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三年,秋意渐浓,上海法租界的夜晚却燥热难当。霓虹灯像淌血的伤口,撕开夜幕,爵士乐从百乐门里流泻而出,裹挟着香水、烟草和欲望的气息,在湿热的空气里发酵、变质。
卡尔弗特路,一栋挂着“逸庐”铜牌的高级公寓楼下,黑色奥斯汀轿车一个急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短促的尖叫。车门推开,先下来的是一只沾着油渍的皮鞋,重重踩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
巡捕房华探徐达钻出车子,嘴里叼着半个韭菜盒子,含糊不清地对着车里骂骂咧咧:“催命啊?阎王爷收人还得挑个时辰呢!”
他胡乱抹了把嘴,油手在灰扑扑的风衣下摆蹭了蹭,掀开公寓门口森严的警戒线就往里钻。韭菜那股霸道辛烈的气味,蛮横地冲开了夜晚的奢靡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腻。
“头儿!”一个小巡捕苦着脸迎上来,压低声音,“里面…法籍那边的人脸臭得很…”
“臭?能有多臭?比你家腌菜缸子还臭?”徐达嘟囔着,一口咽下最后那点韭菜馅,舌尖舔过齿缝,咂咂嘴,“啧,老三家今天韭菜有点老。”
公寓门厅灯火通明,晃得人眼晕。几个穿着考究西装的法籍警官抱着胳膊站在远处,冷眼看着华人巡捕忙碌,眼神里的鄙夷几乎不加掩饰。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极不协调的混合气味——高级香氛、血腥,还有那丝甜腻到发齁的古怪馨香,越发浓烈。
波斯地毯上,躺着这一次的“作品”。
一位极年轻的女郎,穿着墨绿色丝绒旗袍,勾勒出美好的身段。她的脸精致得像画报上的明星,只是那双曾漾着万种风情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瞪着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线,嘴角却僵着一个极其欢愉、极其陶醉的弧度,仿佛正沉醉于极乐之巅。这表情放在这具逐渐冰冷的躯体上,悚然得让人脊背发麻。
她身边,一如前两次,端端正正放着一盏灯。
黄铜灯身,雕着繁复的西番莲纹,玻璃灯罩擦得锃亮,只是里面的煤油早已燃尽,冰凉。灯罩上,粘着一张麻将牌。三根翠绿的竹条,排得整整齐齐——三条。在这诡异的光线下,绿得渗人。
徐达蹲下身,韭菜味随着他的动作弥漫开来。他眯着眼,凑近那灯,几乎要把脸贴上去。
“能尊重一下死者吗?”
声音从侧面传来,清冷,硬邦邦,像一块冰砸在地板上。
徐达歪过头。是个生面孔的女人。一身剪裁合体的白色大褂,衬得身姿挺拔,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此刻正毫不掩饰地落在他油乎乎的嘴角和手上。她手里拎着一个崭新的牛皮手提箱,上面印着洋文。
“新来的?”徐达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苏法医?是吧?洋墨水喝饱了回来的?”他变戏法似的又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晃了晃,“老字号,韭菜盒子,顶饿,辟邪。来一个?死人跟前,胆子壮点不是坏事。”
苏曼宁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嘴唇抿得发白。她显然没遇到过这样的探长,在凶案现场如此…肆无忌惮。她没接话,甚至懒得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尸体另一侧,咔哒一声打开手提箱,取出橡胶手套,动作精准而冷漠地开始初步检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