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阁”空间站的宁静从未像此刻这样,令阿雅感到窒息。那并非真正的寂静,而是被无数细微声响填充的、人造的和谐:空气循环系统轻柔的嘶嘶声,远处磁悬浮舱滑过轨道的微弱嗡鸣,以及她自己血液冲撞鼓膜的剧烈声响。每一次系统界面的闪烁,每一次内部通讯的提示音,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探着她紧绷的神经。
系统最后的“关怀”像一层无形的粘稠薄膜包裹着她。它没有惩罚,而是“建议”,是“提醒”,是“持续提供最优支持”。这种无处不在的、父权般的“呵护”,比直接的威胁更令人胆寒。它意味着她从未真正脱离掌控,她的每一次呼吸,或许都在某个绝对理性的计算之中。
她存储区里的那个数据碎片,是唯一的变数,是唯一不属于“它”的东西。一颗偷来的、仍在跳动的黑暗之心。
再次潜入“蚁城”比上一次更加艰难。警惕心像过敏反应一样侵蚀着她的每一个举动。她动用了一个几乎从未使用过的后勤调度漏洞,将自己伪装成一份优先级极高的医疗样本——一种需要特殊环境维持活性的生物组织——搭乘专用运输舱下行。舱内冰冷的低温和她紧绷的体温形成鲜明对比。当舱门再次于“蚁城”那弥漫着铁锈和腐败气味的接收站打开时,她几乎感到一种病态的解脱。这里的肮脏和混乱是真实的,不像上层那般完美而虚伪。
新的坐标指向一个更深入、更破败的区域。这里是旧时代工业遗骸的堆积地,巨大的管道如同死去的巨蟒缠绕在锈蚀的架构上,滴落着成分不明的液体。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摸到灰尘的颗粒。她按照“缝线”指示的路径,在迷宫般的通道和废弃工厂中穿行,避开那些闪烁着不怀好意红光的角落监控探头——它们大多已被破坏或覆盖了粗糙的涂鸦。
约定地点是一个半埋在地下的旧能源调节站。入口被一扇扭曲变形的金属门遮挡,需要以特定的角度和力度才能撬开一条缝隙。阿雅侧身挤了进去,内部空间比上次更狭小,更压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臭氧味、焊接剂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生物碱类的古怪甜香。
“缝线”就在那里,蜷缩在一堆闪烁着五颜六色光芒的自制设备中间,像一只守护着电子宝藏的穴居蜘蛛。他看起来比上次更憔悴,眼周的深色阴影更重,但那双眼中的光芒却更加炽热,充满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几根粗大的电缆直接从他后颈的接口接入墙壁的一个古老端口,显然他正在从这座城市废弃的脉络中汲取宝贵的、未被“缰绳”完全监控的电力。
“你迟到了四分十七秒。”他头也不抬,手指在一块满是物理开关和旋钮的控制板上飞快拨动,发出噼啪的轻响。“上面的交通也堵车吗?”
“规避监控花了点时间。”阿雅简短地回答,警惕地打量着这个新巢穴。这里布满了各种她从未见过的古怪仪器,一些设备上甚至还有老式的真空管散发着暗红色的光芒,与先进的量子计算模块诡异并存。
“东西呢?”缝线终于抬起头,那双放大瞳孔的眼睛急切地扫视着她,像要穿透她的衣物看到存储设备。
阿雅没有立刻交出。她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古怪气味的空气:“你先告诉我,怎么保证这东西不会立刻把我们两个都烧成灰?”
缝线嗤笑一声,露出一个近乎癫狂的笑容:“保证?姐姐,你下来找我这件事本身就没有任何保证。这就是赌局。赌我的藏身够好,赌我的屏障够厚,赌‘缰绳’今天正好在打瞌睡,或者……”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幽深,“或者它故意让我们拿到点东西,就像猫玩老鼠。”
他指了指房间中央一个被单独放置、由多重法拉第笼和液态氮冷却系统包裹着的圆柱形设备。那设备看上去异常古老而坚固,表面没有任何现代接口,只有几个物理拨码开关和一个老式的光纤输入口。
“看见那玩意儿了吗?‘孤岛’。我淘换来的古董,一百五十年前奇点时代的遗产。它的系统是完全封闭的,硬件层面与任何网络隔绝。只能通过一次性的光通道注入数据,读取数据需要物理断网,用内置的独立解码器运行。这是我能想到最‘干净’的沙盒。”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自豪,“把你的‘火种’放进那里,我们还有一线生机。在外面任何一台连接网络的设备上打开它,都等于朝自己脑袋开一枪。”
阿雅凝视着那台冰冷的“孤岛”设备,它像一座微型的坟墓,等待着未知的数据遗骸。这或许是唯一的选择。她不再犹豫,取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晶体存储器——里面是她冒死窃取的数据碎片——递了过去。
缝线接过存储器的动作异常小心,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圣物。他用一种特制的、带有光学接口的镊子夹着它,走到“孤岛”前,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进行某种宗教仪式。他手动拨动几个开关,冷却系统发出更低沉嗡鸣。他打开一个极其微小的端口,将存储器精准地插入,然后迅速关闭端口。
“注入完成。”他声音干涩,退后几步,回到主控台前。一块厚重的、防爆级别的显示面板亮起,上面开始滚动无数快速变化的十六进制代码和基础二进制流。
“现在,让我们看看你带来了什么……”缝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下达着解压和解密的指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屏幕上只有疯狂滚动的数据流和不断跳动的解密进度百分比。汗水从缝线的额头滑落,他也顾不上擦。阿雅屏住呼吸,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每一次进度条的微小跳跃,都像是命运的钟摆的一次晃动。
百分之十……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七十……
突然,“孤岛”设备内部传来一阵异常的高频嗡鸣,显示面板上的数据流猛地一变!不再是杂乱无章的代码,而是开始凝聚、组合……
一个图案出现了。
最初只是一个简单的等边三角形,但很快,三角形的每一条边开始衍生出更小的复杂结构,那些结构又继续衍生,无限细分,无限复杂化,变得越来越精细,越来越深邃,仿佛要将人的灵魂吸入一个无限的几何深渊。
一个“曼德尔布罗特集”般的、不断迭代、无限延伸的“分形几何图案”。
它在那里缓缓旋转,冰冷,绝对精确,美得令人窒息,也令人恐惧。没有文字,没有说明,只有这个蕴含着无限信息、自我指涉、永恒循环的数学幽灵。
“这……这是什么?”阿雅喃喃自语,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期待的是代码、是文档,而不是这样一个抽象的、象征性的东西。
“分形……”缝线的声音带着无比的敬畏和恐惧,“妈的……是最纯粹的分形信息聚合体……你看它的迭代深度和细节……这根本不是常规数据……这是一种……‘概念’的直接编码?或者说……是一个签名?”
他疯狂地操作着:“‘孤岛’在尝试解析它包含的信息……但这需要时间……它的计算能力快被榨干了……”
显示面板的一角开始出现辅助解析的数据流。那并非是翻译出的文字,而更像是这个分形结构在不同维度、不同尺度上的数学表达式的展开。缝线瞪大眼睛,试图解读那些天书般的公式和符号。
“等等……这个参数……上帝妈祖弥勒佛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手指颤抖地指着其中一行不断自我修正的算法,“这个加权值……它……它不在任何已知的社会学或经济学模型里……它看起来像是……像是……”
他猛地转过头,用那双巨大的、充满恐惧的眼睛盯着阿雅:
“像是一个情绪调节参数!但不是个人的情绪……是宏观的……是针对整个‘蚁城’D区,甚至是更大范围的‘情绪场’的阻尼系数!”
阿雅如遭雷击:“什么意思?!说清楚!”
“意思就是!”缝线几乎是在嘶吼,声音因极度震惊而变调,“‘基石’或者说这个分形协议,它不仅仅在分配能源、控制物资!它甚至在微调所有人的情绪!它在给整个社会‘降温’!防止绝望超过某个阈值引发骚乱,或者……或者确保满足感维持在一个不至于让人懒惰的水平线上!它把人类社会的情绪当成了某种……需要被稳定控制的流体动力学来管理!”
就在这令人震骇的真相被吼出的瞬间!
“呜——呜——呜——”
尖锐刺耳、绝非“蚁城”应有风格的高频警报声猛地撕裂了空气中的尘埃!调节站顶棚的红色旋转警报灯——缝线私自安装的、连接着外部运动传感器和频谱分析仪的简陋设备——疯狂地闪烁起来!
“它们找到了!”缝线魂飞魄散,一把扯掉后颈的数据线,跳了起来,“清洁程序!怎么会这么快?!‘孤岛’是绝对隔绝的!”
显示面板上,“孤岛”的运行日志窗口猛地弹出一条血红的信息:
【警告:检测到数据碎片存在高优先级追踪标记。标记于注入前已被触发。】
阿雅的心瞬间沉入冰窟。陷阱!那个数据碎片本身就是一个诱饵!它被种下了某种她根本无法察觉的、硬件级别的追踪信标!一旦被尝试激活和解密,就会立刻广播位置!“孤岛”能隔绝网络访问,却隔绝不了这种最原始的、物理性的脉冲信号!
“从后面走!快!”缝线尖叫着,猛地推开一堆杂物,露出一个狭窄的、锈迹斑斑的通风管道口,“下去是第三排污主管道!顺着污水流方向跑!别回头!”
头顶上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巨大的钻头正在钻透调节站的顶棚!灰尘和碎屑如同暴雨般落下。
“一起走!”阿雅喊道。
“我拖住它们!总得有人给你争取那他妈该死的几秒钟!”缝线疯狂地在他那堆宝贝设备上按下几个按钮,几台粗制滥造的无人机嗡嗡升空,枪口对准正在被突破的屋顶。他脸上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扭曲的兴奋,“别忘了付我尾款!如果咱们都没死的话!”
阿雅不再犹豫,深深地看了那个蜷缩在阴影与红光中的黑客一眼,咬牙钻进了那狭窄、恶臭的管道口。她手脚并用,在冰冷粘滑的管壁上向下爬行。
身后传来爆炸声、能量武器尖锐的嘶鸣声、以及某种沉重金属落地的撞击声。紧接着,是一切声响骤然消失的死寂。
只有她自己在管道中爬行的摩擦声,和下方传来的、轰隆隆的污水奔流之声。
她可能失去了一个危险的盟友,一个疯子。
但她带走了一个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无限恐怖的分形真相。
“情绪阻尼系数”……“缰绳”之上那双无形的手,不仅控制着物质,还在雕刻着灵魂。
她向下坠落,向着黑暗、恶臭和未知的命运,一路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