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冰冷而粘稠，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九岁林小满单薄的衣衫上。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脚下那双大了两号、灌满泥水的旧雨鞋，发出“吧唧吧唧”的沉重声响，每一次拔脚都异常费力。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晕开，又被她匆忙的脚步踩碎。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烂落叶和城市角落特有的潮湿霉味。
她手里紧紧攥着几张被汗水浸湿又沾了雨水的零钱——那是父亲翻遍家里所有角落才凑出来的，母亲救命的药钱。母亲苍白痛苦的脸，父亲布满血丝、写满绝望的眼睛，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心上。医生的话在耳边尖锐地回响：“……特效药，今晚必须用上，否则……”
“快！再快一点！”小满心里拼命呐喊，小小的胸腔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刮过喉咙。她认得那条通往社区药店的近路，穿过这条堆满杂物、污水横流的窄巷就是。
巷子尽头，那家熟悉的“仁心药店”招牌在雨幕中模糊可见。小满心头一喜，几乎是扑了过去。然而，迎接她的，是冰冷的、已经拉下一半的卷帘门，以及门缝里透出的最后一点灯光熄灭的瞬间。
“关门了？”小满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无法呼吸。她冲到门前，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冰冷的铁皮：“开门！叔叔开门！求求你！我妈妈要药！救命啊！”稚嫩的声音在空寂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凄惶无助。
回应她的，只有哗啦啦的雨声，以及卷帘门后隐约传来的锁门声。店员疲惫的声音隔着铁门闷闷传来：“小姑娘，关门了，明天再来吧……”
“不！不行！等不到明天了！”小满的眼泪混着雨水滚滚而下，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小小的身体。她无力地滑坐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冰冷的雨水顺着衣领灌进去，冻得她瑟瑟发抖。药钱在她手心攥得更紧了，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意义。妈妈的喘息声，爸爸无力的叹息，像鬼魅一样缠绕着她。
就在这时，巷口斜对面，一片刺眼炫目的光亮和嘈杂的人声穿透雨幕，强行挤入了她的世界。那是街角一家小小的福利彩票站。巨大的开奖公告牌在雨夜里亮得灼眼，里面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烟雾缭绕，空气里混杂着廉价的烟草味和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有人高声谈论着号码，有人死死盯着墙上滚动的数字，眼神里燃烧着赤裸裸的对财富的渴望。
那光芒如此刺目，那喧嚣如此喧嚣，与她此刻的冰冷绝望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对比。小满呆呆地望着那片光亮，一个模糊的、带着哭腔的念头在她被绝望冻僵的小脑袋里滋生、盘旋：“要是……要是能有钱……有很多钱……妈妈就能买最好的药……就能好起来……”
这个念头如此微弱，却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下意识地低头，想擦掉挡住视线的雨水和泪水。视线模糊中，脚下浑浊的积水里，有什么东西反射着彩票站刺目的灯光，突兀地闪烁了一下。
小满下意识地弯腰，手指探入冰冷的泥水里。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小圆片。她把它捞了出来。
那是一枚硬币。
一枚非常奇特的硬币。它比普通的硬币稍大一些，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刺骨，仿佛刚从冰窖里取出。材质像是某种古旧的青铜，边缘磨损得厉害，但中央的图案却异常清晰——那并非任何她所知的国徽或头像，而是一种极其复杂、充满几何美感的螺旋纹路，纹路深处似乎还嵌着一些极其细微、无法辨认的符号。雨水冲刷掉它表面的泥污，那螺旋纹路在彩票站霓虹灯的映照下，竟隐隐流淌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非自然的幽暗光泽。
这光泽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冰冷的吸引力。
小满怔怔地看着掌心的硬币。它冰冷的触感似乎顺着她的指尖蔓延，暂时冻结了心头的绝望和恐慌。彩票站里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喧哗，似乎是开出了什么不错的奖项，那狂热的气氛如同实质的浪潮涌出。
“让妈妈好起来……让妈妈好起来……”那个模糊的愿望，在硬币冰冷光泽的映照下，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和强烈。它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而像是一道指令，一个孤注一掷的赌注。
就在这时，身后的卷帘门“哗啦”一声，竟然向上抬起了半尺！
药店老板那张略显疲惫的脸露了出来，他手里拿着手机，似乎刚接完一个电话，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和一丝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庆幸”：“哎，算了算了，你这孩子……刚接到电话说家里有急事，正好门还没锁死……你要买什么？快点快点！真是的……”
小满猛地回头，巨大的惊喜让她几乎忘了那枚硬币和彩票站。她慌忙报出药名，把手里攥得汗津津、湿漉漉的零钱一股脑塞了过去。老板嘟囔着，动作麻利地取了药递给她，随即又迅速拉下了卷帘门。
药！救命的药终于到手了！
小满把药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珍宝，冰冷的心脏重新注入了一丝暖流。她转身就要往医院跑，视线却再次被彩票站那炫目的灯光攫住。掌心里，那枚冰冷的硬币仿佛微微震动了一下，那股诡异的幽光似乎更亮了些。
“让妈妈好起来……”这个愿望刚刚实现了一半（买到了药），另一半（彻底治好妈妈）的渴望，在她小小的心里疯狂滋长。彩票站里人们谈论的“一夜暴富”、“改变命运”的话语碎片，如同魔鬼的低语，钻进她的耳朵。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那枚诡异硬币的冰冷光泽催化下，不受控制地滋生：如果……如果中了头奖……就有用不完的钱……就能给妈妈找全世界最好的医生……
鬼使神差地，她攥紧了那枚冰冷的硬币和手里仅剩的、买药找回的几枚零钱，转身，朝着那片象征着一夜暴富可能性的炫目灯光，一步步走了过去。小小的身影，被彩票站的霓虹灯拉长又扭曲，投入冰冷绝望的雨夜深处。
她把所有的钱——包括那枚冰冷奇异的硬币——放在了彩票店油腻的柜台上，声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发颤：“阿……阿姨……买一张……随便……机选……”
柜台后的老板娘头也没抬，熟练地在机器上按了几下，“滋啦”一声，一张小小的、印着几行数字的彩票被吐了出来。她随手把小票和找回的几枚零钱（不包括那枚古币）推给小满。
小满拿起那张薄薄的、带着油墨味的小纸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仿佛要挣脱出来。她把彩票小心地塞进最贴身的口袋，和那瓶救命的药紧紧挨在一起。硬币冰冷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彩票站里喧嚣迷幻的光影，深吸一口气，转身再次冲入冰冷的雨幕，朝着医院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狂奔。雨点更大了，砸在她脸上生疼，但她怀里揣着药和彩票，仿佛揣着两份截然不同的希望，一份沉甸甸的真实，一份轻飘飘却足以燎原的疯狂火种。
路灯的光晕在湿滑的地面上拉长又缩短，映照着女孩瘦小、孤独、在命运洪流中奋力挣扎的身影。那枚躺在贴身口袋里的古老硬币，紧贴着皮肤，冰冷依旧，却仿佛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