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窗台上凝成细珠时,叶心心正对着铜镜发呆。镜中的人影面色苍白,眼窝泛着青黑,颈间空荡荡的——那条被摘下的松石项链,像个无形的印记,即使不戴,也依旧横亘在心头。门被轻轻推开时,她以为是送早餐的侍女,没回头,直到听见一声怯生生的“叶老师”。
转过身,才发现是卓玛。
小姑娘穿着一身崭新的藏装,水红色的袍子镶着银边,显然是特意打扮过的,可辫梢的红绳还是习惯性地缠在手腕上——那是叶心心教她的,说这样干活时辫子不会碍事。她手里端着个铜托盘,上面放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香气混着清晨的凉意漫过来,竟带着些微熟悉的暖意。
“卓玛?你怎么会在这里?”叶心心起身时,裙摆扫过地毯上的金线花纹,发出细碎的声响。她记得卓玛家在牧场边缘,离这座庄园至少有两小时路程。
卓玛把酥油茶放在桌上,小手在藏袍下摆上蹭了蹭:“是丹增叔叔让我来的。他说……说我跟叶老师熟,来照顾你能自在些。”她说话时眼睛盯着地面,声音越来越小,“次仁叔叔昨天傍晚接我来的,马车走了好久。”
叶心心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这孩子定然是被蒙在鼓里,以为真的只是来照顾自己,却不知早已成了别人安抚她的棋子。她伸手想摸摸卓玛的头,指尖刚抬起,又想起什么似的收了回来——在这座庄园里,连善意都可能被曲解。
“快坐。”叶心心拉过窗边的矮凳,“路上冷不冷?有没有喝热东西?”
“喝了!次仁叔叔给我买了甜茶。”卓玛这才放松些,爬上矮凳时,藏袍的下摆扫过凳脚,露出里面绣着格桑花的棉袜,“是县城茶馆里最好的甜茶,放了好多奶。”
她努力想让气氛轻快些,可眼神总不自觉地瞟向紧锁的房门,像只受惊的小鹿。叶心心看着她紧绷的侧脸,突然明白——这孩子什么都知道。
铜壶里的酥油茶泛起油花,卓玛用银勺轻轻搅动着,勺底碰到壶壁,发出叮当的轻响。“叶老师,你喝一口吧。”她把铜壶往叶心心面前推了推,“是我阿妈教我煮的,放了点蜂蜜,不那么腻。”
叶心心端起铜碗,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酥油茶的香气里确实有蜂蜜的甜,像卓玛每次送她的野花,带着小心翼翼的暖意。她喝了一小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竟压下了些微的恶心——从被锁在这房间起,她就没正经吃过东西。
“好喝吗?”卓玛睁着大眼睛望她,睫毛上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面粉,像落了层细雪。
“好喝。”叶心心笑着点头,指尖摩挲着碗沿的花纹,“比庄园里侍女煮的好喝。”
卓玛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她低下头,用银勺拨弄着碗里的茶叶,声音轻得像叹息:“叶老师,你别恨丹增叔叔。”
叶心心握着铜碗的手指紧了紧。
“他就是……就是太喜欢了,不知道该怎么说。”卓玛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笨拙,“就像上次他看到阿爸的白牦牛,喜欢得不行,非要用两匹好马换,阿爸不换,他就天天往阿爸的牧场跑,给牦牛喂最好的草料。”
叶心心没说话。她知道卓玛想说什么,可人心不是牦牛,喜欢也不该是掠夺。
卓玛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没生气,才鼓起勇气继续说:“牧场的人都说,丹增叔叔是雪山养大的狼,看上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她的指尖绞着辫梢的红绳,“他第一次去学校,回来就跟次仁叔叔说,叶老师像雪山顶上的莲花,干净得很。”
叶心心的心猛地一颤。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自己晕倒在他怀里,闻到的那股混合着酥油和阳光的味道——原来从那时起,她就成了他“看上”的东西。
“次仁叔叔不让我说这些。”卓玛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可我怕你跟他硬碰硬。昨天夜里,我听见他在书房砸东西,说‘她要是敢走,就把学校的煤全拉回来’。”
叶心心端着铜碗的手开始发颤。她不怕自己受委屈,可她不能让孩子们在冬天挨冻。那些崭新的课本,那些温暖的煤块,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的善意,而是用来牵制她的绳索。
“叶老师,你听我的。”卓玛突然抓住她的手,小姑娘的掌心带着灶台的温度,粗糙却有力,“别跟他犟,他吃软不吃硬。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他气消了,说不定就放你走了。”
叶心心看着她眼里的担忧,鼻子突然一酸。这孩子才十岁,却要替她操心这些。她反手握紧卓玛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帮阿妈揉糌粑、给羊群喂草料磨出来的,像颗颗细小的珍珠,藏着草原孩子的坚韧。
“我知道了。”叶心心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个笑容,“我听卓玛的,不跟他犟。”
卓玛这才松了口气,眼睛又亮起来。她从藏袍口袋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到叶心心面前:“这个给你。”
是块青稞饼,还带着余温,上面撒着芝麻,边缘烤得焦脆。“我早上偷偷在厨房烤的,你藏起来,饿了就吃一点。”卓玛凑近她耳边,用气声说,“庄园的侍女都听丹增叔叔的,给你送的饭里,说不定放了让你犯困的药。”
叶心心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昨天送来的虫草汤,确实喝了之后昏昏沉沉睡了很久。
“别让他看出来你知道了。”卓玛飞快地眨了眨眼,像只传递密信的小松鼠,“你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该吃饭吃饭,该喝水喝水,等找到机会,我让阿爸来接你。”
叶心心把青稞饼小心翼翼地放进枕头下,指尖触到饼的温度,心里涌起股暖流。在这座冰冷的庄园里,这孩子是唯一的光。
卓玛帮她收拾碗筷时,突然指着墙上的唐卡说:“叶老师你看,这上面画的是米拉日巴尊者,他在山洞里修行,饿了就吃荨麻,最后成了佛。”她仰着小脸,眼神格外认真,“再难的日子,熬一熬就过去了。”
叶心心看着唐卡上盘膝而坐的尊者,衣袍褴褛却目光清澈,突然想起卓玛阿爸常说的话:雪山再高,也有爬过去的路;河水再深,也有蹚过去的石头。
“卓玛真聪明。”叶心心摸了摸她的头,这一次,没有犹豫。
卓玛的脸红了,像晒透了的苹果。她背起铜托盘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着叶心心用力眨了眨眼:“我下午再来看你,给你带阿妈做的奶渣糕。”
门被轻轻带上,落锁的“咔哒”声隔着门板传来,像根细针,刺破了短暂的暖意。叶心心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那块青稞饼,轻轻咬了一口。麦香混着芝麻的香气在舌尖散开,带着烟火气的味道,比庄园里精致的点心更能安抚人心。
她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庭院里,卓玛正背着托盘往回廊走,小小的身影在青石板路上显得格外单薄。次仁站在回廊尽头等她,看到她时,皱着眉说了句什么,卓玛低着头,像只挨了训的小羊。
叶心心的心揪了起来。她知道,卓玛帮她,定然会被次仁察觉。
果然,下午卓玛没有来。叶心心等了很久,直到夕阳把雪山染成金红色,都没等来那个带着奶渣糕的身影。晚饭是侍女送来的,依旧精致,却让她难以下咽。
夜深时,她躺在床上,摸着枕头下的青稞饼,突然听见窗外传来轻响。她屏住呼吸,看到窗台上落下个小纸团,被根细麻绳系着,显然是从墙外扔进来的。
打开纸团,上面是卓玛歪歪扭扭的字:“叶老师别担心,我被次仁叔叔看着,明天再去看你。丹增叔叔在书房,他没生气。”
纸团的角落里画着个笑脸,用红笔涂了腮红,像卓玛自己的样子。叶心心把纸团按在胸口,听着窗外的风声,突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这座庄园或许冰冷,丹增的执念或许可怕,但只要还有人惦记着她,还有人在为她想办法,她就不能放弃。
她把纸团小心翼翼地夹进随身带的教案本——那是她从学校带出来的,里面夹着孩子们画的画。翻开一页,是次旦画的全家福,歪歪扭扭的小人旁边写着“叶老师也要来”。
叶心心的指尖划过那些稚嫩的字迹,眼眶渐渐湿润。她不能让孩子们失望,更不能让卓玛的努力白费。
就像卓玛说的,再难的日子,熬一熬就过去了。
窗外的月光爬上床沿,在教案本上投下银色的光斑。叶心心握紧了教案本,心里暗暗发誓:无论丹增用什么方法,她都要活下去,要回到学校,回到孩子们身边。
这场禁锢与反抗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她,不会轻易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