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东海边归来后,殷玥的心绪便如同那海平面,表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哪吒对龙族毫不掩饰的反感,以及远方海面上那不祥的阴影,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她知道,风暴正在积聚,而那根导火索,或许只需一个微不足道的火星便能点燃。
她试图将这些忧虑暂时压下,专注于适应眼前的生活。殷夫人见她身体渐好,便重新拾起对她的“淑女教育”,其中一项,便是去陈塘关内由几位致仕老儒开办的学堂旁听。
这学堂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官学,更像是一个高级启蒙班,收的学生多是关内官员、富商家中适龄的子弟,男女分席而坐,以学习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为主,兼修一些基本的礼仪算数。殷玥对此并无太大兴趣,但想到这或许是了解这个时代、融入环境的途径之一,便也答应下来。
这日清晨,她带着小禾,乘着家中安排的青绸小车来到了学堂。学堂设在一处清雅的院落内,朗朗读书声已隐约可闻。她被引到女子所在的偏厅,那里已有七八位年纪相仿的官家小姐,个个衣着光鲜,举止娴雅。
殷玥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位小姐好奇地打量着她,低声交谈。殷玥大病初愈且“失忆”之事,在陈塘关内宅女眷中早已不是秘密。她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在先生安排的座位上坐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课程内容对她而言并不难,甚至有些枯燥。老儒讲的多是些迂阔的仁义道德、女诫妇容,她听得昏昏欲睡,心思早已飘到了别处——不知哪吒今日又会去哪里?会不会又去海边?会不会...
就在她神游天外之际,前院男子学堂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打断了先生的讲学!
“砰!”似乎是桌椅被撞倒的声音。
“李哪吒!你竟敢动手!”
“先生!他打人!”
女子学堂这边顿时一阵惊慌,小姐们面面相觑,又害怕又好奇。讲课的老儒皱紧眉头,起身快步走向前院查看。有些胆大的小姐也按捺不住,悄悄移到门边窗边张望。
殷玥的心猛地一跳。哪吒?他在学堂跟人动手了?
她下意识地站起身,也走到门边。只见前院学堂内已乱成一团。几个锦衣少年狼狈地倒在地上,哎哟惨叫,书本笔墨散落一地。其他学生则惊慌地躲在一旁。
而风暴的中心,正是哪吒。
他一身红衣格外刺目,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脸色冰寒,眼神锐利如刀,紧握的拳头上甚至沾着些许血迹(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狮,死死地盯着对面一个被家丁护在身后、脸色煞白却强装镇定的华服少年。
“...不过是个没娘教、没爹管的妖孽!野种!”那华服少年虽然害怕,嘴上却不肯吃亏,声音尖厉地骂道,“我说错了吗?你大哥二哥好歹是名门正派,你呢?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们同席读书?”
“赵公子,慎言!”匆匆赶来的学堂先生试图喝止,但显然毫无作用。
殷玥瞬间明白了冲突的起因——又是针对哪吒出身的恶毒攻讦。这些话,无疑精准地踩爆了哪吒最痛的雷区。
果然,哪吒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猛地向前一步,吓得那赵公子和他身边的家丁连连后退!
“你再敢说一遍!”哪吒的声音低沉冰冷,带着浓重的杀气。
“怎、怎么?你还敢行凶不成?”赵公子色厉内荏地叫道,“我爹可是关内督粮官!你敢动我...”
眼看冲突就要再次升级,一旦哪吒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重伤官员之子,事情就绝难善了!李靖的怒火、同僚的指责、本就恶劣的名声...后果不堪设想!
殷玥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不行!不能让他再动手!
情急之下,她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HR处理紧急冲突和公关危机的本能被瞬间激发!
她猛地推开身前围观的小姐,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快步走进了前院学堂,径直走向风暴中心!
“殷小姐?”学堂先生愣住了。
哪吒也看到了她,眉头狠狠一皱,似乎想说什么,但殷玥却抢先一步,挡在了他和那赵公子之间!
这个举动极其大胆,甚至危险!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突然闯入的、看似柔弱的官家小姐身上。
“殷玥?你来干什么?让开!”哪吒语气烦躁,试图让她离开。
殷玥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没有看哪吒,而是转向那位吓得脸色发白的赵公子,行了一礼,声音清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赵公子,方才我在隔壁,似乎听得并非十分真切。您方才说...李三公子‘不配’与诸位同席读书?不知此言,依据何在?”
她这话问得极其巧妙,看似请教,实则是将“言语冲突”的焦点,从情绪化的辱骂,引向了一个可以“讲道理”的层面。同时,她点明自己“听得不真切”,也给对方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那赵公子没想到会突然冒出个女子质问他,愣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道:“难道不是吗?他李哪吒行事乖张,不服管教,屡屡闯祸,目无尊长!这等无德无行之人,岂非玷污学堂清静?”
“原来如此。”殷玥点点头,仿佛恍然大悟,“赵公子是以‘德行’论配与不配。”她话锋一转,“那依公子之见,这学堂之内,诸位同窗,包括公子您在内,皆是德行无亏、堪为楷模之人了?”
赵公子一噎,他身边那几个刚被哪吒揍趴下的同伴脸上也露出不自在的神色。这些官家子弟,平日里谁没点纨绔习气?
“这...这自然不能一概而论!”赵公子强辩道,“但我等至少尊师重道,恪守礼法!岂像他...”他指向哪吒,语气又激动起来。
“赵公子!”殷玥提高声调,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既然公子也认同‘德行’需具体而论,而非一概抹杀。那么,请问公子,您方才出口便是‘妖孽’、‘野种’等污言秽语,攻讦他人出身父母,这...便是您所言的‘尊师重道’、‘恪守礼法’吗?这便是您赵家的家教门风吗?”
她语速不快,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在赵公子和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你不是讲德行吗?那你自己的言行是否符合德行标准?你不是拼家教吗?那你出口伤人的家教又好在何处?
“你...你!”赵公子被堵得满脸通红,指着殷玥,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身边的家丁想上前,却被殷玥那冷静锐利的目光逼得不敢妄动。
殷玥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道:“再者,公子言及李三公子‘行事乖张,屡屡闯祸’。小女子浅见,若真有其事,自有总兵大人管教,朝廷法度约束。公子在此以言语相激,甚至辱及先人,除了徒增口舌是非,激化矛盾,于己于人,于这学堂秩序,又有何益处?”
她这番话,既点明了赵公子行为的不智和后果,又将哪吒可能存在的“问题”归咎于“需要管教”和“法度约束”,而非其本性“妖孽”,巧妙地将话题从人身攻击拉回了事件本身和对秩序的破坏上。
整个学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逻辑清晰、言辞犀利的少女镇住了。连那位老儒都抚着胡须,若有所思地看着殷玥。
哪吒站在殷玥身后,脸上的戾气渐渐被一种极度的惊愕所取代。他怔怔地看着身前那道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背影,看着她毫不畏惧地据理力争,用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心中翻涌的暴怒和杀意,竟奇异地慢慢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又滚烫的情绪。
殷玥见火候差不多了,语气放缓,转向学堂先生,深深一福:“先生,今日之事,虽是因口角而起,但惊扰学堂,损坏公物,终究是弟子们不是。依学生愚见,不如先请先生安排为受伤的同窗诊治,损坏的器物,自然该由肇事的双方共同赔偿修缮。至于双方口角失和之处,是否可各自回去禀明家长,由长辈们训诫管教?毕竟学子之争,若闹得太大,于各家颜面、于学堂声誉,恐皆有损。”
她这番话,给了先生一个完美的台阶下,提出了切实的解决方案(医治、赔偿),并将后续处理引向了“家长管教”层面,避免了事情在学堂进一步恶化升级,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各方的颜面——尤其是将可能被重罚的哪吒,拉到了和赵公子“同等”需要被“管教”的位置上,无形中减轻了他的责任。
老儒闻言,眼中闪过赞赏之色,立刻顺水推舟,沉声道:“殷小姐言之有理!尔等还不快将受伤之人扶去医治!赵公子,李公子,今日之事,老夫会如实禀告李总兵与赵督粮!学堂器物,照价赔偿!现在,都散了吧!”
赵公子脸色青白交错,自知理亏,又见殷玥句句在理,先生也已发话,再闹下去自己也讨不到好,只得狠狠地瞪了哪吒和殷玥一眼,在手下的搀扶下,灰头土脸地走了。其他学生也如蒙大赦,纷纷散去。
一场眼看无法收场的冲突,竟就这样被殷玥三言两语化解了。
学堂内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殷玥、哪吒,以及几个收拾残局的仆役。
殷玥这才松了口气,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情急之下冲出来,全凭一股气势,现在回想起来,才感到后怕。她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哪吒。
哪吒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神复杂无比,那里面有惊愕,有探究,有疑惑,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
“你...”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为什么要这么做?”
殷玥平复了一下呼吸,尽量轻松地说:“总不能真看着公子把人打残了吧?到时候总兵大人那里,恐怕不好交代。”
哪吒沉默了一下,忽然道:“我不怕我爹。”
“但我怕。”殷玥抬眼看他,语气认真,“我怕公子因为一时之气,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徒增烦忧。”
哪吒怔住了。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有关切,有坦诚,却没有怜悯,没有算计,也没有恐惧。仿佛她做这一切,真的就只是...不想他惹麻烦。
一种陌生的、酸酸胀胀的感觉充斥着他的胸腔。从来没有人这样挡在他面前,用这样一种奇怪又有效的方式帮他解围。也从来没有人...会对他说“怕”他惹麻烦。
那些人,要么怕他,要么想管他,要么想害他。
她却好像...只是单纯地,站在他这边?
这个认知让他心跳漏了一拍,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划过心间,驱散了方才所有的暴戾和冰冷。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还沾着血迹的拳头,有些不自然地蜷缩起来,闷声道:“...是他们先嘴贱。”
“我知道。”殷玥的声音很柔和,“恶语伤人,是其无德。但拳头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反而会授人以柄。下次...或许可以试试别的法子?比如,当他放屁?”
最后那句话,她用了极低的、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甚至还带了一点现代人的调侃语气。
哪吒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这种粗俗又痛快的话是从这个看起来温婉守礼的官家小姐嘴里说出来的。
四目相对。
片刻后,哪吒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容爽朗,带着一种释然和前所未有的轻松。
“哈哈...放屁?说得对!就是放屁!”他笑得肩膀都在抖,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殷玥,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殷玥看着他开怀的笑容,也忍不住抿嘴笑了。能这样笑出来,就好。
这时,小禾才战战兢兢地跑过来,带着哭腔:“小姐!您吓死奴婢了!您怎么敢...”她看到哪吒的笑容,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一脸惊魂未定。
哪吒止住笑,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学堂,又看了看殷玥,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今天...谢了。”
虽然道谢的话依旧说得有些别扭,但其中的诚意却显而易见。
“举手之劳。”殷玥微笑道,“公子没事就好。”
哪吒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将她此刻的样子记住。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离开了学堂,红色的背影依旧挺拔不羁,却似乎少了些孤狼般的决绝,多了几分少年的朝气。
殷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小姐,您刚才真是太厉害了...”小禾小声嘀咕,又是后怕又是崇拜,“您都没看见,那位赵公子的脸,都绿了...”
殷玥笑了笑,没有回答。厉害吗?不过是职场HR的基本操作罢了——控制场面、理清责任、给出方案、保全各方体面。
只是,将这套用在桀骜不驯的哪吒和古代学堂冲突上,效果似乎出奇的好。
经此一事,她在陈塘关官家小姐圈子里的名声恐怕要变了。不再是那个“失忆的病弱小姐”,而是“敢在哪吒面前据理力争的奇女子”。
而她和哪吒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似乎也因这次意外的“并肩作战”,而悄然发生了变化。
一种无形的羁绊,正在慢慢生成。
她抬头望向学堂窗外,阳光正好。
风暴或许仍在酝酿,但至少此刻,她成功地为他,也为自己,避开了一场眼前的麻烦。
未来的路或许依旧艰难,但似乎,也不再是那么毫无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