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莉薇正慢条斯理地剥着纸杯蛋糕的包装纸,闻言动作一顿。她没想到自己掩饰得并不好,更没想到会被这个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学弟点破。
“……很明显吗?”她低声问,没有否认。
“嗯哼,从医院开始到刚才,愁云惨雾都快实质化了。是因为……学姐准备的As课题论文的事儿?”
“你果然看了我的笔记。”海莉薇对赞迪克的行为感到不耻,一个白眼后,她才无力地说道:“我的结业课题……这种事在教令院也不算新鲜。”
赞迪克难得没有立刻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他那双红玛瑙般的眼睛此刻褪去了惯有的玩世不恭,沉淀出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
“哦?屡见不鲜吗?”他慢悠悠地开口,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像是在输入某种密码。“As……砷化物。我记得没错的话,它可是不少稀有金属矿脉里常见的伴生‘特产’,高层为什么会单独将它拎出来处理呢?难道是开采的稀有金属很多吗?”
海莉薇剥蛋糕纸的动作彻底僵住了。她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射向赞迪克:“你看到了多少?”
“不多不少,刚好够我拼凑出轮廓。”赞迪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蛊惑,“学姐的课题方向,是某种高效、低成本的砷化物污染治理技术吧?但你的实验数据和初步结论……似乎指向了某些被刻意忽略的污染源?某些与高层利益密切相关的……大矿场?”
“高层当然希望解决问题,不过他们解决问题的前提是,不能‘揭开盖子’,不能动摇某些既得利益者的蛋糕。我的方法……太直接了,直接指向了污染源头——正在进行开采项目的几座矿区。”
“指导老师把我的论文压下来了,除非我能研究出如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让下游的水‘看起来’干净点的办法。至于源头?呵,那是‘暂时性技术难题’和需要保密的‘高层策略’。”
“哦?高层战略?”他慢悠悠地重复着这个词,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像是在输入某种密码。“As……砷化物。我记得没错的话,它可是不少稀有金属矿脉里常见的伴生‘特产’,尤其是在某些被死域污染后的封存区域深层矿层里,含量异常的高呢。”
海莉薇猛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锁定了赞迪克,“你知道些什么?”
赞迪克勾起嘴角,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没什么,只是恰好对矿物分布有些兴趣。须弥境内那些被封存的矿脉,理论上应该只有持有特别勘探许可的团队才能接触。而那种级别的许可……”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会场前排几位衣着华贵、正与其他学者谈笑风生的贤者,“通常可不是普通学者或者学生项目能轻易搞到手的。学姐你之前的课题,涉及到的As样本来源,该不会也和那些‘封存区’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吧?或许是有人……不想让某些伴生数据,被一个不受控的生论派学生给捅出来?”
海莉薇的心猛地一沉。
赞迪克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之前一些模糊猜测的锁芯。
她项目的样本来源虽然并非直接来自污染后的矿坑深处,但其中几个关键的高浓度样本,确实是通过一个背景复杂的中间商提供,对方语焉不详……如果这些样本背后真的牵扯到违禁开采和那些被封存的矿脉……
那她的课题被强行“整合”甚至压下,就绝不是简单的学术资源争夺,而是更高层面的掩盖。
海莉薇深吸一口气,“谢谢你的‘洞见’,赞迪克学弟。不过……”
她停顿了一下,像在准备说辞说服自己。
“……我只是个想顺利毕业的生论派学生。我的课题,我的论文,存在的意义是解决问题,或者至少在学术上留下一点微小的痕迹。”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蛋糕上的纸托,发出细微的窸窣声,“至于这些数据背后通向哪里?那些被封存的矿坑深处藏着什么秘密?又是谁的手在幕后拨弄这一切?”
“那不是我能触碰的领域。也不是我应该去深究的答案。”
她抬起头,终于重新看向赞迪克,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惊疑和锐利,只剩下一种近乎冷漠的清醒和平静。
“揭开盖子?”海莉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弧度,“盖子下面盘踞的可能不是问题,而是要人命的毒蛇。我的方法再高效,也挡不住别人朝我头上砸石头。”
她将那个被捏得不成样子的蛋糕小心地放回扶手上,“这份‘好奇心’,还是留给像你这样……精力旺盛又无所畏惧的人吧。”
她重新靠回椅背,姿态甚至带上了一点奇异的“松弛感”。
既然决定不再涉足那危险的泥潭,压在心头多日的巨石仿佛也随之挪开了一些。她甚至伸手,从扶手的“囤粮”里又拿了一个新的、完整的纸杯蛋糕,慢条斯理地剥开包装纸。
“对我来说,这个课题到此为止了。我会按导师的‘建议’,调整方向,研究如何在末端‘看起来’更干净一点……或者干脆换个课题。”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窗外的天气,“至少,这能让我拿到毕业证,找个远离这些糟心事的地方安心做研究。”
赞迪克全程安静地听着,那双红玛瑙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锁在海莉薇脸上,将她从惊疑到强行镇定、最终归于疏离放弃的整个转变过程尽收眼底。
当海莉薇说出“到此为止”时,他眼底那抹冰冷的专注和洞悉的光,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瞬间黯淡、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玩味、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以及更多兴味的复杂情绪。
“哦?”他轻轻哼出一个音节,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意料之中的了然,又有点无聊的调侃。
“明智的选择,学姐。”他学着海莉薇的样子,也向后靠去,双臂舒服地搭在扶手上,刚才那副仿佛要拉人共赴深渊的蛊惑姿态消失得无影无踪。“‘知道得越少,活得越好’,这可是须弥城生存的不二法则。恭喜你,领悟了精髓。”
他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灿烂,甚至比之前更甚,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种无机质般的冰冷光泽。
“只是有点可惜呢,”他歪头,目光扫过海莉薇手中那个新蛋糕,“我还以为能亲眼见证学姐为了真理勇闯龙潭虎穴的英姿呢。毕竟涉及到封存区、违禁矿藏……多刺激的剧本啊。”他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冒险故事梗概。
“嗯,蛋糕世界挺好。”她咬了一口蛋糕,声音模糊但坚定,“至少……安全。”她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对话,远离这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赞迪克看着她刻意回避的姿态,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趣味。
他不再看她,转而百无聊赖地研究起前排某个学者发型奇特的后脑勺,修长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奏轻快,仿佛在谱写一首无声的、危险的乐章。
讲座早已结束,人群散去大半。心理咨询室那边大概也处理完了“程序”,赞迪克的导师急匆匆地穿过稀疏的人群找了过来。
“赞迪克!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医生不是说让你休息吗?”导师满头大汗,看到海莉薇也在,松了口气,“海莉薇同学,多谢你看着他……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他不由分说地扶起赞迪克,“走了走了,跟我回去休息,别到处乱跑!”
赞迪克顺从地站起来,甚至配合地露出一点“虚弱”的表情,对着海莉薇挥了挥裹着纱布的左手,笑容依旧灿烂,仿佛刚才那番暗流涌动的对话从未发生。
“学姐,那我先‘告退’啦!感谢你的‘看护’……以及,”他眨眨眼,红瞳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祝你未来的蛋糕研究……呃,我是说生态学研究,顺利愉快!”
海莉薇僵硬地点点头,目送着导师半拖半拽地把那个蓝毛的麻烦精带走。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智慧宫华丽的大门后,她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她低头看着手中吃了大半的蛋糕,刚才短暂的“松弛感”如同幻觉般消散,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不安笼罩了她。
她到底是遇上了怎样一头不请自来的狼啊。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外套内袋里那叠厚实的“学术特权”文件,冰冷的纸张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特权?在真正的权力和秘密面前,这薄薄几张纸,又能提供多少庇护?
……
“海莉薇同学,这是出院手续。”护士将单据递给海莉薇时,她正盯着窗外的云层发呆。
六天的住院生活终于结束,虽然背部肌肉仍在隐隐作痛,但比起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和赞迪克时不时的“拜访”,家里的床显然更具吸引力。
智慧宫的经历和赞迪克时不时透露着危险的眼神,让她对“远离”的决定更加坚定。As课题?封存矿脉?都见鬼去吧。她现在只想回到自己的小窝,研究她安全的植物,或者……先睡个昏天黑地。
推开家门时,厨房飘来的浓郁香气让海莉薇愣了一下。这味道……是炖汤?
梅里女士系着围裙的背影在灶台前忙碌,菜刀与砧板碰撞的声音规律而有力,与她记忆中那个总在雨林或办公室的女强人形象格格不入。
海莉薇手里还提着一个略显狼狈的塑料袋,里面是几株被赛缇娜放弃、却在她住院期间被她成功扦插救活的慧济鹅耳枥小苗,嫩白的根系在透明塑料杯里清晰可见。
“这些是什么?”梅里女士头也不回地问道,手中的刀尖精准地指向海莉薇手里那堆杂乱的花盆塑料杯,语气平静,却带着惯有的审视。
海莉薇将袋子轻轻放在玄关角落:“赛缇娜放弃的课题。”她蹲下身,指尖小心地碰了碰其中一株最健壮的鹅耳枥嫩芽,“现在是我的论文材料了。”
远离危险的As课题,回归这些安静生长的植物,让她感到一丝踏实。
梅里女士终于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掠过厨房台面:“根据台面灰尘堆积程度判断,你至少五天没开过火。”陈述事实,不带感情。
海莉薇习惯性地开始分析:“近期天气指数:一周以来平均气压1025hpa、能见度30km、紫外线2级适中、湿度为30%偏低、风力为3级微风,体感27-30℃。”
她试图解释,“这种天气,靠能量棒和食堂足够维持基础代谢……”她歪着头躺在沙发上,补充道,“而且,这种天气很适宜风媒传粉。或许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某些未知的树木到了传粉期。”
“我不是在问天气和季节。”母亲打断道,汤勺在锅里搅动,发出轻微的声响,“我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关于我女儿的生活自理能力。”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生了个机器人,或者某种只需要光合作用就能活着的菌类。”
海莉薇躺在沙发上,对这个比喻感到一丝困惑:“所以……您是在暗示我应该多做饭?”她试图理解母亲的逻辑。
“我是在确认我的女儿没有被掉包成某种需要光合作用的植物。”梅里将冒着热气的汤锅“咚”地一声放在餐桌中央,蒸汽氤氲了她的眼镜片。“十分钟内,把这些‘实验材料’从我的视线范围里收拾好。客厅阳台或者你房间窗台,选一个。”
“遵命,教授。”海莉薇条件反射地弹起来立正应答,随即因动作过快牵扯到尚未完全恢复的背部伤处而皱了下眉。
她认命地抱起那袋小苗走向阳台,将它们安置在阳光充足的角落。大脑却不由自主地分析起母亲反常的居家行为——出差延期归来后,她竟然没第一时间冲向办公室处理积压的工作?这反常的平静下,必然酝酿着她尚未知晓的风暴。
当她回到餐桌前,一份边缘印着醒目的“机密”字样的棕色文件袋,正静静躺在她的餐位前。那刺眼的标识像针一样扎了她一下,刚刚在阳台获得的些许安宁瞬间消散。
“坐下,吃饭。”梅里女士的语气不容置疑,已经帮她盛好了一碗汤。
海莉薇迟疑地坐下,目光无法从那文件袋上移开。
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翻开文件袋,抽出第一页,瞳孔骤然收缩。
“砒矿石?!”她猛地抬头看向母亲,冷静的声线里带着一丝惊愕,“这和我那个As课题……”那个她刚刚决定彻底埋葬的课题!
“没错。”梅里优雅地舀起一勺汤,吹了吹,“你实验室里那些高浓度As样本的源头,或者说,主要载体之一。你发现的样本性质异常,恰好是某些人违规开采受污染合金矿留下的副产品。”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汤的味道。
“调查显示,”母亲放下汤勺,金属与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这些违规开采的矿石,也就是你研究的As元素主要来源,经过粗加工后,主要流向了至冬国的一家名为‘福尔采夫’的公司。具体用途,还在深挖。”
她的目光锐利地看向女儿,“你的论文,你那些无法提交的实验数据……”
海莉薇咬住了筷子尖端,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可以作为证据链的一环?”她替母亲说出了未尽之语。
“没错。”梅里女士肯定道,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当然,前提是你愿意把你辛苦得来的学术成果,变成扳倒某些蛀虫的政治筹码。那些数据,是你亲手剥离出来的真相碎片,价值非凡。”
海莉薇沉默了片刻,将口中的米饭咽下。
她看着母亲眼中那份熟悉的、掌控全局的锐利和决心。那份她曾因担忧超脱“平凡”而放弃的“真相”,原来早已被母亲紧紧攥在手中。
她之前的回避和退缩,在母亲强大的气场和清晰的布局面前,似乎显得有些……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