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日子仿佛被切割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节奏。一种是在“帝景”酒店大堂、走廊、后勤通道里,穿着不合身保安制服的忙碌与喧嚣,需要时刻绷紧神经,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忍受腿脚的酸胀和同事间虽已缓和却依旧存在的距离感。另一种,则是每周三次,在夜幕降临时,如同履行某种神秘仪式般,踏入那间位于城市云端、寂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豪华公寓,进行一场与灰尘和秩序较量的孤独战斗。

夏云舒逐渐熟悉了那份苛刻到极致的清洁清单上的每一个条目,甚至开始能够分辨不同品牌清洁剂之间那细微的气味差别。她依旧提前十分钟到达,刷卡,开门,扑面而来的永远是那股冰冷洁净的、带着雪松与皮革尾调的空气,仿佛时间在这里是凝固的,无论她间隔多久到来,这里都维持着一种永恒不变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完美状态。

她依旧小心翼翼,甚至比第一次更加谨慎。换上自带的拖鞋,动作尽可能轻缓,像一只警惕的猫,踮着脚尖在这片广阔的空间里移动。她不再需要频繁地查看清单,步骤早已熟记于心。擦拭巨大的落地窗时,她会下意识地避开正对书桌的那个角度;清洁沙发皮质时,她会特别注意左侧扶手那个似乎经常被手肘搁置的位置;打扫厨房中岛时,她会避开靠近插座的那一小块区域,那里总是异常干净,仿佛经常被擦拭。

然而,一种奇怪的直觉开始在她心底滋生。她总觉得,这个空间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并非物品的摆放位置发生了变化——那一切依旧精确得如同用尺子量过。而是一种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比如,有一次她记得很清楚,前天晚上她离开时,将储物间里那瓶专门用于擦拭绿植叶片的营养液放在了第二层架子的最右边,紧挨着玻璃清洁剂。但下一次她去时,却发现它被挪到了左边,中间隔了两瓶其他的东西。她愣了几秒,怀疑自己记错了,但那种摆放顺序是她为了效率特意调整过的,印象很深。

还有一次,她在擦拭书房那个巨大的、几乎顶到天花板的书柜时——虽然清单上只要求擦拭外部框架,但她还是会用鸡毛掸子小心地拂去书籍顶部的浮灰——她注意到,有几本厚重的金融类书籍的书脊上,指纹痕迹似乎比上次她清理时要淡一些,像是被人翻阅过,但又极其小心地处理掉了痕迹。她甚至在某次清洁主卧卫生间那光可鉴人的镀铬毛巾架时,恍惚觉得上面残留的水珠形态,与她惯常擦拭后留下的细微水痕走向不太一样。

这些发现让她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不安。她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她发现,客厅那盆高大的琴叶榕,叶片似乎总是朝着光源最好的方向微微转动,泥土的湿润度也保持得恰到好处,显然有人在她不来的时候精心照料过。书房的书桌上,那台超薄的笔记本电脑虽然永远合着,但电源适配器插头的角度,有时会有些微的不同。她甚至凭借练武之人对气息的敏感,偶尔会捕捉到空气里残留的一丝极淡的、不同于清洁剂和香氛的冷冽气息,那是属于那个男人的味道,很淡,却真实存在过。

他回来过。在她不在的时候。这个认知像冰水一样浇遍她的全身。他就像一个幽灵,一个无处不在的监视者,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静静地观察着这片属于他的领地,或许,也包括观察着她这个闯入者留下的每一个细微痕迹。他是在检查她的工作吗?评估她的可靠程度?还是……别的什么?

这种被无形目光窥视的感觉让她如芒在背。每一次踏入这间公寓,她都觉得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睛似乎就隐藏在某个角落,透过监控探头,或者仅仅是透过这些物品摆放的细微改变,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变得更加沉默,动作更加轻巧,尽量不留下任何个人痕迹,连呼吸都控制得更加轻微。她甚至会下意识地避开那些可能装有隐蔽摄像头的地方,比如正对沙发和床的角度。

高强度的工作和持续的精神压力让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下总是带着淡淡的青黑。在酒店值班时,偶尔也会走神,被李经理点名提醒过两次。但她从不敢松懈,无论是酒店的工作,还是公寓的打扫。她知道,这两份工作,任何一份她都丢不起。

这天晚上,她照例在公寓里忙碌。轮到清洁书房区域。她像往常一样,先用静电除尘掸拂去书柜表面的浮灰,然后拧干了抹布,仔细擦拭巨大的实木书桌。桌面空荡荡,只有一台显示器、一个笔筒和一本看起来像是项目策划书的厚重文件夹。她小心地挪开文件夹,擦拭其下的桌面。就在她准备将文件夹放回原处时,也许是太过疲惫,也许是手心有汗,文件夹一角突然从她手中滑脱,“啪”地一声脆响,摔在了光洁的地板上。

几页打印纸从并未完全扣好的夹子里滑了出来,散落一地。

夏云舒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完了!她脑子里嗡的一声, panic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她竟然弄掉了雇主的东西!而且还是看起来就很重要的文件!她几乎能想象到那个男人冰冷愠怒的眼神和毫不留情的斥责。

她慌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拾那些散落的纸张。手指因为惊恐而微微颤抖。她不敢细看纸上的内容,只瞥见一些复杂的图表和数据。她快速地将所有纸张归拢,按照页码顺序——幸好每页右下角都有编码——小心地整理好,重新塞回文件夹里,用力按紧夹子。她反复检查地面,确认没有遗漏任何一张纸片,又仔细检查文件夹的外观,幸好没有任何破损或污渍。

做完这一切,她跌坐在地板上,后背紧贴着冰冷的书桌腿,大口喘着气,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恐惧过后,是一种极度的懊恼和后怕。她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想刚才的经过。文件掉落的位置,散开的角度……她忽然意识到,这份文件掉落的方式似乎有点……太容易了?夹子好像并没有她想象中扣得那么紧。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这会不会是……又一个测试?一个故意设置的、检验她面对意外情况时反应的陷阱?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寒意,比直接的愤怒更让人恐惧。如果真是测试,她刚才惊慌失措的表现,合格吗?她整理文件的速度和顺序,正确吗?他会不会正在某个屏幕后面,看着这一切?

她再也无法在这间书房里待下去。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剩余区域的清洁,动作甚至因为慌乱而有些变形。检查时更是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那份掉落的文件和那个可能的测试。她比平时更早地收拾好所有清洁工具,逃离了公寓。

电梯下行时,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松口气,反而被一种更深的不安笼罩。那个男人心思之深沉、掌控欲之强,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这份高薪的工作,真的只是一份简单的家政服务吗?她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钢丝上,脚下是望不见底的深渊,而握着平衡杆的那一端,是那个她完全看不透的、名为顾德彪的男人。他沉默的存在,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力。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