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慈宁宫以故事和点心博得太后一笑后,林微的生活似乎短暂地流入了一条相对平缓的溪流。太后偶尔会召她过去说话,有时是听听她还能讲出什么新奇故事,有时只是闲话几句,态度比之初见时无疑亲切了许多。锦瑟轩的份例用度也明显精细起来,内务府的太监宫女见了挽秋云雀,脸上也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然而,林微并未被这表面的缓和迷惑。她深知在这深宫之中,恩宠与风险并存。她依旧每日谨言慎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锦瑟轩内,除了必要的请安,极少外出。她跟着挽秋认真学习宫廷礼仪,从行走坐卧到言语应对,一丝不苟,努力将那些现代的习惯深深掩藏。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云雀见林微连日闷在屋里,便软语劝道:“郡主,御花园里的海棠开得正好,不如去散散心?总在屋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
林微想了想,总避着也不是办法,且总得熟悉环境,便点头应允。她特意选了一身更不起眼的浅青色衣裙,只带了挽秋一人,主仆二人低调地往御花园行去。
春日御花园,确实繁花似锦,绿意盎然。海棠如霞,玉兰似雪,蜂蝶翩跹,暖风拂面,让人心胸为之一畅。林微刻意避开可能会遇到妃嫔贵女常去的牡丹亭、荷花池等地,只沿着较为僻静的小径漫步,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古典园林景致。
然而,深宫之中,从无真正的清净。
在一处栽种着几株罕见绿色海棠的暖阁附近,林微隐约听到假山后传来女子细碎的说话声,其中一道娇柔嗓音略带尖刻,听着有几分耳熟。
“…不过是个失了倚仗的孤女,仗着陛下太后一时怜悯,倒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婉仪姐姐说的是呢。听说前几日在慈宁宫,又是讲些俚俗故事,又是献什么粗陋点心,哗众取宠,真是失了身份。”
林微脚步一顿,是那日慈宁宫里出言讥讽她的那个桃红宫装妃子,似乎被封为婉仪?而另一个声音…她微微蹙眉。
挽秋脸色微变,轻轻拉了她的衣袖,示意她避开。
但假山后的对话却清晰地飘了过来。
“可不是么?林姐姐你是没瞧见,太后娘娘不过给她几分颜面,她倒顺杆爬了。那点心也不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做的,也敢往娘娘跟前送,没得吃坏了凤体。” 那婉仪的声音继续说道。
另一个女声轻笑,带着明显的优越感和恶意:“王婉仪慎言,人家如今可是‘琳琅郡主’呢。不过嘛…这郡主怎么来的,大家心知肚明。若非沈将军父子死得是时候,这恩典哪轮得到她?克父克兄的晦气之人,也就太后娘娘心慈,还肯让她近前…”
这话语恶毒得让林微瞬间手脚冰凉。克父克兄?晦气?原主残留的情感让一阵尖锐的疼痛攫住了她的心脏,呼吸都为之一窒。她听出了这个声音,是那位婉仪郡主林楚楚!太后的侄孙女,据说是宫中颇得宠的贵女。
挽秋气得脸色发白,忍不住想上前理论,被林微死死拉住。现在出去,除了撕破脸皮自取其辱,没有任何好处。
“说来也怪,”王婉仪压低了声音,却依旧能让人听清,“太子殿下往日里对她…虽说不甚热络,倒也还有几分颜面。如今倒好,听说前几日在慈宁宫外遇见,殿下连眼风都没扫过去一个,可见是真厌弃了。也不知她如今这般卖力讨好太后,是不是另有所图呢…”
“还能图什么?无非是寻个新靠山罢了。只是这靠山,岂是那么好寻的?没得惹人笑话…”林楚楚的语气里满是轻蔑。
接着便是一阵心照不宣的、充满恶意的低笑声。
脚步声渐远,假山后的人似乎说笑着离开了。
林微站在原地,阳光透过花叶洒在她身上,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那些话语如同淬毒的细针,精准地刺向她最敏感不安的神经。出身、父兄、太子的态度…全都成了她们攻击她的武器。
挽秋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低声道:“郡主,那些闲言碎语,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她们…她们就是嫉妒太后娘娘对您青眼有加…”
林微缓缓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嫉妒或许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排异反应。她这个突然闯入的“异类”,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威胁到了某些人的地位或利益,所以她们要联合起来,用流言蜚语将她孤立,将她打压下去,直到她重新变得“安分”,或者彻底消失。
“克父克兄”、“晦气”、“厌弃”、“另有所图”、“哗众取宠”…这些标签一旦被贴上,想要撕下来就难了。它们会在暗中流传,潜移默化地影响所有人对她的看法,包括太后。
今天听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不知还有多少类似的、甚至更恶毒的言论在传播。
她原本以为低调便能自保,但现在看来,仅仅低调是不够的。只要她还在这个位置上,只要太后还对她有一分不同,这些暗箭就不会停止。
回到锦瑟轩,林微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挽秋。
“挽秋,你在宫中时日久,可知那位婉仪郡主林楚楚,以及那位王婉仪,平日与哪些人来往密切?风评如何?”她必须了解更多信息。
挽秋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婉仪郡主是贤亲王府的嫡女,太后娘娘的侄孙女,自幼时常出入宫廷,性子…颇为骄矜。与几位宗室郡主、还有几位侯伯家的贵女交好。王婉仪出身琅琊王氏,是去年选秀入宫的,颇得…颇得几分圣意,因此也有些气性。她们二人似乎私交不错。”
林微默然。果然,来头都不小。一个背靠太后母族,一个背后是世家大族且得皇帝几分喜欢。难怪如此有恃无恐。
“今日之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云雀,她性子急,莫要让她惹出事端。”林微叮嘱道。
“奴婢明白。”挽秋郑重应下。
接下来的两日,林微更加深居简出。即便去慈宁宫请安,也愈发沉默寡言,除非太后问及,否则绝不主动开口,更不再提什么故事点心。太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有次淡淡问了一句:“哀家瞧你近日似乎沉闷了些,可是身子还不爽利?”
林微只垂眸恭敬回道:“劳娘娘挂心,臣女只是深感娘娘恩德,惶恐自身愚钝,唯恐言行有失,有负娘娘期许,故而更需谨言慎行,静心学习规矩。”
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未再多言,只让她退下了。
流言蜚语如同无声的潮水,表面平静无波,水下却暗流汹涌。林微能感觉到,某些宫人看她眼神的变化,那是一种掺杂着好奇、探究、甚至一丝怜悯的复杂目光。偶尔在宫中遇到其他妃嫔贵女,对方虽依旧维持着表面礼节,但那笑容背后的冷淡和疏离,却比以往更甚。
她就像暴风雨来临前海面上孤独的舟楫,能清晰地感受到气压的变化,知道风浪将至,却不知它何时会来,又会以何种形式扑来。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固自己的船,握紧手中的桨,更加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这深宫,从来都不是避风港。而她的危机,显然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