——哈里·帕琪
冰冷的金属舱壁上，这句蚀刻的箴言在昏暗的应急灯光下泛着微光，像一道无声的叹息，与舰艇深处引擎低沉的嗡鸣形成奇特的共鸣。
“哎呀，别看你那破历史书啦！你看那玩意能打下来一台89式吗？”
一个充满戏谑的声音打破了休息区角落的宁静。 艾瑞克·西撒，顶着一头张扬的金发，正四仰八叉地霸占着一张露营椅。飞行员制服的拉链被随意地扯开，露出底下线条分明的健硕胸膛。他那双带着点狡黠的蓝眼睛，饶有兴致地斜睨着身旁那个肌肉虬结、体型几乎是他两倍宽的大块头——西奥多·安巴克。
在艾瑞克嘴里，西奥多就是“书呆子”，尽管这形象与他那副能轻松掰弯铁管的体格格格不入。
艾瑞克正等着看自己这调侃能激起对方什么反应。
“艾瑞克，书籍使人进步，知不知道？
”西奥多头也没抬，粗壮的手指带着一种与他体型不符的轻柔，翻过手中厚重书页的下一页。那本大部头在他蒲扇般的大手里，小巧得真像一块麻将牌。
面对彻底的漠视，艾瑞克选择了升级挑衅。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模仿着某种滑稽的口音：
“什么？熟鸡使人健步？哈！卡达尔号食堂的合成肉要是能做出这么香的鸡，我当场把这椅子吃了！”
他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休息区回荡。
“白痴！”
西奥多终于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低骂，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声低语却精准地钻进了旁边红发男子的耳朵。
安格斯·卡皮尼正悠闲地擦拭着一副护目镜，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看这对活宝斗法，简直是他登上卡达尔号后枯燥等待中最精彩的保留节目。
“安格斯，你笑什么？”
艾瑞克敏锐地捕捉到那抹笑意，双手一撑从椅子上弹起坐直，金发甩动，锐利的目光转向红发同伴。
“没事，”
安格斯努力绷住脸，眼神却出卖了他，闪烁着促狭的光，
“西奥多夸你聪明呢。”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破功，赶紧用手捂住嘴，假装咳嗽，顺势把视线投向旁边正忙碌装卸能量弹匣的地勤人员，肩膀却可疑地抖动着。
“MD！西奥多要是能讲出来这句话，我跟你姓！”
艾瑞克毫不客气地戳破这拙劣的谎言。 被识破的安格斯干脆放声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在金属舱壁间跳跃。
“西奥多·安巴克！艾瑞克·西撒！安格斯·卡皮尼！是你们几个吧！”
一个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冰水浇头。嬉闹瞬间冻结。三人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弹射而起，脚跟并拢，挺胸抬头，朝着声音来源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声音的主人，很可能决定着他们在这艘钢铁巨兽上的命运。
艾瑞克的目光快速扫过眼前的身影，心脏猛地一跳，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来人太年轻了！看起来甚至比他们刚从富比特军校毕业的年纪还要小！少年身形挺拔，双手抱胸，跨步而立，简单的站姿却透着一股干练。艾瑞克第一反应是弄错了——这分明是个毛头小子，怎么可能已经是卡达尔号精英攻击队的正式成员？他们可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拿到实习资格的应届生！ 然而，少年肩章上那冰冷的金属徽记，如同最权威的背书，无声地粉碎了艾瑞克的侥幸。那上面清晰地标示着正式攻击队队员的身份和军衔。食堂里扫地大爷的闲谈瞬间涌入脑海：一个十八岁就从顶级军校玛卡娜毕业，二十岁就晋升为卡达尔号精英攻击队副队长的“天才少年”……传说不仅真实，甚至可能还低估了。眼前这位，艾瑞克敢打赌，绝对没超过十八岁！
“我叫兰萨·奥拉尔多，叫我兰萨就行。”
少年的声音平静无波，打破了短暂的僵持，
“负责接你们去连队。不用这么拘谨，把行李拿好，我们赶时间。伯罗里撒的敌人，可不会等你们准备好。”
他说着，极其自然地弯腰，拎起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行军背包。 艾瑞克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是他的包！里面……藏着些绝对不该出现在新兵行李里的“小玩意儿”，要是被这位眼神锐利的副队长发现……
“哎！哎！兰萨副队长！不麻烦您！我自己来！自己来！”
艾瑞克几乎是扑过去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一把从兰萨手中“抢”回了自己的背包，紧紧抱在怀里，脸上堆起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 兰萨那双深邃的灰眼睛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伪装。就在艾瑞克感觉后背都要渗出冷汗时，兰萨却只是淡淡地移开视线，轻飘飘地抛下一句：
“其实，多看点书……没什么坏处。”
随即，他转身，步伐利落地朝前走去，那潇洒的背影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
艾瑞克僵在原地，看着兰萨的背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幸好没被发现…… 他暗自长吁一口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
“走了，白痴！”安格斯用力捣了他胳膊一下，憋着笑。
“哦！哦！”艾瑞克如梦初醒，赶紧跟上。
“记得要多看书哦！小艾瑞克！”
西奥多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从旁边传来。
“滚蛋！西奥多！”
艾瑞克没好气地回敬。 他们紧跟着兰萨，在卡达尔号迷宫般的钢铁肠道中穿行。冰冷的金属地板在军靴下发出规律的叩响，空气循环系统送来的风带着机油和臭氧的混合气味。巨大的整备室里，维护机械臂发出规律的嗡鸣，地勤人员像忙碌的工蚁围绕着庞大冰冷的战争机器——NC（Neural Controlled Combat Unit，神经操控战斗单元）机甲。巨大的机械肢体和闪烁着指示灯的装甲外壳在冷光灯下泛着寒光，无声地诉说着力量与毁灭。穿过这片充斥着工业力量的区域，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第7攻击队的专属休息室。
这里与军舰上普遍的逼仄截然不同。空间开阔，设施齐全，甚至每位队员都拥有一个带滑动舱门的独立小隔间！这在空间如同黄金般珍贵的星际战舰上，简直是奢侈到令人发指的待遇，恐怕只有高级军官才能享受。
休息室的主墙上，挂满了镶着金边的嘉奖令和泛黄的老照片——那是历代第7攻击队队员的合影。最中心的位置，属于第一代第7攻击队队员的黑白照片被精心装裱，照片上那些年轻而坚毅的面孔，无声地凝视着后来者。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沉甸甸的历史感和近乎神圣的荣誉感，无时无刻不在宣告着这里的主角——第7攻击队。 第7攻击队所属的第29兵团，历史几乎与伯罗里撒这个国家一样悠久。建国之初便已成立，曾在围剿旧人类宇宙联合体残党的星域扫荡战中，用鲜血铸就了赫赫威名。后来与宿敌罗萨穆洛共和国的漫长拉锯战中，更是以神出鬼没、悍不畏死的奇袭战术让敌人闻风丧胆。
然而，盛极而衰。在决定性的“暗星走廊”会战中，为了掩护主力舰队战略撤退，整个兵团几乎拼至最后一兵一卒，战舰化为星尘，英雄魂归虚空。那一战，几乎成为了29兵团悲壮的绝唱。 仅存的几位伤痕累累的老兵，带着不屈的军魂返回，以惊人的意志重建了29兵团，并最终被编入卡达尔号巡洋舰麾下。其中，第7攻击队被赋予了传承原29兵团“忠贞、英勇、严明、坚毅、同心、尚荣、精进、善战”精神的重任。尽管现在的第7攻击队凭借其顶尖的技战术水平和彪悍作风，在整个伯罗里撒攻击队序列中都堪称一流，却依然无法改变整个29兵团在高层眼中已沦为“三流预备队”的尴尬现实
。 艾瑞克、西奥多、安格斯这些即将成为伯罗里撒军官的军校骄子，名义上是来这支“功勋卓著却又成分复杂”的部队实习（官方文件里更倾向于将其视为“反面教材”的实地考察）。
然而，踏进这里的第一刻起，一种奇异的亲切感便取代了预想中的抵触。相比于那些等级森严、处处弥漫着冰冷审视的“精英部队”，这里似乎流淌着一种更鲜活的东西。
接待他们的军官会眨眨眼，低声告诉他们哪个食堂窗口的合成肉排煎得最像“真货”；忙碌的地勤人员在擦肩而过时，会耐心地指路，甚至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就连打扫卫生的老大爷，也会在他们驻足荣誉墙前时，凑过来絮叨几句这艘船上的陈年趣事……
而在其他部队？他们收获的往往是“精英”们居高临下的冷眼——一群军龄为零的毛头小子，不过是仗着父辈荫庇来镀金的少爷兵，谁知道未来会不会骑到自己头上？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通知队长。”
兰萨指了指休息区几张看起来还算舒适的椅子，便径直走向前方那扇标识着“队长室”的厚重金属门。
“哎！哎！又被人偷了！你们在干嘛！”
一个夹杂着懊恼和暴躁的男中音穿透门板，清晰可闻。 推开门，一股浓烈得足以让空气都变得粘稠的酒气混合着烟草味扑面而来，熏得兰萨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映入眼帘的景象更是与“精英攻击队长办公室”的想象相去甚远：
一个胡子拉碴、头发乱得像鸟窝的中年男人，正毫无形象地把穿着军靴的双脚高高翘在办公桌上，身体深陷在宽大的椅子里，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悬浮的光屏，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嘴里还骂骂咧咧。
办公桌堪比小型垃圾场：堆积如山的待批阅文件被随意推搡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散落的花生壳、几个空瘪的食品包装袋，以及几个歪倒的、标签模糊的棕色玻璃酒瓶。整个房间的氛围，与其说是战舰指挥中枢，不如说更像某个废弃仓库角落里的秘密游戏窝点。 兰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故意加重脚步，抬手在敞开的门板上用力敲了两下。
“砰！砰！” “咳！咳！”
“我去！”
男人像被电击般猛地一哆嗦，手忙脚乱地将桌上的酒瓶一股脑儿扫进办公桌下层的储物格里，发出叮铃哐啷的碰撞声，动作迅捷得与他颓废的外表格格不入。然而，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是兰萨那张带着促狭笑意的脸时，所有的慌乱瞬间凝固，化作一脸被耍了的愠怒。
“我靠！人吓人吓死人知不知道！你小子跟谁学的！”
塞巴斯蒂安队长没好气地吼道，顺手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 兰萨对这种程度的指责早已免疫，他耸耸肩，径直走了进来：
“新人带来了，头儿。”
塞巴斯蒂安这才像是想起了正事，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坐直身体，甚至还装模作样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双手交叉撑在桌上，试图营造一点威严感：
“唔……人怎么样？”
但他的眼神明显还残留着对游戏战局的牵挂。
“总体还行。”
兰萨走到窗边，目光投向外面休息区正对着满墙荣誉发呆的三个背影，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
“那个大个子（西奥多），底盘稳，力量足，但动作衔接不够流畅，精细操作估计够呛，典型的突击手胚子，但开不了精密狙击型。红毛（安格斯），反应快，脑子活络，可惜上肢力量差点意思，长时间高负载机动或者操作重型武器会很吃力，适合侦察或火力协调。至于那个黄毛（艾瑞克）……”
兰萨顿了顿，灰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有点意思。性子跳脱，毛手毛脚，纪律性堪忧，小动作不少。但是……”
他微微眯起眼，
“瞬间反应速度极快，身体协调性极佳，有种近乎本能的战场直觉。如果能压住性子，好好打磨，潜力……可能最大。当然，也可能最快把自己玩死。”
“你感觉向来是准的。”
塞巴斯蒂安站起身，也踱到窗边，背着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三个年轻的身影。在这个位置上待久了，看人几乎成了一种直觉，像老猎人嗅到猎物的气息，往往一眼就能估摸出对方在残酷战场上能活多久。这种直觉，比任何冰冷的测试数据都更可靠。
“像我一样。”
塞巴斯蒂安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自得。 兰萨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
“咳……您过奖了，我这点眼力，哪能和您……”
他这话绝非客套。眼前这位看似邋遢不羁的队长，其战场洞察力和对人潜力的评估，在整个舰队都是传奇。他看中的人，极少出错。
“得，少来这套虚的。”
塞巴斯蒂安不耐烦地摆摆手，转过身，重重地拍了下兰萨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点痞气的认真笑容，
“老子要是哪天光荣了，这第7攻击队，还有那群小崽子，可就指望你了。”
“咳！咳！”
兰萨被这突如其来的“托付”弄得有些无措，赶紧岔开话题，
“您……不去见见新人吗？”
“哦！哦！哦！对对对！”
塞巴斯蒂安一拍脑门，仿佛才想起这茬儿，
“差点把正事忘了！”
他胡乱地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制服领口，努力板起脸，试图收敛起那份玩世不恭，然后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集合！”
命令简洁有力。三个实习生像上了发条般，迅速从荣誉墙前跑开，在塞巴斯蒂安面前排成一列，动作标准利落。
塞巴斯蒂安心里暗暗点头：不愧是富比特出来的精英苗子，这份令行禁止的素质确实没话说。这帮小子，一旦步入正轨，凭借家世背景和个人能力，几年后军衔超过他也不是没可能。现在能这么听话，算是给足他面子了。
“我是塞巴斯蒂安，第7攻击小队小队长。”
他声音洪亮，目光扫过三人年轻而略带紧张的脸庞，
“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
他顿了顿，确保每个字都砸进他们耳朵里，
“上了战场，实习也好，实战也罢，给我记住：听从指挥，不准掉队！ 最重要的是，把你们的小命给老子看好了！ 明白了吗？”
他特意强调了最后一点。这些少爷兵是上面大人物的心头肉，真要在他这儿折损一个，麻烦可就大了。
“明白！队长！”
三人齐声回答。
“行了，解散！”
塞巴斯蒂安大手一挥，干脆利落，仿佛多待一秒都是浪费，转身就径直走回了自己的队长室，留下身后三张写满错愕的脸。
“？？？？？？？？？？”
艾瑞克、西奥多、安格斯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仿佛刚才看到的不是一位精英攻击队长，而是什么宇宙奇观。他们之前辗转于各个“精英预备部队”实习时，哪个小队长不是长篇累牍、滔滔不绝，恨不得把规章制度刻进他们脑髓里？眼前这位倒好，三句话，不到半分钟，直接解散？这作风也太……太“第7攻击队”了！
“别愣着了，”
兰萨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习以为常的笑意，
“我带你们看看宿舍。”
几人这才从震惊中回神，连忙跟上兰萨，走向属于自己的那方小小空间。
几小时后。艾瑞克躺在属于自己的狭小单人床上。舷窗外，是深邃无垠的宇宙，无数星辰如同细碎的钻石，镶嵌在黑色的天鹅绒上，将微弱而恒久的星光，静静洒在他年轻的脸庞上。军舰内部恒温系统运作的微弱嘶嘶声是唯一的背景音。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挂在胸前、紧贴皮肤的一枚冰凉金属挂饰。挂饰边缘已被磨得光滑，上面细密繁复的纹路在指尖的触感下清晰可辨。黑暗中，仿佛有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穿透了冰冷的钢铁舰壁和遥远的星河：
“等战争结束后，我就回来。”
那声音像羽毛拂过心尖，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和寂静吞噬。 他翻了个身，关闭了床头微弱的阅读灯。
金属挂饰在黑暗中沉甸甸地贴着胸口。舱内彻底陷入黑暗，只有舷窗外的星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艾瑞克在狭窄的床铺上调整到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闭上眼睛。
可战争，就像这无垠的宇宙本身，深邃、冰冷、永无尽头。它吞噬承诺，碾碎希望，从不在乎谁在等待。 轻微的鼾声，渐渐在寂静的小隔间里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