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睡眠如同断线的风筝,在数据洪流的低吼和潜意识的风暴中颠簸飘摇。江述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睡着过,只觉得意识在一片混沌的记忆残片和冰冷的金属现实中浮沉。母亲哼歌的温暖画面与“清洁工”冰冷的微笑交替闪现,最后总被那不祥的蓝光和阮清言清冷的侧脸所打破。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布满线缆管道的金属天花板。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臭氧、机器散热和咖啡因混合的独特气味。一时间,他有些恍惚,花了足足几秒钟才将自己从支离破碎的梦境拉回现实——这个位于地下的、由黑客少女掌控的金属堡垒。

他坐起身,薄毯从身上滑落。角落的工作台前,阮清言依然保持着几乎与他入睡前一致的姿势,仿佛一尊凝固在数据流中的雕塑。只有屏幕上飞速滚动的代码和偶尔她手指在键盘上疾速敲击的动作,证明着时间的流逝和她的高度专注。三块显示屏的光映亮她兜帽下的一小片区域,那双专注于屏幕的浅色瞳孔,仿佛自身也在散发着冰冷的微光。

她真的不需要睡眠吗?还是说,对于她而言,潜入数据的深海本身就是一种休息?

江述的动作惊动了她。并非他的声音有多大,而是这个空间里任何一丝不属于预设背景音的变化,似乎都在她的监控之下。

“醒了?”她的声音透过隐藏的扬声器传来,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但少了昨晚那份命令式的急促,多了几分经过一夜计算后的平稳,“卫生间有一次性洗漱用品。左边那个银色保温杯里是新的咖啡,如果你需要。”

江述这才感到喉咙干涩,嘴唇也有些起皮。他低声道了谢,依言走向那个狭小的卫生间。里面极其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但干净得不像话,所有物品都摆放得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强迫症的秩序感。这很阮清言。

他用冷水扑了脸,冰冷的水温刺激得他一个激灵,彻底驱散了残存的睡意。他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青黑、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惊惶的年轻人,感到一阵陌生。这不再是那个每天烦恼着KPI和热点选题的新媒体编辑了。

拿起那个银色保温杯,里面是黑咖啡,浓郁苦涩,没有任何糖或奶的精修饰,提神效果惊人,一口下去,从舌尖苦到胃里,却也瞬间点燃了精神。

他端着杯子,犹豫着是否该走近工作台,又想起她“不得靠近操作区”的禁令,只好依旧坐在那张折叠椅上。

“过去多久了?”他问

“十小时四十七分钟。”阮清言立刻回答,精确到分钟,“清洁工的被动监听级别在凌晨四点三十三分左右从峰值下降至常规巡逻水平。你的住所和公司附近仍有暗桩,但活跃度很低。”

她说话的方式就像在汇报系统日志,客观、冷静,不带任何个人判断。

“那……我的记忆呢?有发现什么吗?”江述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阮清言终于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动作,椅子微微转动,面向他。她摘下了耳机,挂在脖子上。这是江述第一次看清她的全貌——尽管大部分脸依旧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她的皮肤很白,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皙,鼻梁挺直,唇线清晰但缺乏血色,整个人像是由冰晶和代码构成的精密仪器。

“我对比了你描述的记忆波形特征与过去六个月里‘网络迷因异常消退’案例中的匿名报告数据。”她调出一个复杂的波形对比图,几条不同颜色的曲线交织在一起,“有七十二例呈现出自发报告后又迅速沉默的特征,其中十一例的残留记忆描述与你的‘存在的缺失感’高度吻合。尤其是涉及特定音频记忆的部分。”

屏幕上,几个被标红的波形区域被放大,它们都在某个高频段呈现出不自然的、被人工修剪般的平直切口。

“这能证明什么?”江述急切地追问。

“证明你的情况并非个例,而是某种模式化操作的结果。”阮清言指向那些平直的切口,“这种程度的精准抑制,绝非简单的心理暗示或群体效应能达到。需要极强的定向能量和极其复杂的生物神经算法模型作为支撑。忘忧科技的核心项目‘彼岸花’,理论上具备这种能力。”

“彼岸花?”江述捕捉到这个充满不祥意味的名字。

“一个对外宣称是‘高级神经反馈冥想辅助系统’的项目。但我截获的零星数据包表明,它的算力资源和带宽占用远超公开资料所述。”阮清言的眼神变得锐利,“它更像是一个……大型神经信号处理中枢,甚至能进行一定程度的写入和擦除。”

写入和擦除记忆。江述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爬升。这已经远远超出了科技犯罪的范畴,近乎于神魔的手段。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就为了一首歌?”他觉得难以置信。

“《忘忧曲》或许不是目标,而是一个……索引,一个触发器,或者一个失败的实验品。”阮清言沉吟道,“它可能关联着一段他们试图彻底抹去的、更庞大的信息。清除所有关于它的记忆,是为了覆盖或隐藏更深的东西。你的记忆,恰好触及了这个索引的边缘。”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聚焦到江述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你确定,关于那首歌,以及你母亲哼唱的记忆,没有其他更特别的细节了?任何看似无关紧要的异常都可以。”

江述闭上眼,努力回溯。温暖的厨房,油烟机的嗡嗡声,母亲系着围裙的背影,哼唱的调子……那调子……

“旋律……好像有点不一样。”他艰难地捕捉着那片模糊的音频碎片,“我记忆里母亲哼的,和网上那些人描述的《忘忧曲》的‘噔噔噔’节奏,似乎……中间有几个音不太一样?更柔和一些?我说不清……

阮清言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前倾了一些:“音高?节奏型?能尝试模拟出来吗?哪怕一个音节?”

江述苦笑:“我……我五音不全。而且它太模糊了。

阮清言立刻在键盘上操作起来:“不需要你唱准。尝试用这个简单的音阶模拟器,用鼠标点击,尽可能还原你记忆里的那个‘不一样’的片段。”她将一块平板电脑递给他,上面是一个简洁的音频软件界面。

江述笨拙地尝试着,点击着不同的音阶按钮,发出断断续续、不成调的电子音。他觉得自己蠢透了,尤其是在阮清言这种技术大神面前。但她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烦,只是专注地听着那些刺耳的噪音,同时快速地在主系统上操作着什么。

突然,她停下了动作。

“够了。”她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极细微的、但确实存在的波动。

她将主屏幕上的一段音频波形放大。那是她从某个极其古老的、近乎被遗忘的网络缓存节点深处挖掘出来的一小段残缺音频文件,标签混乱,几乎被当作垃圾数据清理掉。

“这是七年前,一个私人博客背景音乐里极短的一个片段,博主声称是随手录下的‘街边听到的温暖旋律’。博客早已关闭,数据几乎完全丢失。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未被‘清洁’的残留物。”

她点击播放。

一段极其微弱、充满杂音、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旋律流淌出来。只有短短五秒,而且音质劣化严重。但那隐约的轮廓……

江述的心脏猛地一跳!

就是它!更柔和,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忧伤,而不是《忘忧曲》那被众人记忆的、更激昂的“噔噔噔”节奏!

“这……这好像更接近我妈妈哼的……”他声音有些发抖。

阮清言快速将这段残缺音频进行降噪和增强处理,虽然无法完全还原,但其独特的音高和节奏型变得更加清晰。她将其与论坛上众人描述的《忘忧曲》节奏模型进行比对。

“看这里,”她指着频谱分析图上几个关键的分歧点,“频率和节拍存在显著差异。这不是同一首歌的不同记忆,这根本就是两首不同的曲子!”

结论如同闪电,劈开了迷雾。

那么多人记忆中被抹去的“同一首歌”,其实并非一首歌。而是两首!一首是可能真正存在过、但被彻底抹去的《忘忧曲》(拥有那更激昂的“噔噔噔”节奏),另一首,则是江述母亲哼唱的、这首更柔和忧伤、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曲子!

为什么忘忧科技要將这两首截然不同的曲子,在人们的记忆中进行混淆,并一同抹去?

除非……

“除非你母亲哼唱的那首无名曲,才是真正的关键!”阮清言的眼神亮得惊人,那是一种发现珍贵线索的、属于技术专家的锐利光芒,“《忘忧曲》或许只是一个烟雾弹,一个为了覆盖和混淆真正目标而故意制造出的、更显眼、更容易被集体记忆和讨论的‘替身’!清除所有关于‘忘忧曲’的记忆,是为了确保没有任何线索能指向那首真正需要被彻底埋葬的‘无名曲’!”

而江述的母亲,不知为何,曾经哼唱过那首真正的“无名曲”!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他的记忆会被如此精准地标记和清理——他触及的不是一个流行的文化标签,而是被深埋的核心秘密!

江述感到一阵战栗,既有发现线索的激动,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他的母亲,一位平凡的女性,怎么会和这种可怕的事情扯上关系?

“我妈妈……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喃喃道。

“记忆和信息的传播路径有时毫无逻辑可言。”阮清言冷静地分析,“她可能只是在某个场合无意中听到,觉得好听便记下了。但这无意间的行为,却让你成了现在唯一的、活着的‘存储介质’,尽管存储的数据已经受损。”

唯一的存储介质。这个身份让江述感到毛骨悚然,也让他肩头瞬间沉重无比。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逆向工程。”阮清言的手指再次回到键盘上,速度更快,“既然确定了关键目标是那首‘无名曲’,我们就有了更明确的搜索方向。我会尝试从你母亲的社会关系、活动轨迹可能留下的数字痕迹入手,虽然希望渺茫——清洁工肯定早已处理过。同时,需要你继续深度挖掘你的记忆,任何与那旋律相关的细节,听到的时间、地点、场合,你母亲当时的情绪……任何碎片都可能成为密钥。”

她扔给江述一个纸质的笔记本和一支笔。

“写下来。用最原始的方式。远离任何联网设备。你的记忆现在是最高优先级的保护资产。”

江述接过本子和笔,感觉它们重若千钧。

就在这时,主屏幕的一角,一个红色的警报窗口突然闪烁起来,发出低频率的嘟嘟声。

阮清言眉头瞬间蹙紧,手指如飞般调出警报源。

“有人触发了我们之前设在论坛‘海角阁’的监测爬虫。”她语速加快,“关于《忘忧曲》的讨论……又出现了。”

“什么?”江述一惊,“不是都被清除了吗?”

“是一个新帖。发帖人ID陌生,行文格式模仿了你最初的帖子,但细节更粗糙,像是一个……”阮清言快速扫描着内容,语气变得凝重,“陷阱。”

屏幕上,那个新帖的标题格外刺眼:

【紧急寻人】谁还记得《忘忧曲》!求联系!我知道内幕!】

发帖人声称自己手握《忘忧曲》未被删除的原始音档,甚至暗示知道“蝴蝶组合”消失的真相,急切地寻找“同类”,并要求私下联系。

“愚蠢!”阮清言冷声道,“要么是彻头彻尾的骗局,要么就是清洁工抛出的诱饵,想钓出像你这样还在关注此事的‘漏网之鱼’。”

“那我们……”

“静观其变。”阮清言果断切断了与外部网络的大部分连接,只保留最低限度的监控通道,“陷阱已经布下,很快就会收网。我们需要看看,谁会去咬钩,又能钓出些什么。”

她将那个帖子的实时动态投屏到另一块显示器上。

果然,帖子发布后短短几分钟,浏览量飙升,回复数量急剧增加。有激动询问的,有怀疑嘲讽的,有直接求分享音档的……网络生态淋漓尽致。

然后,突然之间。

所有的回复,在某一秒,戛然而止。

不是删除,而是整个帖子的状态,瞬间变成了【该主题不存在】。

紧接着,发布这个帖子的用户ID,其所有历史记录和注册信息,在同一时间,全部变为【数据已删除】。

干净利落,无声无息。

比之前清理江述帖子时更快、更彻底。

仿佛一个无形的橡皮擦,轻轻一抹,便将这个试图冒头的“异常”,连同其制造者,从这个数字世界上彻底擦去了。

监控画面里,只剩下冰冷的提示和空白的页面。

地下空间里,只剩下服务器风扇持续的低吼。

江述感到一股冰冷的窒息感。他亲眼目睹了一次精准的“清洁”行动。从抛出诱饵到彻底抹除,不过短短十分钟。

阮清言的表情冰冷如霜。

“看到了吗?”她的声音低沉下去,“这就是我们面对的东西。效率惊人,冷酷无情。”

她转过头,看向江述,浅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屏幕的冷光。

“记住这种感觉。这就是一旦我们失败,你和我,以及我们追寻的真相,最终的下场。”

江述握紧了手中的笔记本,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静默降临,但恐惧和决心,如同地下暗河,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下,汹涌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