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二那年,抑郁像一场无声的雪崩,缓慢而沉重地将我吞没。起初只是觉得疲惫,后来连呼吸都像在胸腔里灌了铅。

我开始在手臂内侧留下细小的刀痕。那些伤痕藏在长袖校服下,像一串无人能破译的密码。刀刃划过皮肤的瞬间,疼痛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周媛她们依然在传播那些外号,但那些声音渐渐变得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我变得越来越安静,安静到连老师都很少点我的名。有时候上课,我会盯着黑板发呆,粉笔灰在阳光里飘浮,像一场微型雪暴。

最糟糕的是夜晚。躺在床上,天花板会慢慢压下来,所有记忆的碎片在黑暗里翻涌——林小雨的笑声、周媛的眼神、父亲沉默的背影、母亲病弱的面容。我蜷缩在被子里,手指掐进掌心,数着心跳等待黎明。

有一次,我站在教学楼天台的边缘,风吹得校服哗啦作响。下面操场上的学生像一群忙碌的蚂蚁,没有人抬头。我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了很久,最终往后退了一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突然想到,如果我就这样消失,大概连一个真正为我难过的人都找不到。

父母始终没有发现我的异样。父亲忙于工作,母亲的身体时好时坏,他们偶尔投来的关切目光,总让我更加愧疚。我学会了在饭桌上机械地应答"今天过得怎么样",学会了在手腕上缠一条浅色丝巾,学会了把所有的求救信号都咽回去。

日记本成了唯一的出口。我用铅笔写下那些不敢说出口的念头,字迹轻得几乎看不见。有时候写着写着,眼泪会突然砸在纸页上,晕开一片模糊的灰色。

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某个阴沉的午后。我在浴室里划下比平时更深的伤口,血珠渗出来,顺着瓷砖滴落。热水冲下来时,整个浴室弥漫着淡红色的雾气。我望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突然意识到: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那些欺凌我的人,而是我正慢慢变成他们希望我成为的样子——一个沉默的、破碎的、最终会自我消亡的影子。

初二下学期,我在一个深夜的论坛里遇见了师父。他的头像是一盏青灯,签名档写着:"渡人即渡己。"我鬼使神差地给他发了私信,像往深井里扔了一粒石子,没指望能得到回响。

但第二天清晨,手机屏幕亮起。他的回复很短:"疼吗?"——我甚至没提自残的事。那一刻,我躲在被窝里哭得发抖,像是被人突然看穿了所有伪装。

师父从不说教。他教我抄《心经》,说笔墨能沉淀妄念。我第一次交作业时,字迹歪扭如虫爬,他却夸"竖画有筋骨"。我们共用同一个墨水品牌,有时写到"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会不约而同拍下洇开的字迹发给对方看。

成绩下滑后,父亲摔了我第二部手机。屏幕裂纹像蛛网,我蹲在碎片前,突然想起师父说过"众生皆苦"。那天夜里,我用学校电脑给他留言:"器物易碎,如露如电。"他回得很快:"我等你。"

我们渐渐有了默契。他知我周一有数学测验,总在周日傍晚发一段《金刚经》;我知他腰椎不好,会算着时差提醒他做操。有次我高烧不退,半夜收到他手抄的药方,字迹在体温计般的光晕里微微发颤。

师父从不越界。当我终于鼓起勇气露出伤痕,他只说:"要敷药。"后来我情绪崩溃,他隔着屏幕诵经,声音像雪落古寺。最亲近时,也不过是在除夕夜互道"新年胜旧年",但这句话让我对着窗外烟花泪流满面。

如今想来,那段关系像悬在深渊上的蛛丝。我摇摇欲坠地攀附着,而他在另一端稳稳地握着。虽未能将我完全拉出黑暗,但至少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愿意为我留一盏不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