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
不再是尖锐的撕裂,而是深埋骨髓的钝重碾压,永无止境。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顺着腰椎被子弹碎片碾碎的裂痕,狠狠扎进每一根神经末梢。下半身是一片冰封的死域,沉重,麻木,像不属于自己的腐朽累赘。每一次试图感知脚趾的存在,换来的只有腰椎深处那足以摧毁意志的、排山倒海般的电击式剧痛,和更深邃的绝望。
废人。
彻头彻尾的废人。
五年前被打断手脚扔上公海渔船的屈辱,在绝对的瘫痪面前,成了可笑的回忆。至少那时,还能挪动,还能挣扎。现在?连挣扎的资格都被剥夺。复仇?像隔着地狱深渊遥望天堂的幻影,荒诞而残忍。
窗外的阳光刺眼得虚伪,在昂贵的病房里投下冰冷的几何图形。空气里消毒水和淡淡花香的混合气味,像是对这具残破躯壳的嘲讽。
床边,艾米·陈蜷缩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里,睡着了。几天不见,她瘦得脱了形,宽大的病号服像挂在衣架上,空荡荡的。苍白的脸上,浓重的青黑色阴影如同淤痕,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发出极其细微、不稳的呼吸声。她的一只手还搭在床沿,离我那只冰冷麻木的手很近,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曲着。
阳光落在她脸上,照亮她锁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
那里,那道新鲜的、狰狞的缝合伤口,针脚细密,边缘红肿,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死死地趴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它紧挨着那枚深红色的、如同诅咒烙印般的月牙胎记——那个属于肥膘、象征着陈默肮脏血脉的印记。
血…图…缝在一起了…
我的东西…我的秘密…我的仇恨…被这个仇人的女儿,用最疯狂、最惨烈的方式,缝进了她的身体里!缝在了那个该死的胎记旁边!
荒谬!恶心!不可理喻!
一股冰冷粘稠的恨意混合着巨大的烦躁,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上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她凭什么?她有什么资格?她以为这样就能赎罪?就能抹去她血管里流淌的肮脏?就能让我忘记是谁把我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视线死死钉在那道缝合的伤口上。红肿的皮肉,细密的针脚,紧挨着深红的月牙。仿佛能看到被强行缝合进去的那一小块皮纸的轮廓——那属于我林家、被爷爷用命守护的半张航海图最关键的核心密码!它本该是我的!是我的复仇之钥!现在却像最恶毒的嘲讽,和她陈家的诅咒烙印,以一种血肉交融的、令人作呕的方式,紧密地贴在一起!
愤怒!屈辱!被玷污的感觉!如同岩浆在冰冷的胸腔下疯狂奔涌!
“呃…咳咳…”艾米突然在睡梦中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呻吟。她的眉头紧紧蹙起,身体在宽大的椅子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搭在床沿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抬起,捂向自己锁骨下的位置,指尖颤抖着,轻轻碰触到那道缝合的伤口边缘。
“嘶…”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瞬间从浅眠中惊醒!身体因为牵动伤口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第一时间就惊慌地看向病床。
恰好,对上了我冰冷、审视、充满压抑怒火的眼睛。
“你…你醒了?”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睡意和惊惶,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她试图坐直身体,但动作牵扯到伤口,痛得她又是一阵抽气,脸色更白了。
我没有回应。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精准地刺向她捂着伤口的手,刺向那道缝合的蜈蚣,刺向那枚深红的月牙。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阳光依旧明亮,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艾米被我冰冷的眼神看得浑身发僵。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捂在锁骨处的手指因为紧张而用力蜷缩,指节发白,仿佛想将那伤口和胎记都藏起来。她苍白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解释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那双眼睛里,刚刚醒来时那一丝微弱的亮光,在我冰冷的注视下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惶恐和无措取代。
沉默。死寂的沉默。只有她因为疼痛和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我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心跳。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也许是去倒水,也许是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注视。但她太虚弱了,身体晃了晃,没能站稳,反而一个踉跄,膝盖重重地磕在坚硬冰冷的床沿金属框上!
“唔!”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她喉咙里挤出。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弯下了腰,双手死死捂住撞痛的膝盖,单薄的身体弓得像一只煮熟的虾米,剧烈地颤抖着。冷汗瞬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
剧痛让她暂时忘记了锁骨下的伤口,也忘记了我的存在。她死死咬着下唇,试图将痛苦的呻吟咽回去,但细碎的呜咽还是从齿缝里漏了出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脆弱和无助。
我看着她。看着她像被狂风暴雨摧残后、连站都站不稳的野草。看着她捂着膝盖、痛得蜷缩颤抖的可怜模样。看着她额角滚落的冷汗和苍白脸上无法掩饰的痛苦。
那股冰冷的恨意,在她无助的颤抖和压抑的呜咽声中,如同撞上了礁石的怒涛,诡异地凝滞了一瞬。
她锁骨下那道缝合的伤口,在她弯腰的动作下更加清晰地暴露在视线里。红肿的皮肉,狰狞的针脚,紧挨着深红的月牙…那里面,缝着的是我林家的秘密…是她用身体守护下来的、唯一的复仇希望…
这认知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在混乱的心绪上。恨意并未消散,却奇异地混杂进一丝连我自己都唾弃的、冰冷的烦躁和…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荒谬的牵动。
“别…别乱动。”我的声音终于响起,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干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不耐烦的僵硬。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却让空气更加凝滞。
艾米的身体猛地一僵!捂着膝盖的手停住了动作。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沾着冷汗的碎发黏在苍白的额角。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愕、茫然,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微光。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开口,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内容。
我没再看她,僵硬地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窗外那片虚假刺眼的阳光。下颌线绷紧如刀锋,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我说的一般。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死寂中似乎多了一点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
艾米没有再试图起身。她靠着冰冷的床沿,缓缓滑坐回地上,背靠着床脚。她抱着撞痛的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细微地、无声地耸动着。
窗外的阳光,缓慢地移动着角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半小时,也许更长。病房里只有艾米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和我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病房门口。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穿着白色护士服、表情刻板的中年护士出现在门口,手里托着一个铺着消毒纱布的银色托盘,上面放着镊子、棉球、碘伏和干净的敷料。
“换药时间。”护士的声音平淡无波,眼神扫过蜷缩在地上的艾米,没有任何询问或同情,仿佛那只是一件碍眼的摆设。她径直走向病床,目标是我后背右肩胛下方那个同样被纱布覆盖的枪伤。
艾米被护士的脚步声惊醒,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还有些茫然。看到护士手里的托盘,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抱着膝盖的手臂收得更紧。
护士走到床边,动作熟练地掀开被子一角,露出我缠满绷带的后背。她拿起镊子,开始一层层解开固定绷带的胶带。冰冷的空气接触到伤口周围的皮肤,带来一阵寒意。
我闭着眼,忍受着后背伤口被牵动的细微刺痛。下半身的麻木和腰椎深处的剧痛是主旋律,后背的伤反而显得微不足道。
就在护士揭开最后一层纱布,露出右肩胛下方那个狰狞的、缝合不久的弹孔时——
“嘶…”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痛苦颤抖的吸气声,从床脚传来。
是艾米。
她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死死地盯着护士的动作,盯着我后背那个暴露出来的、血肉模糊的缝合伤口。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颤抖着。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悸和巨大的心痛,仿佛那伤口不是在我身上,而是直接剜在了她的心上!
护士拿着沾满碘伏的棉球,面无表情地按向伤口边缘,进行消毒。
“唔…”冰冷的刺激和按压带来的钝痛让我眉头紧蹙,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啊!”几乎同时,艾米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低呼!她的身体猛地一颤,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死死瞪大,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仿佛那碘伏棉球是狠狠按在了她的伤口上!
护士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精准而冷漠地擦拭着。艾米却像是无法承受这视觉的冲击,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起来。她蜷缩在那里,像一团被抛弃的、承受着巨大痛苦的阴影。
护士换完药,重新包扎好,动作利落地收拾好托盘。整个过程,她甚至没有看蜷缩在床角的艾米一眼。
“伤口恢复尚可,避免感染和剧烈活动。”护士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宣读说明书。然后,她端着托盘,转身离开了病房。沉重的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人。死寂重新降临,却比之前更加粘稠。空气中弥漫着碘伏的刺鼻气味和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压抑。
艾米依旧将脸埋在膝盖里,身体细微地颤抖着。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如同濒死的小兽哀鸣,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我躺在病床上,后背新换的纱布带来一丝束缚感,但腰椎深处和下半身的冰冷麻木才是永恒的主宰。刚才护士换药时艾米那剧烈的反应,她那声痛苦的惊呼,她埋头痛哭的颤抖背影…像破碎的影像,在脑海中反复闪回。
烦。
很烦。
她的眼泪,她的痛苦,她的恐惧…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无比的烦躁!她凭什么在我面前展现脆弱?她有什么资格为我的伤口感到疼痛?就因为那道可笑的缝合?就因为那块该死的、缝在她体内的皮纸?
恨意如同冰冷的潮汐,再次汹涌地拍打着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她蜷缩的位置,落向她紧紧抱着膝盖、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的姿态。那深红色的月牙胎记,在她低垂的领口下若隐若现。
就在这时!
“唔…好冷…”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和颤抖的呓语,从艾米埋着的臂弯里断断续续地溢出。
冷?
病房里温度适宜。她穿着病号服,还裹着我那件宽大的衬衫…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艾米?”我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她没有回应。身体颤抖的幅度似乎更大了些,像寒风中最后的枯叶。
“抬起头!”我的语气带上了命令的严厉。
艾米的身体猛地一僵。过了几秒,她才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抬起了那张沾满泪痕的脸。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的脸颊!刚才还是苍白,此刻却泛起一种极不正常的、病态的潮红!像两团被强行涂抹上去的胭脂!嘴唇却干裂得毫无血色!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眼神涣散,失去了焦距,蒙上了一层明显的水雾!
她茫然地看着我,眼神空洞,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几秒后,她才似乎艰难地聚焦,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林…海…?我…我好冷…头…好晕…”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猛地一晃,软软地向前栽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惊的闷响!
“艾米!”我失声低吼!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顾不得腰椎那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猛地挣扎着抬起上半身!仅存的左手不顾一切地伸向床沿,抓向那个倒下的身影!
“呃啊——!”腰椎处传来的恐怖剧痛让我眼前一黑!身体因为强行发力而剧烈抽搐!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但我不管不顾!左手终于抓住了她滑落在地的手臂!
冰冷!惊人的冰冷!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来!像抓住了一块寒冰!
“艾米!醒醒!”我嘶吼着,用力摇晃着她的手臂。她的身体软绵绵的,毫无反应。触碰到的额头,滚烫得吓人!
发烧!高烧!伤口感染!
一定是那道缝合的伤口!她不顾一切撕下图角、强行缝合的疯狂举动!身体虚弱,精神崩溃,加上那野蛮的缝合…感染了!
“来人!”我朝着门口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为剧痛和焦急而扭曲变形!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医生!护士!来人啊——!”
走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病房门被猛地推开。
“怎么回事?”刚才那个刻板的护士去而复返,看到倒在地上的艾米,眉头紧锁。
“她…高烧…昏迷…伤口…”我急促地喘息着,指着艾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
护士蹲下身,快速检查了一下艾米的状况,摸了摸她的额头和脖颈,又迅速解开她领口的几颗扣子,看向锁骨下那道缝合的伤口。
“伤口感染!红肿化脓!高烧惊厥!快!准备急救!”护士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急促,对着门外喊道。很快,杂乱的脚步声涌来,有人推着担架车冲了进来。
我看着艾米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车。她双眼紧闭,脸色潮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而微弱。那道缝合的伤口在混乱中被看得更清楚,边缘红肿发亮,甚至有淡黄色的脓液渗出!紧挨着那枚深红的月牙胎记,触目惊心!
担架车被迅速推走,消失在走廊尽头。病房里瞬间空了下来,只剩下浓重的消毒水味和我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我无力地瘫倒在病床上,腰椎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几乎将我淹没。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恨吗?
恨。
她是陈默的女儿,她带着肥胖的胎记。
可此刻,看着空荡荡的床脚,想着她被推走时那滚烫的额头和狰狞的伤口…胸腔里翻涌的,除了冰冷的恨意,还有一种更沉重、更陌生的东西——一种如同被无形之手攥紧心脏的、冰冷的恐惧和…愤怒!
为她伤口的感染而愤怒!
为她不顾后果的疯狂而愤怒!
也为这该死的、无法摆脱的、将我们死死捆绑在一起的命运而愤怒!
那道缝合的伤口,那道紧挨着陈家诅咒胎记的伤口,此刻不再仅仅是秘密的容器。它像一个活生生的烙印,一个血淋淋的证明,证明着这个仇人的女儿,为了一个渺茫的复仇希望,为了…我?…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
混乱的情绪如同狂暴的旋涡,在冰冷的绝望和身体的剧痛中疯狂撕扯。我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无法平息心头的惊涛骇浪。
时间在死寂和煎熬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腰椎的剧痛和下半身的麻木是永恒的背景音,而艾米被推走时那张潮红昏迷的脸,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阳光已经偏移,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冰冷的阴影。
病房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
不是护士,也不是医生。
何振邦。
罗哈斯最核心的智囊与清道夫。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考究的灰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如手术刀,嘴角挂着一丝万年不变的、职业化的、近乎完美的微笑。他像一道突兀的阴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间弥漫着痛苦和死亡气息的病房里。
“林先生。”何振邦的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听说你醒了,先生特意让我来看看。”他的目光快速地在病房里扫视了一圈,扫过空荡荡的床脚,扫过我惨白如纸、冷汗淋漓的脸,最后落在我被被子盖住的下半身,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了然。
他走到床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看来恢复得不太顺利?”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所有的情绪——痛苦、绝望、愤怒、对艾米的担忧——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冷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何振邦的出现,绝不会带来任何好消息。
何振邦似乎毫不在意我的沉默和敌意。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白光。
“那位陈小姐,”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依旧温和,“情况不太妙。伤口严重感染,引发败血症,高烧不退,还在抢救。医生说…希望不大。”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真的在惋惜一条年轻的生命。
艾米…败血症…希望不大…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我强行筑起的堤坝!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心脏!尽管恨她,尽管矛盾,但听到“希望不大”四个字时,那股从心底深处升腾而起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惊惧和…愤怒!是如此的真实而猛烈!
我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腰椎的剧痛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暂时压制了。我死死地盯着何振邦那张虚伪的笑脸,左手在被子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何振邦将我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那抹职业化的微笑似乎加深了一分,带着一丝洞穿一切的玩味。
“真是可惜。”他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残忍,“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么…唉。不过,林先生,”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蛊惑,“先生让我给你带句话。”
他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紧紧锁住我的眼睛。
“先生说了,图,在他手里。人,”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扫过我的下半身,“废了,也未必完全没有价值。先生很欣赏你的…忠诚和能力。只要你愿意,庄园里,永远有你一个位置。荣华富贵,触手可及。”
他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低语,充满了诱惑和冰冷的算计。
“至于仇恨…”何振邦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冷酷的弧度,“陈默那边,先生自然会处理。一个失去女儿、又即将失去一切的疯子…结局,会很精彩。你只需要…安心养伤。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图…在他手里。
我…废了。
艾米…希望不大。
陈默…罗哈斯会处理。
荣华富贵…触手可及?
过去…就让它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
一股荒谬绝伦的、带着血腥味的狂笑几乎要冲破我的喉咙!罗哈斯!好一个罗哈斯!他拿走了图!他看着我变成一个废人!他看着艾米在生死线上挣扎!然后,轻飘飘地抛出一点残羹冷炙,就想收买一条看门狗?!就想让我忘记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就想让我像条狗一样,摇着尾巴,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用肮脏手段攫取的“荣华富贵”?!
滔天的恨意!如同沉寂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不是为了艾米!不是为了陈默!是为了这赤裸裸的、将我最后一点尊严和复仇希望都踩在脚下碾碎的羞辱!
“滚。”我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如同地狱寒风般的冰冷和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凌!
何振邦脸上的职业化笑容终于僵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而冰冷,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寒意。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评估和警告。
“林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力,“你现在的情况,没有选择。”
“我让你滚!”我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迸发出的、如同濒死凶兽般的暴戾和疯狂,让久经沙场的何振邦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告诉罗哈斯!图,是我的!仇,是我的!谁也拿不走!谁也替不了!除非我死!否则,这笔账,我会一笔一笔,亲手讨回来!用血!”
巨大的怒吼牵扯着腰椎的剧痛和胸腔的伤口,我眼前一黑,一阵剧烈的咳嗽涌上喉咙,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溢出一丝腥甜的血沫!身体因为剧痛和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
何振邦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他冷冷地看着我咳血,看着我如同困兽般的挣扎,眼神里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和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一种看待失败者的轻蔑。
“很好。”他推了推眼镜,声音恢复了那种平淡无波的冷漠,“话,我会带到。希望林先生…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转身,如同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病房。沉重的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他带来的最后一丝虚伪的暖意。
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我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和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剧烈的咳嗽终于平息。我瘫倒在床上,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灼痛。腰椎的剧痛和下半身的麻木,如同永恒的酷刑,提醒着我残酷的现实。
废人…一个对着仇人狂吠却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废人…
绝望的阴影如同巨大的手掌,再次笼罩下来,冰冷而沉重。
就在这时!
“林…林海…”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喘息和痛苦的呼唤,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地从门口传来!
我猛地一震!用尽力气转过头!
病房门口,两个护士正艰难地搀扶着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是艾米!
她竟然…回来了!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发紫。病号服外面胡乱披着一件护士给的外套,身体虚弱得几乎完全依靠护士的支撑才能站立。她的眼神涣散,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疲惫,仿佛随时会再次昏厥过去。但她的目光,却死死地、死死地盯在病床上的我身上!
她的左手无力地垂着,右手却死死地捂着自己锁骨下的位置——那里,厚厚的白色纱布覆盖着,隐约能看到渗出的淡黄色药渍。高烧显然并未完全退去,她的额头和脖颈上还残留着细密的汗珠。
“你…你怎么样…”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蚊蚋,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挣扎着,试图摆脱护士的搀扶,向我靠近,但脚步虚浮,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被护士死死拉住。
“艾米小姐!你需要立刻回病房休息!你不能下床!”护士焦急地劝阻着。
“不…”艾米虚弱地摇头,目光却依旧死死地锁着我,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固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担忧?“我…我要看看他…他…他是不是…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她痛苦地弯下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我看着门口那个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固执地要靠近我的身影。看着她惨白的脸,涣散却写满担忧的眼睛,看着她死死捂住伤口的手…
何振邦冰冷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希望不大”…“荣华富贵”…“过去就让它过去”…
一股混杂着剧痛、绝望、被羞辱的狂怒、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冰冷的悲怆的复杂洪流,如同失控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痛苦和暴戾的嘶吼,猛地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不顾腰椎那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猛地从病床上挣扎着抬起上半身!仅存的左手如同铁钳般伸出,越过冰冷的床沿,精准地、狠狠地一把攥住了艾米那只捂在伤口上的、冰冷颤抖的手腕!
力量之大,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腕骨捏碎!
“为什么?!”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如同地狱恶鬼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疯狂的质问,狠狠砸向艾米惨白惊恐的脸!
“为什么要把那鬼东西缝进去?!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死心?!你看看我!看看你自己!我们是什么?!是两个废人!是两个被碾碎的垃圾!报仇?!拿什么报?!用你的眼泪?!用我的瘫痪?!啊?!说话啊——!!”
巨大的嘶吼和动作彻底耗尽了我最后一丝力气。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攥着艾米手腕的手无力地松开。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砸回病床上,陷入一片冰冷绝望的虚无。
只有腰椎深处那永恒的、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最忠诚的狱卒,死死地看守着这具名为林海的、愤怒而绝望的残骸。