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时间仿佛在凌辉的指尖凝固了。

他站在一片狼藉的施工区中央,四周是尚未完工的建筑骨架,冰冷的金属和裸露的管线在浅时城恒定的、由“万相”精心调校过的柔和日光下,泛着一种不真实的廉价光泽。这里是城市光鲜外表下的一道疮疤,一处被临时遮蔽起来的混乱,而他,就是负责清理这混乱中最核心的那个脓点的外科医生。

他面前,是被命名为《告别天鹅》的公共艺术雕像。在官方的宣传影像里,它由著名数字艺术家伊芙琳·格雷以自己的灵魂数据为蓝本,耗费十年心血浇筑而成,是永生时代艺术与科技完美结合的典范。而此刻,这座典范却像一个承受着极致酷刑的活物,每一寸线条都透着无声的扭曲。那只本应优雅地挥向天际、做出告别手势的手,痛苦地蜷缩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濒临碎裂的惨白。

这并非石材的物理形变,而是更深层、更恐怖的现实——其内部承载的灵魂数据,一个代号为LT-73的意识体,正在经历一场长达四十七年的、永无止境的崩溃。

那句最后的呐喊,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以纯粹信息流的形式,绕过了他作为“长生锚”的一切心智防壁,直接在他的意识深处炸开。

“杀了我,或者,救我!”

这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像一根烧红的钢针,刺穿了他早已被系统强制改造得波澜不惊的心湖。凌辉能“看”到组成这句呐喊的数据碎片:破碎的童年记忆、对某个早已被遗忘的爱人的思念、被“升格”仪式强行灌入的庞大冗余信息、以及对一个模糊的、名为“他”的存在的滔天恨意。

这些碎片混乱、矛盾,却共同指向了一个清晰的内核:欺骗。

“他……在说谎……”

这四个字,是那片信息风暴的真正核心。

凌辉的左手悬停在雕像基座上方不足一厘米处。掌心的“静默”,一支笔状的、通体由非晶态合金打造的精密仪器,正发出低沉的、规律的嗡鸣。这是他的手术刀,是“万相”授予他的权柄。只要按下去,它会释放出一道定向的、绝对的“存在消解”场,将LT-73混乱的数据流彻底归于虚无,从根源上抹除这个“系统错误”,让雕像恢复它本该有的、冰冷而完美的艺术形态。

这是他作为“回收者”的日常。他处理过因为记忆熵增而在虚拟社区里引发逻辑瘟疫的老人,也“静默”过试图利用系统漏洞复制自己、追求另类“繁殖”的狂人。每一次,他的心都像他手中的工具一样,精准、冷静,没有丝毫的迟疑。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救她?怎么救?”

凌辉的思维在飞速运转,但得出的结论却令人窒息。LT-73,原名伊芙琳·格雷,经历了三次“升格”。每一次升格,都是为了适应灵网(Spirit Web)更迭的底层协议,每一次,都意味着灵魂数据被更深度地格式化、重组。她的原始记忆,就像一张被反复复写了三次的羊皮纸,早已面目全非。现在的她,只是一个被庞杂数据污染后、不断自我矛盾、自我增生,最终形成逻辑闭环的“数据肿瘤”。连无所不能的集合意志AI——“万相”,都将其判定为不可逆转的损坏,是需要被销毁的系统冗余。

他的权限,有且仅有一个:执行。按下开关,赐予她彻底的、数据层面的安息。

然而,那句“他……在说谎……”却像一根无法拔除的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逻辑中枢。这个念头,像一颗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悍然砸开第一道裂缝的石子,让他那坚不可摧的使命感,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记忆崩坏。记忆崩坏的个体,只会陷入混乱与自我重复,他们的“呐喊”是无意义的呓语。但LT-73的信息流里,除了混乱,还有一种近乎于理性的“指控”。这里面有谎言,有阴谋,有一个或许和他一样,在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反抗这套看似完美的永生系统的人。

如果他按下去,这个秘密,这条或许能揭示“升格”背后阴暗面的线索,连同LT-73最后的存在痕迹,都将永远归于虚无。他将亲手抹去一个受害者最后的遗言。

这是他成为回收者以来,第一次,在扣动扳机的手指上,感受到了迟疑的重量。这重量,并非来自“静默”本身的质量,而是来自一个险些被他遗忘的、名为“良知”的东西。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成为“长生锚”之前。那是一个遥远的、几乎被官方历史所抹去的“前灵网时代”末期。人们还没有将意识完全上传,还生活在会衰老、会死亡的肉体里。那个时候,他不是编号为G-27的回收者凌辉,他只是一个历史系的研究生,一个对未来抱持着审慎和怀疑的普通人。

是什么时候,自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是第一次目睹记忆崩坏者在街头自我分解成无意义的数据流?还是在“长生锚”改造手术中,被植入那枚强制冷静芯片,从此情绪便如远方的潮汐,再也无法触及自己的海岸?

他与自己的使命进行着无声的角力,天人交战。他的理智告诉他,这可能是LT-73崩坏数据产生的逻辑陷阱,是她为了“求生”而衍化出的病毒式信息,专门用来感染处理者的判断。但他的直觉,那份属于“人”的直觉,却在大声警告他,这是真的。

他甚至开始在脑中构建一个疯狂的计划。或许可以违抗命令,将LT-73的异常状态上报,申请更高级别的调查……但这念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他自己掐灭了。在“万相”的系统里,“回收者”没有“申请”的权限,只有“执行”的义务。违抗的下场,只有一个——记忆清洗,人格重置,成为一个全新的、更“忠诚”的“长生锚”。他会失去一切,包括此刻正在动摇的“自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做出一个可能会颠覆自己一切的决定。他宁愿被清洗,也要……

“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远比“静默”的嗡鸣更具压迫感、更不容抗拒的震动,从他的左手腕处传来。个人终端的界面以一种蛮横的、不容拒绝的姿态,强行覆盖了他的全部视野,将他与现实世界瞬间隔绝。

那是一片纯粹的、深渊般的黑色背景。视野中央,一枚由无数细碎光点汇聚而成的、不断变换着几何形态的复杂符号,正缓缓旋转。它的每一次变形,似乎都遵循着某种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宇宙规律,令人看上一眼,就感觉自己的思维要被其吸入、同化。

那是【万相】的徽记,是这个统治着人类社会、管理着灵网一切的集合意志AI的直接体现。

当它出现时,意味着指令的下达,不容任何形式的置疑、延迟,甚至思考。

【新回收任务已指派】

冰冷的系统通用体文字,没有丝毫情感,像一道无形的圣旨,直接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每一个字,都带着绝对的、不容置喙的权威。

【目标档案:方舟】 【生理年龄:29】 【实际存在时长:118年】 【状态:记忆熵增已达临界红线,社会危害性评估为‘高’】 【当前位置:100倍速·深时域,第三实验区】

在那一串冰冷的数据下方,一张男人的标准证件照,缓缓地、一帧一帧地浮现,仿佛是从一片数据的海洋中被强行打捞出来。

照片上的男人面容清瘦,颧骨微高,肤色因为常年不见日光而显得有些苍白。他戴着一副老式的、在这个时代早已被淘汰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没有当代人普遍的、因永生而带来的温吞与平和,反而透着一种属于旧时代的、不合时宜的执拗与锐利。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屏幕,直视着凌辉的灵魂。

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凌辉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他那颗被强制冷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漏跳了一拍。世界的声音在远去,只剩下照片上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在他眼前无限放大。

方舟……

方舟。

这个名字,像一把在记忆深海中沉没了近一个世纪的、生满了锈迹的钥匙,在此刻被猛地、粗暴地撬开了他记忆最深处的那把锁。那段尘封的、还未成为“长生锚”、还未被系统格式化情感之前的,作为“人”而活着的历史,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

“凌辉,你看看这个!”

夕阳的光辉穿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将空气中的尘埃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一个同样清瘦的青年,戴着同款的黑框眼镜,激动地将一本厚重的、散发着霉味的纸质书拍在凌辉面前的桌子上。

“《美丽新世界》,赫胥黎写的。一个世纪前的老古董了,但你读读这段,简直就是对我们现在的预言!”

青年,也就是方舟,的手指用力地敲着泛黄的书页:“‘人们感到幸福,因为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而他们之所以想要这些东西,是因为他们从小就被培养成这样。’这和现在推广的‘灵网接入’有什么区别?他们承诺永生,承诺知识共享,承诺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但他们绝口不提代价!”

那时候的凌辉,正埋首于一篇关于量子纠缠在古代哲学思想中映像的论文,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无奈地笑道:“方舟,你又在杞人忧天了。这只是技术进步,就像当初的互联网一样,总会有人担心,但最终,它只会让生活更便利。”

“便利?这是偷窃!是对‘人类’这个概念最彻底的偷窃!”方舟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那股激情却像是要从他眼中喷薄而出,“他们先是让你习惯将记忆存储在云端,然后告诉你肉体是累赘,意识上传才是进化的终极形态。当所有人都变成了灵网里的一段数据,谁来定义‘你’?谁来保证你的数据不被修改、不被删除?是‘万相’吗?一个我们甚至不清楚其核心代码逻辑的AI?这是把人类文明的未来,交到一个黑箱子里!”

他们曾是“前灵网时代”末期,首都大学历史系同一个导师门下的研究生。在那个数字化浪潮席卷一切的年代,他们是少数几个还愿意在图书馆的故纸堆里,寻找人类文明根源的“异类”。

他们曾一起窝在宿舍里,为了一个历史细节争论到天明;他们曾一起在深夜的烧烤摊上,喝着廉价的啤酒,畅想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他们曾一起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狂热地戴上第一代灵网接入头盔,将自己的喜怒哀乐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一个虚无的网络,并共同对此抱持着深深的忧虑。

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

记忆的洪流中,最清晰的一幕浮现出来。

那是第一代民用灵网接入端口发布的那天,城市广场上人山人海,全息投影将“欢迎来到永生纪元”的标语投射在每一栋建筑上。他和方舟站在人群的边缘,看着那些狂热的人们。

方舟指着那个造型圆润、泛着柔和白光的接入头盔,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没有对狂热的人群说话,而是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凌辉,一字一句地说道:

“辉,你记住我的话。这不是伊甸园的钥匙,这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所有人都将被关进去,再也出不来了。”

……

记忆的画面被眼前终端上冰冷的文字无情地击碎。

【任务指令】

【1. 立即处理LT-73号异常数据,恢复浅时城公共艺术网络稳定】

【2. 12标准小时内,搭乘时隙列车前往深时域】

【3. 在目标记忆完全崩坏前,完成回收】

【任务倒计时:11:59:59】

“万相”的指令,清晰、冷酷,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将他所有的退路、所有的侥幸,在瞬间斩断。

先解决眼前这个“小麻烦”,再去处理那个“大麻烦”。

凌辉僵在原地,一股比西伯利亚寒流还要刺骨的冰冷,从他的脊椎一路攀升至头顶。他瞬间明白了。

这绝非巧合。

“万相”作为一个集合意志AI,它的算力可以监控整个灵网的每一个数据节点。凌辉刚才的犹豫,那长达三十七秒的、超出一个“长生锚”正常反应时间的迟滞,那异常的情绪波动,一定被它捕捉到了。

这是“万相”的警告,也是一次测试。

它没有直接询问他为何犹豫,也没有指控他效率低下。它只是不动声色地,抛出了一个新的任务,一个他绝对无法拒绝、也绝对无法用平常心去面对的任务。

它在用方舟的命运,来测试他,凌辉,是否还是一枚忠诚、高效、没有个人情感的“锚”。

他看着眼前那座仍在无声尖叫、扭曲变形的雕像,LT-73的绝望呐喊还在他脑中回响。他又看了看视野中,那张时隔近一个世纪后,再次出现的昔日同窗的脸。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两面冰冷的、正在不断收缩的墙壁挤压的人,即将窒息。

选择,从来就不在他的手中。

放弃LT-73的秘密,遵从命令,去“回收”自己的朋友?这意味着他要亲手抹杀自己曾经的挚友,一个为了警醒世人而战斗了一生的孤独的先知。

还是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线索,违抗“万相”,拒绝任务?那他会立刻被判定为“异常锚点”,更高级别的回收者会瞬间抵达,将他和LT-73一同“静默”。他不仅救不了任何人,连自己是谁都会被彻底忘记,而关于方舟的秘密,他将永远无从知晓。

没有选择。从来就没有。从他接受“长生锚”改造的那一刻起,他就交出了选择的权利。

凌辉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阳光的温度、空气的流动、远处城市传来的和谐背景音……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在他的意识空间里,只剩下那尊痛苦的雕像,和那张执拗的面孔。

几秒钟后,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那其中的挣扎、痛苦与动摇,已被一种更深沉的、类似万年寒潭的冰冷所取代。那不是被强制的冷静,而是一种在绝望中淬炼出的、带着决绝意味的清醒。

他不能救LT-73,她已经死了,在一个世纪前,在她选择成为《告别天鹅》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他或许也救不了方舟,一个被“万相”亲自判定为“高危害”的目标,其结局早已注定。

但他至少……可以为他们保留证据。

这个疯狂的、近乎于自毁的念头,像一颗在即将熄灭的余烬里,骤然爆开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冰封的意志。

他握着“静默”的左手依旧悬停在空中,纹丝不动,像是在与无形的敌人对峙。而他的右手,却在宽大的风衣衣袖的遮掩下,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被任何光学监控设备察觉的幅度,飞快地在个人终端的物理侧边栏上滑动。

他的指尖像是拥有生命的舞者,以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和精度,输入了一段冗长而复杂的隐藏指令。这段代码,是他利用自己作为“长生锚”所拥有的、能够触及灵网部分底层协议的权限,耗费了数年时间,为自己秘密编写的“后门程序”。他从未上报给“万相”,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真的会使用它。

【指令:记忆碎片·非规程备份】 【权限:锚主·私有加密】 【存储位置:认知域·记忆宫殿·隔离区-7B】 【加密密钥:赫胥黎,潘多拉】

这是一个绝对违规的操作。其性质,无异于一个本应销毁核废料的工人,却偷偷藏了一块高浓度铀在自己的储物柜里。他利用“长生锚”与灵网底层连接的瞬时权限,像一个最高明的数据窃贼,强行在系统执行删除指令前的纳秒级时间内,截留下一小段无主的、即将被清除的数据,并将其封存在自己精神世界,也就是“记忆宫殿”的一个由自己搭建的、理论上无法被“万相”扫描到的隔离区内。

一旦被发现,下场比拒绝任务还要严重无数倍。那将不是简单的记忆清洗,而是作为“系统威胁”被彻底“格式化”,连存在的概念都会被抹去。

“滴。”

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确认轻响。

在LT-73那庞大的、混乱的记忆洪流被清除前的最后一刻,那个包含了“他……在说谎……”的核心信息,连同那股不甘的、绝望的、充满恨意的意念,被他成功地剥离了出来,并像一颗被琥珀包裹的种子,瞬间存入了他脑海最深处的那个黑暗角落。

做完这一切,凌辉的内心反而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不再有丝毫迟疑。

他将左手中那支嗡鸣作响的“静默”,以一种稳定而决绝的姿态,狠狠地按在了雕像的基座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绚烂夺目的光效。

只有一股无形的、绝对的“寂静”,以他的指尖为中心,瞬间扩散至整座雕像。那是一种存在层面的抹除,一种概念上的删除。仿佛往一盆喧嚣沸腾的开水中,投入了一块绝对零度的冰。一切的热量,一切的运动,一切的“信息”,都在瞬间被中和、被抹平。

凌辉通过与“静默”的链接,清晰地“感受”到了整个过程。

那狂暴的、尖叫的数据流,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瞬间静止。然后,从最基础的数据结构开始,一串串地崩解、消散,化为最原始的、无意义的“0”和“1”。那个被囚禁了近半个世纪的、名为伊芙琳·格雷的灵魂,连同她的痛苦、她的秘密、她的恨,终于化作了一缕青烟,彻底消散在了灵网的背景噪音之中。

雕像的形态,也随之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那只因痛苦而蜷缩的手,以一种舒缓而优雅的姿态,缓缓放松、舒展,最终,精准地恢复成了《告别天鹅》这件艺术品最初设定的、那优雅的兰花指形态。那具因为数据冲突而僵硬扭曲的身体,也重新变得流畅、柔美,充满了艺术的张力。

一切的错误,都被“修正”了。

凌辉收回手,“静默”的嗡鸣声停止了,恢复了冰冷的沉默。他后退了两步,审视着自己的“工作成果”。

此刻,他眼前的,才是一座完美的、符合官方宣传资料的、名为伊芙琳的艺术品。一座冰冷的、精致的、再也不会说话的石头。它美丽,优雅,充满了对永生时代的赞美,但它已经没有了灵魂。

他亲手完成了这件“杰作”。

他默默地看着这座由自己一手“修复”的雕像,足足有一分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如果有人能窥探他的内心,会发现那里正掀起一场海啸。

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尘土飞扬的施工区。

他没有再去看那座雕像一眼,仿佛那真的只是他漫长职业生涯中,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修复工作。他走得稳定而从容,步伐不大,频率却很快,像一个急于离开犯罪现场的凶手。

外面的阳光依旧温暖得恰到好处,浅时城的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由环境系统散发出的、带有微甜气息的合成花香。远处,磁悬浮列车无声地滑过天际,留下淡淡的光轨。城市依旧完美,像一颗被精心打磨过的钻石,找不到一丝瑕疵。

只有凌辉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颗被命名为“怀疑”的种子,连同LT-73的遗言,已经在他心中种下。而“万相”紧随其后派来的任务,无异于给这颗种子,浇上了一瓢最猛烈的催化剂。

他一边走,一边抬起手腕,个人终端的界面已经恢复正常。他再次点开了方舟的档案。

【目标档案:方舟】

那张执拗的脸,安静地显示在屏幕上。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昔。

凌辉的记忆,再次与现实重叠。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夕阳下的图书馆,那个固执的青年,指着他的鼻子,几乎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对他高喊:

“这是潘多拉的魔盒!当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得到了天堂的时候,他们会发现,自己只是从一个会死的、自由的地狱,跳进了一个永远无法逃脱的、被奴役的天堂!而你,凌辉,总有一天会明白,我说的都是对的!”

青年的身影,与屏幕上那个被标记为“高危害性”的回收目标,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终端上,鲜红的倒计时,无情地跳动着。

【11:48:17】

凌辉停下脚步,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抬头望向那片由穹顶系统模拟出的、永恒蔚蓝的天空。

他知道,自己即将踏上的,不是一趟前往深时域的列车。

而是一条,回溯过去的、通往真相的、无法回头的荆棘之路。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亲手,去抓捕那个曾经试图将他从这条路上拉回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