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了马球场和那个恼人的世子,林微只觉身心俱疲,只想寻个清静角落待到宴席结束。然而,游园会的流程却不容她躲清闲。
稍事休息后,便有侍女前来引领众位贵女前往设在水榭的诗会场地。这是游园会的重头戏之一,才子佳人们往往借此机会展示文采,博取声名,甚至传出一段佳话。
水榭临湖而建,清风徐来,吹动纱幔轻扬,甚是雅致。案几上早已备好笔墨纸砚,时令鲜花并精致茶点。贵女们依序落座,言笑晏晏,目光却不时流转,暗自比较着彼此的衣饰容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温和的竞争氛围。
林微刻意选了个靠后且不显眼的位置,恨不得将自己缩进背景里。她只盼着这诗会快快过去,无人注意到她。
然而,事与愿违。林楚楚怎会放过这个让她当众出丑的绝佳机会?
几轮或咏春景、或抒情怀的诗词过后,场面渐趋热烈。林楚楚与身旁几位交好的贵女交换了一个眼神,忽然笑吟吟地开口,声音清脆,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今日春光大好,诸位姐妹才思泉涌,真是令人赞叹。只是,我们似乎漏了一位才女呢?”
她目光一转,精准地落在试图降低存在感的林微身上,语气带着夸张的亲热和推崇:“琳琅姐姐可是将门虎女,想必不仅胆识过人,文采定然也是不凡。姐姐初来乍到,莫要害羞,不若也赋诗一首,让我等开开眼界,如何?”
她这话一出,水榭内顿时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林微身上。有好奇的,有期待的,但更多的,是等着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谁不知道曾经的沈月凝虽出身将门,但于诗词歌赋上并无甚建树,心思都系在了太子殿下身上。如今她新丧父兄,又经历落水、打碎御瓶等风波,心情郁结,哪里来的诗兴?林楚楚此举,分明是故意刁难,要让她当众出丑。
挽秋站在林微身后,急得手心冒汗,却又无能为力。
林微心中冷笑,果然来了。她抬起眼,迎上林楚楚那看似热情实则恶意的目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然和推拒:“婉仪郡主谬赞了。臣女才疏学浅,于诗词一道更是粗陋,实在不敢在诸位大家面前班门弄斧,徒增笑耳。还请郡主莫要为难臣女了。”
她态度谦卑,将自己放得极低,希望能搪塞过去。
然而林楚楚岂会轻易放过她?立刻故作不满道:“姐姐何必过谦?太后娘娘都常夸姐姐心思巧,会讲那般有趣的海外奇闻,岂是才疏学浅之人?莫非是看不起我们,不愿赐教?”一顶大帽子立刻扣了下来。
其他几位与林楚楚交好的贵女也纷纷附和: “是啊郡主,何必扫兴?” “不过是游戏之作,好坏无妨的。” “我们都等着拜读郡主大作呢!”
几人一唱一和,将林微架在了火上烤。若再推辞,便真成了看不起众人,扫兴至极。
林微心中恼极,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僵硬的笑容。她飞速地思索着对策。原主的诗词储备为零,她自己倒是记得不少千古名句,但那些诗词意境高远,与眼下春日游园的场景、以及她“粗陋”的人设不符,拿出来太过惊世骇俗,只怕后患无穷。
可若是胡诌一首打油诗,更是自取其辱,正中了林楚楚的下怀。
怎么办?
就在她骑虎难下、额头几乎要沁出细汗之际,目光无意间扫过水榭外波光粼粼的湖面,以及更远处隐约可见的、笼罩在春日烟霭中的青色山峦轮廓。
忽然,一句极其简单、却意境悠远的诗句莫名地浮现在脑海里。那是幼时启蒙,最早背诵的诗歌之一,简单直白,几乎刻入了每个现代人的骨子里。
罢了!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被逼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站起身来,脸上带着几分窘迫和羞涩,低声道:“既如此…臣女便献丑了。只是实在才思枯竭,偶得一句写景的残句,若有不妥之处,万望诸位勿要见笑。”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山水,用一种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缓慢的语调,轻声吟诵道:
“远处青山…黛色新。”
诗句出口,水榭内有一刹那的寂静。
这诗句…未免太过简单直白了些?遣词用句毫无华丽辞藻,甚至有些过于朴实,就像是随口一句大白话。这就是琳琅郡主的“文采”?
林楚楚嘴角已经控制不住地想要上扬,露出嘲讽的弧度。就这?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然而,就在众人窃窃私语即将响起之时,林微似乎沉浸在了那景致之中,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自然而然的感慨,接着吟出了下一句:
“近处湖光…波光粼。”
两句诗,依旧简单至极,对仗也算不上工整,只是白描。但不知为何,当这两句诗连在一起,配合着眼前水榭外的实景,竟生出一种奇异的、返璞归真的意境。远处的青山郁郁葱葱,近处的湖面波光闪烁,春日景象扑面而来,简单,却真切。
水榭内的窃窃私语声低了下去,有些人甚至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诗句向外望去,觉得这景象确实如此形容,倒也贴切。
林楚楚脸上的嘲讽僵住了。这…虽然算不得什么惊才绝艳之作,但似乎…也没那么差?至少挑不出什么大毛病。
她正想再挑刺,比如指责其过于浅白俚俗,却见林微已经微微躬身,快速说道:“臣女愚钝,只能勉强得此两句,后续再无灵感,实在惭愧。让诸位见笑了。”说完,便立刻坐了回去,垂眸敛目,一副“我已尽力不要再逼我”的姿态。
她只念半首,既应付了差事,又表明自己才力仅限于此,彻底堵死了林楚楚继续刁难让她完成全诗的可能。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的安静。
林楚楚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对方承认自己才疏学浅,只憋出两句“大白话”,她若再穷追猛打,反而显得自己咄咄逼人,失了气度。
就在她酝酿着如何将这“浅白俚俗”的评语说出口,彻底坐实林微不通文采之名时,一个清朗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懒洋洋地从水榭入口处传了进来:
“咦?好诗啊!谁做的?这‘黛色新’,‘波光粼’,简简单单六个字,就把这春景写活了啊!妙!真是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